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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談論起事物真實與假象的關系,人性復雜與曲折的本質時,不免會聯想到一部經典的日本電影。在這部電影里,一個案件由四個當事人用各自不同的角度進行還原闡述,最后的答案竟是他們都在為自己的利益而辯解。如此新穎的命題,深刻的諷刺與精妙的角度,使得人們對這部電影的解讀與分析一直延續至今。為探討這部《羅生門》的偉大魅力,人們免不了從影片創作的歷史背景以及時代特征為起點,追溯它的創作根源,探尋它的誕生土壤。
這部于1950年在日本上映的古裝電影,是根據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兩部小說《羅生門》和《竹林中》改編而成。電影編劇橋本忍和導演黑澤明一起將這兩篇同為日本平安朝時代的故事,進行了細致深刻的解讀與大膽創意的改編。小說原作中的平安朝時代,社會動蕩,民不聊生,芥川龍之介將佛教禪經故事提取出來,寫出《羅生門》的原作。故事講述了一個平安時代被主人掃地出門的仆人,饑寒交迫,思想上在做強盜和被餓死之間艱難掙扎。當他來到城門“羅生門”時死尸橫地,一片狼藉,他見到一位同樣是面黃枯瘦的老婦人正在拔死尸的頭發準備拿去賣錢,站在善惡邊緣的仆人做出了為茍且偷生而違背道德的事情,他搶走了老婦人的衣服逃之夭夭。“為了生存”這個游走在人性天平兩端的行為,從始至終在時代的禁錮下給人以特殊的思考。《竹林中》則是講述了不同當事人對一件命案的不同闡述,揭示出人心靈的曲折與復雜的陰影。
作者芥川龍之介的創作生涯在1916年前后,那時資本主義正在高速蓬勃的發展之中,經濟蕭條、社會動蕩、善與惡、明與暗、虛和實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芥川龍之介自己曾在文章中寫過,“最為賢明的生活方式是蔑視時代的習慣,同時又一點也不違反它地生活著。”在戰爭或是社會變更的洪流中,人不能輕易改變自身的處境,只能夠在身體的貧困艱難中,精神的貧瘠荒涼中尋找生活的支撐點。電影《羅生門》找到了芥川龍之介文學作品中的共鳴,這種趨向于傳統的故事實質上是裹著古代外殼的現代寓言,無論是芥川龍之介所處的時代,還是他筆下的平安朝時期,更包括黑澤明創作電影《羅生門》的時代,都是如出一轍。
《羅生門》創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日本。二戰期間,所有的電影始終受政府的嚴格管控,制片廠為便于管理也進行了合并,所有的劇情片需要經過上級審查,只有反映民族主義、軍國主義、自我犧牲等精神的電影才可以通過。不同于德國和意大利,在法西斯專政時期日本仍能夠利用其民族的保守觀念拍出尊重人權、鼓勵文化多元化發展的影片。將反戰、反對軍國主義的思想埋藏在保守與隱喻中,日本電影在當時推崇人權,保留國民贊同的文化價值觀念,也是一種明智的做法。二戰結束以后,經歷了長期戰亂離散的日本人民開始在廢墟上重建家園,受戰爭創傷頗深的日本一方面在精神上保受著戰亂遺夢的折磨,另一方面又以全新的面貌、超凡的適應能力吸收新的經驗與教訓。美國在1945—1952年占領日本,此時日本的傳統文化觀念又同美式的自由開放形成了沖突,順從與獨立,封建與民主,安全與焦慮,這個時代的日本導演在不同的意識形態當中構成了全然不同的影像風格。黑澤明在其中以“最西化”著稱,這也是羅生門能夠最先打入國外,使日本戰后電影備受世界關注的原因。
雖然《羅生門》是一部日本古裝劇,但與同時期的古裝情節劇有所不同,《羅生門》沒有將歷史背景設置在戰國或其他被樣式化的時代,平安朝的年代更為久遠,更為傳統的同時也能夠使創意自由發展,從而面向廣闊的現代化與國際化。影片中雖然人物都身著傳統服裝,擁有日本古代最典型的人物身份,但他們的思維與價值觀卻是具有現代風格的。武士一開始在叢林中歇息,因為風吹過面紗,他看到了武士妻子的美麗面龐,于是勾起色心打算半路搶妻,這種出于簡單化思維卻結束成殺人悲劇的情節,富有西方的戲劇化色彩。同樣,在面對強奸的特殊事件與被兩個男人拋棄的情感沖突,武士的妻子一改往昔封建社會中從屬于男人的常態,而是變為生動、勇猛善辯的自由形象,在兩個男人中間教唆他們舉起刀相互爭斗,自己通過大聲尖叫的“激將法”使自己暫時處于一個人情倫理的縫隙中得以藏身。除此之外,武士與強盜最后真實版本的打斗并非像強盜自己編造的那般富有神化色彩。兩個男人顫抖著、喘著粗氣瞪著眼睛的揮劍打斗充滿現實感,完全不趨于舞臺化和表演化,也是一種很真實又很有創意的嘗試。無法否認的是,《羅生門》運用倒敘的講述方式比同時期的外國電影都要更新穎和大膽,在芥川龍之介飽含懷疑性的原作基礎上,黑澤明還加入了影片末尾樵夫撿棄嬰的段落,使人道主義的光輝重新照亮羅生門頂的天空。仿佛象征著一種對人性至善的希望與信念。
在黑澤明的自傳中,他曾經講到自己對電影前輩讓·雷諾阿和約翰·福特的敬佩之情,創作羅生門以前,黑澤明也重新追溯了法國先鋒派電影的獨特美學,希望通過吸取過去電影發展的經驗,創作出符合自己想法和意圖的絕妙作品。也許是如此帶有主觀能動性地進行電影學習和自我反思,黑澤明才能夠將故事內容復雜深奧,劇本結構直截了當,視聽語言嫻熟精煉的《羅生門》創作出來。“向西方學習”是黑澤明電影創作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除《羅生門》之外,黑澤明的很多創作靈感都是從西方文學中找到的。譬如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原著的《白癡》,改編自莎翁戲劇的《亂》和《蜘蛛巢城》等等。在經典文學作品的解讀與分析中,黑澤明又會把他獨特的思維體驗融入他的影片中,然后通過視聽的建構,將西方的故事藍本改編成為日本本土的故事,源自于東方的思維與西方的價值觀產生碰撞,體現在黑澤明華麗的視覺語言中,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力。其中,個人與社會的矛盾與反差,現代價值觀與武士道精神,每一部他的作品都深刻有力地反映出他洞察世事的觀念,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風格。
1950年代的世界電影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發展,以《雨中曲》《金粉世界》《龍國香車》等佳作為例,美國的米高梅歌舞片走進了黃金時代;而美國好萊塢的電影發展也如日中天,與《羅生門》同年上映的比利懷爾德的影片《日落大道》便開始了對好萊塢明星光線外表下空虛內心的探索。1950年代的日本電影也完成了質的飛躍,紛紛登上國際舞臺。黑澤明的《羅生門》作為頭炮占據了日本戰后電影在國際上的顯赫地位,隨后的《雨月物語》《地獄門》《東京物語》等佳作也頻頻被后人觀摩和學習。
在滾動的電影歷史中,有時國別是沒有界限的,為了共同達成藝術的最高造詣,世界應以電影為媒所介成為相連的一體。無論以怎樣的表達方式,憑借著怎樣的價值形態,電影所抒發的情感和寓意始終是全人類之共通。人們要學會像分析《羅生門》一樣分析不斷更迭的時代,探尋歷史與事實的真相,解剖人心靈深處或幽暗或鮮明的性格,才能在光影之樹上留下一道道生命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