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淵
(暨南大學 中外關系研究所,廣州 510632)
以著名的南海史地專家韓振華先生為代表的老一輩學者,在南海歷史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為中國南海主權論證奠定了堅實基礎。他們寬廣的學術視野和家國情懷、潛心治學的鍥而不舍精神、鮮明而實用的研究方式和方法,至今仍值得我們學習。目前,在構建中國南海治理體系過程中,中文主體文獻已為我們所掌握;而在闡釋該體系的演變過程中,深入研究國外南海文獻就顯得尤為必要了。在此歷史背景下,回顧韓振華等學者對國外南海文獻的運用及其貢獻,必定有益于我們深入研究相關問題。
任何一個國家領土,有時不是只依靠自身的對外政策和力量便安全無虞,因為野心勃勃的國家或利用國際、地區格局動蕩,或趁他國領土管控薄弱之際,可能編造各種借口覬覦進而侵占他國領土。自近代以來,列強就不斷侵擾乃至侵占南海諸島,尤以法國殖民者謀占西沙和南沙群島的影響最為深遠,后來南越政權繼承其衣缽企圖侵占兩群島。20世紀70年代中期,越方不甘心侵占西沙的圖謀失敗,遂挑起兩群島主權論戰。統一后的越南又繼承這一衣缽,韓振華等老一輩學者則拿起學術武器,反擊對方編造的各種“依據”,從而論證我南海主權的歷史依據。
為完成這一艱巨的學術和政治任務,首先必須占有大量翔實的中外南海史料,只有在此基礎上的論證才能給對方以有力批駁,矯正國際視聽。這些史料散見于諸多史籍和其他文獻之中,當時只能通過人工進行諸多煩瑣工作,而且要在盡短時間內對越方謬說進行有力回擊,老一輩學者所承受的巨大壓力是我們難以體會的。“提忠告和建議是容易的,除肩負責任的人外,任何人都不會體會責任的分量。”[1]韓振華先生憑借對中外關系史、南海史地幾十年的研究功力,首先立足于中國史籍文獻,對中國南海疆域的若干關鍵性問題,如疆域界限、地名、島礁地理位置等進行考證(主要是古代南海疆域),并融匯國外南海文獻,對相關問題再進行探討(近代南海疆域),從而得出南海屬我的確鑿結論。
韓振華先生這種研究問題的方式和方法,成為后來中國學者研究南海問題的重要范式,即在熟練掌握南海中文文獻基礎上,融匯國外南海文獻,準確地把握研究問題的尺度,而不迷失問題研究的學術和政治方向。如《我國歷史上的南海海域及其界限》及其續篇[2-3]兩文,韓振華先生運用《禹貢》《漢書》《梁書》等文獻,研究漢唐時期中國之境的漲海(南海別名)之界限、宋元清以來的漲海之界限及其演變。同時,為深刻闡述近代以來中國南海疆域,他還運用阿拉伯人馬素烏地的《黃金草地》、阿拉伯地理學家伊德利西的《地理志》、麥加托(Merctor)的《世界地圖》等國外地理文獻,論證中國政府對南海疆域的認知是逐步擴大和深入的、管轄的方式和手段逐步健全,中國南海管轄范圍包括四大群島。這種論證是建立在翔實的中外文獻的嚴密考證基礎上的。在上述總的原則之下,韓振華先生在利用國外南海文獻研究中國南海疆域時,還涉及一些具體的原則和方法。
西方海洋國家東來之時(西班牙、葡萄牙、英國、法國、美國等),為開展對中國、日本等東亞國家和地區的貿易、外交,就持續地勘查海上航線,其中包括對南海的水文測量和地圖的繪制,為此留下豐富航海文獻。這一過程也是西方海洋國家(進入20世紀后還有日本),通過殖民侵略扭曲南海格局和秩序的過程。自20世紀始,日法就掠奪南海資源、覬覦諸島,為維護權益,中國政府派艦船調查情況之時(東西沙群島),官員、學者和報刊就利用中外文獻研究諸島、漁民海上生活,論證中國對南海諸島的主權。然而此時他們對國外南海文獻的利用是有限的,無論從所用文獻的時間跨度還是從數量來說相對簡單,但畢竟拉開了南海主權論證的歷史序幕。中國學者廣泛運用國外文獻論證南海主權,嚴格意義上說是從韓振華那一代學人開始的,這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在考證中國南海疆域界限過程中,將國外文獻作為中國史籍文獻的輔助材料來運用。如《七洲洋考》[4]1《元代〈四海測驗〉中中國疆宇的南海》[5]等文章,韓振華先生主要利用中國古籍文獻,論證中國古代南海管轄海境范圍、元代疆宇的南海。在前一篇文章中,為論證清代走外溝航線所經過的七洲洋(又稱瓊州七洲洋),其管轄范圍包括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島,他對16世紀葡萄牙人東來后的早期地圖進行比較研究,進一步證明了上述論斷[4]19。韓振華先生這種研究方法,在闡釋古代、近代中國南海疆域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并得出若干影響深遠的確鑿結論。正是在他的帶動下,南海史地成為我南海問題研究的傳統優勢領域。夏南林在《韓振華教授與中外關系史研究》一文中指出:“韓振華教授擅長于中外的交通和歷史地理考證,這考證需要有較寬廣的知識面,較好的外語水平以及較深的古文造詣。韓振華教授正因為兼備有這三方面的能力,故在古代中外交通和史地研究上能取得較好的成效。”[6]
二是綜合運用西、葡、英等國南海文獻,從多維視角論證,使結論更加客觀和準確。這主要體現在韓振華先生對近代以來南海航線、若干島嶼地理位置和名稱的考證上。例如《十六世紀前期葡萄牙記載上有關西沙群島歸屬中國的幾條資料的考證——附干豆考》[7],他利用阿耳伯特·甘馬爾兒《十六世紀葡萄牙發現中國與葡萄牙的航海地圖》以及英國海道測量局的《中國航海志書》(1861)、英國海道測量師豪斯伯格的《印度航海指南》(1841)等文獻,論證16世紀前期葡萄牙文獻中的“中國諸島”“廣東諸島”是指包括西沙群島在內的一群島嶼。韓振華先生在闡述近代中國南海疆域過程中,注意運用西方航海文獻的作用,以說明國際社會對中國領土界限、主權的承認和認可,并進一步印證中國史籍對南海疆域的記載。
三是運用西方航海文獻(地圖),闡釋國外航海者對南海島礁灘沙分布的認知有一發展過程。這是各國在持續進行水文測量基礎上,對曾經標繪的南海航線、島礁灘沙的位置以及不斷修正圖志錯誤的過程。例如,對于早期西方制圖者在若干航海圖上對帕拉賽爾地理位置的標繪和西方相關文獻對該群島的記載,韓振華先生考證認為,西方航海者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對西沙群島及海域情況不明,所以將帕拉賽爾與西沙群島相混淆,才有如此標繪和記載;實際上,帕拉賽爾是靠近越南中部不遠并與海岸平行的海中一些島嶼與礁石,在19世紀20年代以前該群島與西沙群島沒有關系,一直到鴉片戰爭以后才專指西沙群島[8]。這一無可辯駁的論證,對越南政府和某些學者別有用心地將兩地混為一說的做法以有力地回擊。韓振華先生為深刻闡釋該問題,相繼撰寫了《古“帕拉塞爾”考(其一)——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葉外國記載上的帕拉塞爾不是我國的西沙群島》[8]、《古“帕拉塞爾”考(其二)——十六、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葉外國地圖上的帕拉塞爾不是我國的西沙群島》[9]、《西方史籍上的帕拉塞爾不是我國西沙群島》[10]等。韓振華先生對不同歷史時期帕拉賽爾地理位置的研究,是在考證分析西方航海文獻、地圖基礎上得出的確鑿結論。
為對近代西方航海地圖進行客觀而又準確地剖析,相關航海文獻的運用及闡釋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不同歷史時期,西方航海文獻對南海諸島的記載詳略不同,這反映在地圖標繪上的繁簡、準確與否的差異;甚至是同一地圖繪制者,在不同歷史時期對西沙、南沙群島繪制的內容也有所不同,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航海者和繪制者對南海諸島及附近海域的認知在不斷發生變化。韓振華等老一輩學者在考證近代西方西沙地圖時,對相關西方航海文獻進行反復研究,以弄清地圖上標繪島礁灘沙和航線的含義及歷史演變過程。這種研究問題的方法對目前研究諸多西方南海航海文獻和地圖依然具有指導意義。
近代以來,以英國為代表的東西方航海者對南海地物及航線的認知,以航海經驗的總結和積累,往往通過出版一系列航海文獻表現出來,如英國的《中國海航行指南》《中國航海志書》等。這些航海文獻有對中國漁民在南海諸島生產生活的記載。值得注意的是,英、美等國艦船對南海諸島及附近水域的水文測量,目的是航海的便利[7],與該目的無關的事物記載較為簡略。在此背景下,英、美航海文獻對海南漁民的記載較為簡單,僅將與航海有關的內容記載下來。即使如此,這些紀實性文獻對漁民持續百余年的記載,亦能說明中國人經營南海諸島的長久,以及規律性海上貿易網絡的存在[11]70-71。另外,英國艦船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對西南沙群島的多次水文測量,其目的是為軍事戰略服務的,此時島上的主要活動者是日本軍隊和商人[12]。
與英、美南海航海文獻相比,法、日某些航海文獻內容較為翔實,這不僅涉及南海諸島的自然景觀,而且還涉及海南漁民島上生活環境、航海及交往,這與兩國對南海諸島的覬覦、侵略行為緊密相關。在我南海主權論證歷史上,自20世紀20年代起,英、法、日相關文獻就成為我主權論證的有力材料,至20世紀70年代韓振華等學者陸續將國外航海文獻按國別或問題較為系統地整理出來。以《我國南海諸島史料匯編》[13]570-581中的“外國書刊有關南海諸島屬中國的記載”的日本條為例,它收錄了臺灣總督府檔案抄本“新南群島沿革略記”、臺灣總督官房調查科的《帕拉塞爾群島磷礦調查報告》、日本大亞細亞協會編《大亞細亞主義》以及日本時報等資料,這些文獻記載了海南漁民在西南沙群島的生產活動,以及漁民在某些島嶼上修建的墳墓和神廟。按照同樣思路,韓振華等學者還對英國、蘇聯等國的南海文獻進行整理和歸納,這為學界研究國外文獻奠定了基礎。
總之,國外航海文獻從多重視角記載了南海諸島的自然和人文景象,這種記載具有紀實性的特點,從而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和準確性,展現了諸島自古以來為中國漁民家園的客觀事實。同時,這種多重視角為中國學者論證南海主權提供了依據,并成為我南海話語權的重要內容之一。如林金枝[14]的《外國確認中國擁有西沙和南沙群島主權的論據》、林琳[15]的《國際社會對南海諸島中國主權的確認》等文章,對這些資料進行綜合性運用,以論證中國南海主權。
近代國外航海文獻的數量及內容的有限性,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學界對其利用的空間。20世紀70年代之后,中國政府相關部門和韓振華等學者對西沙、南沙群島進行實地調查、走訪海南漁民,保留下來的豐富資料,不僅印證了國外航海文獻的記載,而且進一步豐富我南海維權證據鏈。韓振華和李金明的《西、南沙群島的娘娘廟和珊瑚石小廟》[16]一文,根據韓振華等學者對海南漁民的調查,以及西沙的考古挖掘等文獻資料,記述了我國先輩漁民百余年前在西沙群島居住并建有天后婆廟或珊瑚石小廟,以奉祀天后、伏波和108位死于海難兄弟的客觀事實,有力證據地論證了島上的廟宇無可辯駁地成為南海諸島歸屬中國的有力證據。后來學者按此思路,又根據新獲得的調查資料和數據,在某些方面進行了拓展,如李慶新[17]的《海南兄弟公信仰及其在東南亞的傳播》、陳進國[18]的《南海諸島廟宇史跡及其變遷辨析》等。
國外航海文獻有對海南漁民生產的記載,客觀上承認其南海活動范圍的廣泛性。同樣,根據海南漁民各種抄本的《更路簿》,無論漁民的起點和路線是什么,民族的權益都會隨著船只漂浮、航行的距離而延伸,在經歷幾百年的和平行使、政府的管轄,南海諸島就固化為中國領土的組成部分。2016年的“南海仲裁庭”不得不承認,海南漁民在南沙群島逗留的時間較長,逐漸形成“固定的貿易網絡和間歇性供應”[11]63。這是“仲裁庭”僅根據1868年英國航海文獻《指南》有關記載得出來的結論。早在1900年3月,美國軍事歷史學家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就客觀地指出:“對于中國和其他擁有海岸線的國家而言,海洋是促進貿易交流的更有效途徑——因此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民族,維持和發展其實力的方式則是通過接觸外部資源,而這些資源反過來也因此不會枯竭,而只會更新。”[19]南海處于海上通衢的地理位置,首先表現在為周邊民族和地區的交往、經濟、文化聯系的服務上,而這也是其最本質的價值所在。
中國漁民在南沙的主要島嶼有固定的居住地,生產生活具有一定的規律性,業已形成與南海周邊國家和地區的貿易網絡,這正是其“旺盛生命力”的表現,最有力的證據是海南漁民世代傳承使用的更路簿。而揭開更路簿的面紗、揭示其價值意義的韓振華等學者則功不可沒。中國歷史研究院李國強院長回憶說:“1977年,年已六旬的韓先生到西沙群島和海南親履詳勘、實地考察。凡出海進山,訪問漁民,實地踏勘均不辭勞苦,不僅增加了感性認識,而且獲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其中遍訪漁民后,他和同事們搜集獲得的更路簿,為證明我擁有南海主權增添了有力證據。”[20]80近年來國內學者對各種抄本的更路簿進行了深入研究,成果豐碩,筆者不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韓振華等老一輩學者還以大量歷史事實證明中國人民最早發現、開發和管轄了南海諸島,20世紀之前未有他國對南海諸島提出領土要求,如史棣祖[21]的《南海諸島自古就是我國領土》、林金枝[22]的《中國最早發現、經營和管轄南海諸島的歷史》、林榮貴[23]的《歷代中國政府對南沙群島的管轄》、吳鳳斌[24]的《我國擁有南沙群島主權的歷史證據》等。
1974年3月,中國政府收復西沙群島后,南越當局不甘心失敗并為此后南海爭奪布局,1975年5月,拋出所編造的西沙和南沙群島為其所有的《關于黃沙(帕拉塞爾)群島和長沙(斯普拉特利)群島的白皮書》,重拾法國殖民者以前編造的所謂歷史和法理“依據”,攻擊中國政府的維權行為,挑起西沙主權論戰。越南統一后,繼承南越當局的衣缽,印證其戰略設計,越南學者和某些報刊混淆是非,不斷在南海問題上淆說各種所謂“依據”,進行輿論造勢。
為回擊越方輿論攻勢、澄清南海問題的事實所在,韓振華、戴可來等學者所做的重要工作之一是對法國南海檔案、越南文件進行整理和編譯。韓振華主編的《我國南海諸島史料匯編》[13]537-541收錄有“法國殖民政府檔案對西沙群島主權問題的一些記載”,如印度支那總督府政務和土著局公函(1921年5月6日)、殖民部長致內閣總理兼外交部長的信件(1921)等,記載了法國及殖民機構認為西沙不屬于法國,以及承認西沙屬于中國的“交換條件”。《匯編》還編有越南(北越)在20世紀50至70年代初對中國西沙主權的承認。這些檔案及文獻內容確鑿,很有說服力,為中外學者廣泛引用。此外,戴可來等學者翻譯和匯編了法、越文獻資料和某些越南學者的研究文章,如戴可來[25]翻譯的《黃沙和長沙特考》,與童力[26]合編的《越南關于西、南沙群島主權歸屬問題文件、資料匯編》等,以之作為中國學者和國際人士了解越方在南海問題上的論點,并作為批駁的工具。
由于時代使然或其他原因的限制,國外南海檔案資料的查閱、利用等方面存在諸多困難,那個時期中國學者對英、日、美等國的南海檔案尚未進行系統查找和利用,但是韓振華等學者已開啟了研究路徑,并標識了研究方向,當然這更多地體現為一種學術導向。
一是在系統和熟練地掌握中文文獻的基礎上,運用國外南海檔案或文獻,如此才能深入系統、準確地研究相關問題,不至于在研究中迷失學術和政治方向。這也是研究近代中國邊疆史地總體特征的寫照。南海疆域研究鮮明地體現出學術性和政治性相結合的特點,這要求研究者盡可能掌握翔實而準確的文獻闡述問題,而國外南海檔案的某些內容對還原若干關鍵的歷史場景,所發揮作用是其他文獻所不可替代的。當中越西沙論戰的關鍵時刻,韓振華先生利用中外南海檔案和其他文獻,尤其是對中越史料無懈可擊的考證,并結合南海的實地調查,相繼寫下了《西方史籍上的帕拉賽爾不是我國西沙群島》[10]和《駁越南當局所謂黃沙、長沙即我國西沙、南沙群島的謬論》[27](與吳鳳斌合作)等文章。這些著述將越方所持的“論點和論據”批駁得體無完膚,從而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至今西方學者在回顧南海這段歷史時依然承認中國的論證雄辯有力。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越南政府和某些學者被我方批駁得啞口無言,對我之立論無置喙之余地。近些年來,域外大國欲以南海問題為抓手,困擾中國海權發展;東南亞某些國家為地緣利益所惑,趁機不斷挑起事端。越方為謀求南海更多利益,搜集各種歷史資料(其中包括法屬印度支那時期的文獻),通過媒體、網站以及報刊,繼續狡辯其所謂的歷史和法理“依據”,企圖否認和詆毀韓振華、戴可來等中國學者的南海主權著述;與此同時,菲律賓政府及某些學者以及黎蝸藤、比爾·海頓等人,淆說南海歷史,為其謀占南沙島礁編造歷史和法理“依據”(菲)。這種動向已引起國內學者的注意,他們在韓振華等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或繼續挖掘中國史籍、深化對某些問題的認知,或搜集和考證國外南海航海文獻和地圖、批駁越菲政府及國外學者的謬說,并取得一定成效。然而因研究內容的跨度不大、格局不夠,且未組成學術方陣,故未充分發揮出如韓振華等學者的集群研究效應,因此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國際影響力。
二是在掌握和利用國外南海檔案過程中,能夠將各國檔案內容有機地結合起來,從不同維度研究問題,并以南海某些事件為突破點,輻輳各國檔案剖析問題,如此可看清相關方立場或態度的演變過程以及地緣政治目的。韓振華等學者在整理資料、研究問題過程中這一取向是很明顯的。例如為弄清美、日、法等國早期南沙立場,除法國檔案外,他們還搜集和整理了《菲律賓百科全書》《國際條約集》《中外條約匯編》等。從目前國外南海檔案和其他文獻的開發程度、數據庫的利用來說,無論從查閱到的資料數量,還是關鍵性資料的獲取上,我們都具有一定的便利條件,這為深入研究南海歷史奠定了基礎。與此同時,我們必須考慮到韓振華等老一輩學者所身處的時代背景及其作為,以及在他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對問題的深入把握、多元知識體系的掌握和運用等優點,而這些內容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積淀為研究南海歷史所必須具有的學術品質。
馬漢在評述1782—1783年法國海戰名將敘弗朗指揮印度海域的戰斗時指出:“要對這種具有天才的堅定精神進行恰當的評價,必須將其與他那個時代的背景和使他成熟的前幾代人的情況聯系起來予以考慮。”[1]這種客觀評價人物的尺度,放在其他領域也是成立的。在回顧韓振華等學者貢獻時,應認識到他們有屬于自己的時代,對目前南海問題的研究者來說,不是提供模仿的樣板,而是應該看到他們深厚學識的鍛造、正確思維習慣養成的重要性,這才是我們學習先賢時主要汲取的養料。另一方面,對國內外南海動態的把握、學術隊伍的組建、主要目標的達成、研究平臺/刊物的運轉、構筑學術優勢的長遠謀劃和短期行為的有效結合等等,韓振華等學者在這方面的實踐以及教訓,對我們具有持久的價值和借鑒意義。
三是必須認識到由于國外南海檔案對某些問題或事件記載的有限性,乃至于缺漏或錯誤,因此應運用其他文獻資料(中文文獻、國外報刊和新聞報道等),進行認真考證,盡力還原當時歷史場景,如此才可能使某些問題得到明晰闡釋,或為深入研究提供線索。例如,韓振華等學者在搜集、整理清季西沙群島史料時,收錄《清季外交史料》(第四冊)、《東沙島西沙島成案匯編》《宣統政記》等內容,以及《大公報》《申報》《東方雜志》等資料,這就能從一個綜合性文獻視角提供了審視晚清時期西沙問題的窗口,從而使研究問題更加客觀而準確。對于韓振華先生研究問題時爬梳剔抉資料的情景,李國強院長回憶說:“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關于南海的記載,繁而不詳、混而不清,為此先生付出巨大心血去粗取精,以極嚴肅的、科學的態度分析史料,使用史料,既不忽視前人的成果,也不一概盲從,人云亦云。”[20]81
每一個時代賦予學者以不同使命,砥礪前行應是共同的要求。關于未來南海歷史研究的成效如何,筆者認為對其進行預測不僅涉及研究隊伍的人數、偏好等無法預知的力量,而且還涉及明智的研究方向的選擇:隨著南海問題的不斷發展,尤其是突發事件的不時出現,對這些因素本質的把握、研究理路,不僅要依賴于對這些問題中各種因素的重要性、地位以及屬性的睿智理解,而且依賴對希望達到長遠目標的規劃和研判。研究團體行動的一致性,只能來自對所關涉問題的準確理解,以及學術上的默契;如果沒有這種一致性,南海歷史研究很可能就表現為一種分散性,在主權論戰的關鍵時刻就會變得軟弱無力。對于南海等邊疆問題的研究來說,如果要邁出更遠的步伐,就必須接受合作。在這種情況下,疆域研究的屬性是決定學術上的協調和關系延續的惟一前提條件暨確定基礎,而后者只能在共同的實踐之中及其在此基礎上鍛造的共同思維習慣中確立。
韓振華等老一輩學者對中外南海文獻的卓越利用,在短期內迅速地打開了研究新局面,在中越南海主權論戰中取得了主動地位。鑒于此,目前有必要思考和總結研究南海疆域的本質和機遇是什么這一關鍵問題,因為它構成了學術推進必須要考慮的關鍵性環節,這在政治領域上的目標——主權論證,與學術研究的成熟與深入緊密相關。李國強院長曾指出,韓先生晚年“雖為病魔所纏,不得不中止了一些科研工作,但他始終沒有中輟對南海史地的研究。始終沒有忘記維護我南海諸島歷史主權的神圣使命”[20]83。這段話對我們理解上述問題,把握研究的前進方向具有指導意義。
研究南海問題涉及浩繁的國外文獻資料,需各方面人才通力合作、協同攻關,如此才能推進對相關問題的研究。韓振華等學者之所以能夠取得那樣的成就,原因之一是通曉各種語言的人才參加研究工作,如搜集、翻譯和整理西、葡、英、法、日等國的南海文獻、地圖資料,并在此基礎上展開有針對性的專題研究,解決現實迫切需要回答的問題。韓振華、戴可來、吳鳳斌和林金枝等學者,從不角度對越南的所謂南海史地“依據”進行有力批駁,深刻論證南海諸島為我所有;除韓振華的前述著述外,其研究團隊戴可來[28]撰寫了《漏洞百出 欲蓋彌彰——評越南有關西沙、南沙群島歸屬問題的兩個白皮書的異同》、吳鳳斌[29-30]的《南海諸島中的幾個地名考證》和《明清地圖記載中南海諸島主權問題的研究》、林金枝[31]的《石塘長沙資料輯錄考釋》、郭永芳[32]的《西沙不是“黃沙”——越南的史書揭露了越南當局》等文章。正是韓振華等學者的協同作戰,各有側重,從而掌握了南海國際話語權。這種學術合作的共進,其必要的條件之一是信念的同一性,而信念的同一性源于家國情懷、深厚學識,這應是韓振華等老一輩學者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財富之一。
從韓振華等學者組建研究隊伍、建設國際話語權來說,筆者認為有三方面經驗值得總結。一是建設國際話語權的主要內容之一是高質量學術著述,并適時將其推介出去,從而使國際社會知曉中國擁有南海諸島具有充分的歷史和法理依據,他國的謬說難以成立,而該工作的根本還是在于高素質人才及其團隊的建設,這是產生高質量著述的前提保證,也是宣介工作的基礎。二是學術運行機制的動力源,首在于該領域廣闊的學術前景,亦在人才的學術興趣和鍥而不舍的追求,兩者相互結合才能形成良好的發展局面,如果靠政府和相關機構的運作下前行,其發展一一旦失去前者的支持,也就衰退下去了。三是解決前述問題的關鍵點之一,是研究者能不斷開拓南海歷史研究的新領域,尤其是能綜合多學科知識尋找研究的制高點。這需要研究者在不斷提高自身素養時(尤其是理論),鍛造跨學科知識結構,敏銳地把握研究的發展趨向。惟有勇于探索、拓延學術空間、鞏固學術陣地、增強話語穿透力,才能不負時代賦予的使命。1979年11月,在廈門大學南洋研究所召開了解放以來首次有關南海諸島專題討論會,韓振華、譚其驤、鞠繼武等專家學者一致認為:“南海諸島問題的研究是長時期的任務,圍繞南海諸島主權問題的斗爭是長期的復雜的,由于它牽涉到我國主權和外交斗爭問題,因之要嚴肅認真深入地研究。”[33]
如前所述,南海問題涉及浩繁的國外文獻資料,尤其是近代西方國家的海運、航線、殖民擴張,以及與此緊密相關的商船、海軍、基地和港口的建設等方面的文獻,需要我們對某些重要方面進行整理、翻譯和研究,為此需要通曉各種語言的人才、對外關系史的人才不斷參加到研究隊伍中來。實際上,這既是前述南海廣闊學術前景的內容,是我們亟須加強的研究對象(很多領域依然是研究的空白點),也是將南海歷史放置全球史之中從而煥發出強大生機與活力的助推力。而翻譯和匯編國外南海文獻,適時推出階段性成果,必定能為研究者提供相關材料,利于推動南海研究走向深入。如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法、英等國的國際法學者,對各自所搜集南海資料的研判,以及對當時國際仲裁案中對領土歸屬判例的理解和運用,對這些檔案以及相關報刊資料的整理、翻譯,不僅文獻本身能說明問題,而且通過比較研究,能將各國的立場和形象呈現出來,很多問題的是非曲直也就清晰了許多。同時,用南海歷史事實的本身,能夠深刻地揭示當下英、美等國在南海問題上的行為本質:武力仍然是這些國家推行南海政策的工具,它們打著國際法旗號的一些說法,雖然獲得了某些國家和學者的支持,但是在歷史上其理論、學說往往評介武力才上升到現在高度;它們始終相信武力仍是支撐在東南亞政治、經濟系統的柱石,也支撐著政治和學術組織運作的動力源。
由于歷史原因以及學術研究的時代特點,老一輩學者主要對法國南海檔案、越南文件的某些內容進行了編譯和出版,對他國南海檔案涉及的不多,可以說這種狀況一直持續至今天。借鑒韓振華等學者的研究經驗,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應開展3個方面的工作。(1)明晰南海歷史發展的幾個關鍵階段,著重翻譯該階段相關國家的南海檔案,以弄清某些南海重要事件的來龍去脈,尤其是相關國家南海立場的演變及相互影響。除法國文獻應予重視外,英、日、美南海檔案保存相對完整,應重點開展整理、翻譯和研究工作。(2)與前述工作相配合,對某些國家的關于南海的研究報告、報刊等文獻進行搜集和整理,更因某些報刊是該國政府的喉舌,及時刊載它在南海問題上的言論及動向,而且某些內容在該國南海檔案中或不存在或內容簡略,整理和研究這些資料能夠對檔案文獻能起到重要的補充作用,使該國某一時期南海立場更能清晰地呈現出來。例如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印度支那“海洋漁業研究所”測量船對西沙和南沙的調查報告,以及《印度支那經濟振興》《字林西報》《香港電訊報》《香港日報》《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泰晤士報》《舊金山紀事報》等報刊的南海資料,值得整理、翻譯和研究[34]。(3)進一步夯實中文南海檔案或其他文獻的基礎工作,以之為搜集、整理和研究國外文獻的坐標軸。上述工作涉及面寬、內容浩繁,是一項長期的工程,為獲得該領域發展的持續動力,應將其納入高校課程、學科體系的建設之中。
南海問題涉及各學科知識,除歷史、國際關系、國際政治和國際法之外,還有航海、水文、地質、海洋、天文、數學、地圖等領域的知識,只有將各學科某方面知識融會貫通,才能對某些關鍵性問題研究得透徹。而這類知識的掌握和運用,需要研究者持之以恒的追求,需要堅強的學術韌性。對于某一研究領域來說,要想弄通弄懂已實屬不易,更何況對相關學科的知識不僅要掌握,而且還要懂得駕馭,其難度之大是可想而知的。韓振華在研究中國南海疆域時,運用語言(方言)、人類、考古、天文氣象、海洋、地質、數學等方面的知識,使其與史地研究融會貫通,相互印證,因此韓振華“在這一領域的研究無論在宏觀上或微觀上,都有其獨到之處,結論亦足堪征信”[20]81。研究南海問題需要寬廣的學術格局和深厚的學識,兩者只有相互結合才可持之長久,否則僅是單方面的追求恐難以持久,或許惟有時間和毅力才可以檢驗一切。
從韓振華等學者身上,我們既看到南海問題的研究任重而道遠,也看到堅持歷史研究優良傳統、新形勢下轉圜研究范式的必要性。我們要創建自己的南海學術體系,并頗具睿智地弄清這個體系中可能存在的優勢,并善于將自身發展與其結合起來,而且這種優勢不僅有學術上的,也有思想上的,能為民族習慣和傳統中增加新的元素。近些年來,在李金明、李國強、吳士存、沈固朝和胡德坤等學界前輩推動下,南海歷史研究隊伍逐漸擴大,并不斷取得新成績,相信通過我們持續不斷地努力,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會鑄就南海歷史研究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