曲佳怡 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故土議題,故人情節,在賈樟柯導演的作品中氤氳著強烈的故土氣息。相較于同時期市場“爆款”電影,賈樟柯的作品更像是一位對于故土與時間的守望者,在他自己的故事中,以家鄉汾陽串聯起時代的發展的起落,在代際浮沉的個人命運之中探索社會發展階段的掙扎與矛盾。
影片《山河故人》秉持了導演賈樟柯一貫的風格,將故鄉的情結融貫于整部影片,回溯不同時空的社會風貌,在大時代的流轉中,呈現人物情感的漂泊棲息。整部影片貫穿親情與愛情的糾葛,平凡人在日新月異的時代面前表現出了對于命運與時間無力掌控。導演以時代的烙印呈現個體生存無法規避的漂泊與孤獨,個體生命體驗悄無聲息地融入時代的變遷。未見山河流轉,卻道故人不再。
導演將整部影片劃分為過去、現在、未來三個部分,以三段順敘的時空闡述一整個時代的人物的命運浮沉,透過個體精神生存困境探索群體性的心靈漂泊。在1999年、2014年、2025年三段不同的敘事空間中,導演分別采用了4:3、16:9、2.35:1的寬高比。隨著時間的演進,畫面視角變廣。這種變化將時代的變遷露于淺表,時間的暗示也隨之顯露。在1999年,4:3的畫幅中,沈濤、晉生、梁子三人的糾葛游走與故鄉汾陽這方狹小的土地上,對應緊湊的畫幅,三人的情感線索從親密無間逐步走向支離破碎的轉折點。而當時空過渡至2025年,畫幅變為2.35:1的全屏畫幅,同樣景別下,影片中人物身處的空間被不斷拓展,視覺上的孤獨感油然而生。對應此時,沈濤一人置身汾陽,張道樂身處大洋彼岸,母子二人散落兩地,張晉生避禍海外,看似每個人都走向了更為空曠的地理空間,但沈濤接連失去兒子與父親的精神依靠,張晉生置身海外與家鄉失去聯系,張道樂自小只剩海外,完全脫離母親、民族母體的依靠,每個人都難逃來自時代與身份摩擦所帶來的孤獨感。
利用數碼技術進行的4:3向2.35:1的畫幅變遷呈現出時代的發展變化。隨著畫幅的變動,觀眾的視角空間也變得更加寬廣,在電影畫面中呈現出更空曠的空間,而張晉生、張道樂也開始追求所謂的自由,他們開始走出家鄉,期待走出家庭的束縛。看似人物獲得了更廣闊的生存空間,但是與之相對的卻是來自精神層面更為孤寂的情感。張晉生走出國門,得到了物質利益層面上的自由,但是異國他鄉、語言壁壘卻讓他深深陷入單調的交際環境中,成為沉默的精神孤獨者。而張道樂在成年之后掙扎與對父親規劃的既定人生的苦悶,盡管身處海外卻也難逃在漫無目的生存之中的迷茫與空虛。
導演賈樟柯將故鄉汾陽作為情感起伏的始處,將濃烈的故鄉情結融貫在時代中無法規避的個體情感空虛中,三段相對獨立的敘事將橫跨數十年的時代線條鋪陳于世人眼前,在如洪流般向前涌動的大時代之前,個體對于生命際遇的無法選擇使整部影片彌漫著時代流轉時爆發的孤寂感。透過個體命運走向的敘述感,完成了對于時代變遷中個體生存困境的思考。于細枝末節之間的生存問題窺視整個時代的難以規避的精神問題,影片向整個受眾拋出了深切的思考。
賈樟柯在影片中將山河、故人作為整部影片恒定的意向,圍繞山河與故人的糾葛與交疊呈現出當下小人物真實的生存際遇,通過他們的生存問題闡釋在高速發展工業時代的精神困境。
《山河故人》中,“河”的意象定格在了黃河。在家鄉山西汾陽,黃河橫穿這片故土,也將這一代人的浮沉深深的系在這條河流的波瀾之中。1999年,晉生、梁子、沈濤三人在黃河邊燃起煙花,自此黃河成為這段三角戀情的“見證者”。時過境遷,時代的洪流將三人之間的關系沖刷至支離破碎,曾經密不可分的親密關系,沿著日復一日沖刷的河水變得暗淡甚至完全消解。而當2025年,影片中再度提及“黃河“的時候,奔流的河水變成了懸掛在墻上的一幅《黃河頌》。此時身處異國他鄉的張道樂和父親張晉生靠著翻譯軟件勉強維持著父子之間僅有的“交流”,本該是親密的父子關系變得僵硬。在差異化的語言體系的催化下,僵硬的父子關系甚至一度走向崩潰。當黃河這一意象再度出現時,人物之間的關系裂隙也再度走向了新轉向,個體深陷精神孤苦的深層問題中。無論是1999年,還是2025年,黃河的意象悄悄地見證了兩代人關系的走向與變遷。相較于漂泊在時代洪流中的兩代人,黃河的形象是穩定永恒的。在過去,張晉生與沈濤到過的黃河,兩岸是厚重的泥土,不遠處是一座低矮的小橋;而時過境遷,沈濤與兒子再度回望黃河岸際,兩岸聳起大片城市的森林,視線之內是一座高架橋。看似舊時的符號消失不見,但歸結于根除,黃河依舊伴隨著深厚的土地與橋梁,挺立在家鄉的老地方。
在賈樟柯的電影中,山河并未改變,而生長于山河之間的人卻在隨時代的變遷,走向完全不同的命運際遇。在山河間闡述變化與穩定的流轉,將兩代人的精神漂泊完整袒露在世人眼前。
影片中,鑰匙的意象勾連著人物漂泊的浮沉,牽動個體慢慢回歸母體。1999年,梁子賭氣丟掉鑰匙,誓不返鄉,鑰匙留在家鄉,而人卻開始了流浪與漂泊。一串金魚鑰匙的落下,開啟一段背離家鄉母體的漂泊。2014年,沈濤將家門鑰匙托付于兒子的手中,讓兒子帶著鑰匙離開自己的故土。十幾年后,離家已久的張道樂將鑰匙隨身攜帶,遠離故土的他借著一串鑰匙回溯與家、與母親僅存的聯系,一串遙遠家鄉的鑰匙激起漂泊個體對于母體思念的情愫。鑰匙這一意象將影片中幾乎所有人的經歷深深的扣在時代的流轉之中。對于梁子來說,鑰匙是他與故鄉最為深刻聯系。1999年他將鑰匙丟下,背上行囊離開家鄉。丟下的鑰匙是他與故鄉分別的節點。鑰匙見證了梁子走出家鄉的漂泊。2014年,病入膏肓的梁子再度回到家鄉,沈濤將曾經丟下的鑰匙交還到梁子手中,至此,一串鑰匙再次觸及了梁建軍生活的轉折點。就這樣,這串鑰匙與梁子的歸鄉路緊緊相扣,透過實體的精神寄寓,將遠行流浪的游子拉回鄉土的依存之下。影片中,另一串鑰匙連動的更多的是漂泊向民族母體的回歸。在年幼的張道樂離開前,沈濤將房門鑰匙托付給自己的兒子,張道樂帶著母親對自己唯一牽掛,遠赴他鄉。2025年,張道樂透過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再次想起自己的母親,一串鑰匙激起張道樂對于母親全部的記憶,不僅僅是一個孩子對于自己母親的記憶,更多包含了一種散居族裔在對于回歸母體的情愫。鑰匙在代際之間流傳,以血緣的勾連漂泊個體的回歸,時代流轉,故人歷經漂泊,在一串鑰匙的勾連之下,慢慢終結身心的流浪、孤寂。
一串鑰匙勾連起大部分異鄉旅人對于故土的思懷,這份思懷讓鑰匙成為身心漂泊的堅實的寄托。導演在思考個體與故鄉千絲萬縷的聯系時,更多將思想的高度上升至一個民族對于漂泊的回歸訴求。無論是梁建軍的返鄉路抑或是張道樂對于回國的情愫,在影片中都化作時代洪流中向母體回歸到的節點,完成由個體流浪向情感母體的皈依。
在《山河故人》敘事空間,反復出現的符號隱喻將三個時代的故事融貫于一體。導演將影片中的符號化作錨定意向勾連置身時代變遷之間的所有人物。這些錨定的形象在變化和推演的時間中,成為了一段穩定恒久的變量,暗喻著變化與時間之間的關系。透過反復熟悉的情節,將人物與記憶緊密相連,但在時代轉換之后,一切物是人非的感慨更流露出強烈的孤獨意味。當一段段的記憶在現實重演,故人卻不在,一切記憶的重演成為了新一段情感孤獨的外露展演。
賈樟柯將故鄉汾陽作為一個不變的情感寄托點,山河流轉成為時間橫流的暗喻,山河往逝之中,物是人非,個體走向無法避免的情感孤寂。影片的全部隱喻符號服務于變與不變的情感點,在永恒的山河之間書寫難以規避的孤獨情感。
賈樟柯作為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其作品多透過普通人的生活剖析大時代背景下的人物情感棲居。《山河故人》這部影片便是透過時代中于細枝末節處的平凡個體重新融貫一整個時代的整體風貌,將個體精神孤寂的片面問題升華為群體問題,對于時代問題以及精神孤獨的作出思考。
導演賈樟柯在人物塑造時拋卻了“俊男靚女”中浮華掠影的人物設置,轉而將敘事視角轉為更為貼近生活的普世化視角。無論是沈濤、梁建軍這群執守故土的“思鄉者”,抑或是張晉生、張道樂這種背離故鄉的“流浪者”,導演將整體的人物選定為普世最容易觸及的人物形象。在他們的故事之中,能夠看到情感糾葛的延伸、爆發;能夠看到生命降臨時的歡愉,能夠看到毫無預兆的死亡……所有的人物生活在同觀眾唾手可得的現實際遇之中,這使整部影片完全呈現出一種時代變遷之下,普世人物生存的群像展演。
在影片中,導演將故鄉汾陽設置為人物情感際遇的分界點,透過強烈的故土情懷,窺視整個時代的情感際遇。沈濤自始便扮演者故土堅實的守望者,年輕時,她與梁建軍、張晉生三人情感糾葛與此處,而后她的全部生活以及情感依托全部依托于此處;而梁建軍卻在年輕時背井離鄉,走出了故鄉狹隘的束縛,而在多年之后,歷經時光的打磨,最終灰頭土臉的歸于家鄉的懷抱,成就最后失敗的“離開者”的角色;而在汾陽成長起來的小鎮青年,看似只有避禍國外的張晉生真正地走出了家鄉,在大洋的彼岸再次扎根生存。但現實的生活依舊停留在和同為身處異國的國人用母語交談,拿著青花瓷杯,探討著反腐等一類極富中國特色的話題。三個汾陽小鎮青年在整個時代洪流的打磨之下承受了全然不同的生存際遇。他們或是獨守故土,飽受寂寞;或是遠赴海外,漂泊無根。盡管三人在生存的際遇全然不同,但每個人最終難逃在精神層面的孤寂與漂泊。沈濤獨守家鄉,被迫在與兒子分離,難舍母子分別的空虛感;張晉生身處異域,語言壁壘困于固定的交際之中。每個人在不同的生存狀況下都難以規避精神層面的空虛。導演將影片關注的視角置于真實體驗生存困境的個體之中,在真實的毫末之處去感知整個時代的問題。
賈樟柯導演的作品中,長期融貫著對于普世問題的關心與思考,無論是《小武》《站臺》還是《山河故人》,導演將時代與置身時代的個體緊密相連,透過個體命運思考在時代洪流之中的集體問題。個體的孤獨境遇組接群體精神世界的分崩離析,導演賈樟柯在三段故事之中,將一整個時代人物情感問題剖析,并徹底展露在世人眼前。隨著時間線索的延展,時代線索的變遷更為顯著,在平凡個體的離合之間,展現時代變遷中的心靈皈依與精神寄存。整部影片在窺視小人物生存際遇的外殼之下,呈現出一種悲情的筆觸,透過對于歷史進程的剖析,表現出導演在當下時代發展問題的反思,在描摹個體生命需求的框體之下,呈現對精神生存際遇的思索與問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