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 廈門大學
1966年8月12日凌晨,巴黎,蒙帕納斯(Montparnasse)工作室,常玉死于煤氣泄漏。生前,他細心地照顧著朋友Pamela Forrest的盆栽。Pamela說常玉是一個會跟植物們講話,播音樂給植物們聽的柔情的人。當Pamela度假結束回到巴黎,她發現自己的盆栽與常玉一起離開了。三十年后,當Pamela再次回憶起友人的離世,悲痛化為釋懷,“So he is not really alone.”晚年孤苦的常玉有心愛的盆栽陪伴,離開時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在公眾所熟知的有關常玉的信息里,常玉是中國四川省南充市人,1900年出生于一個家境富足的書香世家。常玉的成長教育得益于父親的思想引導和兄長的物質支持。其父常方舫是當地頗有名氣的畫家,尤擅長畫馬和獅子,在日后常玉作品中也常出現這兩個意象,可見其父的繪畫思想啟蒙;長兄常俊民人稱“常百萬”,經營四川最大的絲綢廠,積聚了雄厚的家產,為常玉成長過程中接受優質先進的教育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支撐他自費到日本、法國、德國留學。
常玉在法國求學的經歷不同于同期留學的徐悲鴻、潘玉良等人,相比起這些勤工儉學的學生們,初到巴黎的常玉過得更加瀟灑和隨性。常玉沒有到傳統的藝術院校,所以沒有受過正統的學院派繪畫教育,他選擇在蒙帕納斯的大茅屋畫院(Académie de la Grande-Chaumiére)工作室自由習畫,廣泛吸收現代派藝術的精髓。常玉的創作理念至今看來都是先進的,他是“個體戶”,是自由的藝術家,他與學院藝術絕緣,也不屑于應付畫廊的條條框框。后期常玉沒有家族經濟支持后,做過很多職業來供給自己的藝術夢想,如推廣他發明的乒乓網球、在手工工坊做制作瓷器等。1964年中國臺灣“教育部長”黃繼陸先生十分欣賞常玉的藝術,邀請他來臺灣辦個展,并留任臺灣師范大學做美術教師。但是常玉的個性是純粹的,他的藝術也是純粹的,他不愿進入體制,甚至他還曾告誡他的中國朋友萬不可步入美術學院的大門,他的藝術成于法國且藝術風格也是現代藝術風格,所以他最終決意留在法國,與其他優秀的現代派藝術家切磋、一決高下。或許也正是他藝術作品中孤寂的純粹性、沉浸在自己的藝術精神世界的可貴性,才是近年來他被人們接受和更為喜愛的原因。
在眾多的動植物意象中,蝴蝶以其獨特的生長歷程及其絢麗的外表,給千百年來的文藝家們,帶來了無窮的聯想與思索。在繪畫領域,蝴蝶在傳統花鳥畫里是點綴空間增加畫面生動性的存在,是文人士大夫筆下寄寓情感和思想的工具。在民間手工藝領域,蝶又通過對稱的形象、吉祥的寓意出現在年畫、剪紙等傳統的手工藝中,代表著百姓祈福納吉等生存理想。在文學戲劇中對蝴蝶的刻畫與繪畫中蝴蝶意象的描繪相輔相成,共同豐富了中國文化語境下的蝴蝶意象。可見“蝴蝶”在中國人眼中向來不是簡單的昆蟲。中國人給蝴蝶賦予了無限的柔情與浪漫,最為經典的要數《梁祝》中化蝶相守、翩翩纏綿的民間故事。
蝴蝶從生物發展至蝴蝶意象,是長久以來積累的產物。《易經》中提出“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打開了中國“意象”論的先河。“象”指具體可感的形象,“意”指思想、情意。意象即是融形象記憶與主體的立意、情感以形成審美意象,然后再用藝術的方法、手段創造藝術形象。觀自然界眾多生靈,古往今來的畫家不斷為蝴蝶這個小生物賦予內涵和深意,既借助蝴蝶的外形之美和姿態之美,提高畫面的美感,又將情韻思想賦予蝴蝶身上,讓蝴蝶成為畫家本人的化身,增加畫作的思想性。
常玉從小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他畫過蝶,在他的畫里,時常能感受到“化蝶而飛”的自由與掙扎、相伴相隨的濃情與蜜意。在外國人眼中或許簡單的蝴蝶意象并不能代表什么深層的內涵,但是作為中國人,我們擁有相同的民族心理結構,聯系常玉的生平再細品其作品,一種含蓄卻飽滿的情感縈繞在心間,這是當時常玉的作品所獨有的東方氣質,其飽含的審美價值是常玉異于同期現代派畫家的重要原因。
出生富貴的常玉,在初到巴黎的那段日子,的確過著花花公子般紈绔的生活,經濟的富足支撐他衣著考究、畫室寬敞,他出入巴黎的一些高級的社交場所,與同期勤工儉學留法的同學們相比,也瀟灑自由的惹人羨慕。他們為了買畫料省吃儉用的時候,常玉經常在咖啡館里享受嫻靜時光,邊喝咖啡邊讀《紅樓夢》,還畫下了許多幅咖啡館里貴婦們的寵物。
蝴蝶喜香傾色的生活習性,常被文人墨客比作在情場風流快活的多情男子。宋代陳德武詠蝶“一生天賦風流”“不知節去蜂愁”,或許是對常玉這一時段生活的形象寫照。常玉的天賦和輕狂,正如蝴蝶一般不知愁滋味,在女人與藝術中流連。女人是他的藝術繆斯,他曾自我調侃,稱自己住所的沙發上不可一天沒有女人,美好豐潤的肉體結合常玉舒暢的行筆,形成夸張性的具有獨特藝術格調的“宇宙大腿”。
常玉作品中出現的蝴蝶是與貓組合在一起構成畫面的,1931年繪制的《貓與蝶》和1933年繪制的《貓捕蝶》是具有代表性的兩幅作品。這兩幅畫作均以淺粉色、乳黃色平涂背景,具有朦朧的粉色詩意氛圍。貓咪或調皮可愛俯身捕蝶或眼神魅惑惹人與蝶嬉戲。
《貓與蝶》中的貓沒有用線勾勒,而是以粉色平涂,用料深淺表現貓的身體結構。貓咪肚皮上翻、四腳朝上躺在地上,一腳上伸似欲捕蝶,蝴蝶亦無線條勾邊,以黑色做軀干,黃色平涂蝴蝶兩翼。常玉并未將貓咪的視線引向蝴蝶,而是繪以人之神態,貓咪側眼看向畫面外的觀眾,眼神魅惑,惹人疼愛,貓并不是真的在捕蝶,而是打情罵俏般與蝶嬉戲。
《貓捕蝶》畫家用黑色粗線簡單勾勒,一只捉住蝴蝶的貓的形象躍然紙上。小貓臥撲,前腳按住地面上的蝴蝶,蝴蝶也做簡單的黑筆勾線,并未施彩。畫面中間以粉色平涂作背景,無立體感,似為貓蝶置粉色地毯。
貓蝶的組合形象并不是常玉獨創的,早在唐代便有貓蝶共畫的前例。盡管無傳世之作,我們仍可以在文獻中查詢到。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便記載,唐末畫家刁光胤工花鳥、貓兔,并且宋孝宗還曾為刁光胤一幅名為《蜂蝶戲貓圖》的畫冊題詩,并且“戲”字可以見得不是簡單地偶然地出現于同一畫面,兩者之間存在呼應與聯系。結合作品創作的年份,我們可以推測常玉此時生活富足而自得,或許養了惹人憐愛的寵物,或許擁有一段甜蜜的戀情,貓與蝶嬉戲的場面是常玉生活的一面。
另外貓蝶諧音耄耋,耄耋指八九十歲的長者,以貓蝶共畫是國畫中雅俗共賞的題材,有祝福長壽的寓意,代表著中國人對長壽的共同追求。正如錢穆先生說:“中國人不看重亦不相信有另外一個天國,因此中國人要求永生,也只想永生在這個世界上。中國人要求不朽,也只想不朽在這個世界上。”①自幼學習中國傳統書法和繪畫的常玉對這類常見的繪畫題材并不陌生,其創新之處便在于用西方油畫的媒介和現代派繪畫的理念處理中國傳統的貓蝶題材,這種中西結合的繪畫創作方式是常玉之后不斷探索并實踐的。
正如前文所說,蝴蝶意象的審美價值在于其飽含的深刻的情感和內蘊,在常玉這兩幅貓蝶圖中,蝴蝶并不只是單純的生物性的蝴蝶。我們都聽過梁祝化蝶的故事,在中國文化的語境里,蝴蝶是梁祝凄美的愛情與牽掛,是思念與牽連。每次看到這幅《貓與蝶》,筆者都會想起一位外語學者對《色戒》“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的翻譯“Alive,my body belonged to you;dead,I am your ghost.”,其將“ghost”換成“butterfly”,外國人讀到“butterfly”的翻譯可能僅止步與蝴蝶優美的外形,但這背后的凄涼只有我們中國人感受深切——魂牽夢縈的蝶是離開的戀人,是遙遠的故鄉,是難忘的舊事,常玉擬人化的貓,眼神耐人尋味,它或許就是常玉本人,也一生戀著蝶一般的舊人舊事。
常玉的折枝花卉也是代表性的作品,尤其在后期(美術史界公認的“黑色時期”),即便畫幅很小,也會讓人感受到一種蓬勃的生命力。那些綻放的繁花來自小小的瓶瓶罐罐,來自于倔強生長的無根植物。常玉用冷冰直硬的線條簡單勾勒瓶罐,用單色平涂背景以襯托主體花卉,而那些畫個個旺盛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揮動翅膀翩飛的蝴蝶,盡管處在小小的瓶罐之中也要極致盛放,好似常玉只身在巴黎尋找自己的凈土,追求自己的藝術上的自由。這滿到溢出的才情正是常玉要作繭成蝶倔強的夢想。常玉的偉大,是他一人挑戰有能力將中國傳統的文化底蘊結合西洋彩和繪畫技巧,是他作品中無處不在的東方氣質和格調。
常玉不媚世俗的個性、我行我素的態度、追求純粹的畫風都是現代人們推崇和喜愛的。人們常說他孤獨地客死異國他鄉,放大了常玉生命后期的悲涼,但這一切都是常玉自己的選擇,按照他的個性也不會后悔。他要站在世界藝術中心的巴黎,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去挑戰西方的繪畫傳統,去融合中西方繪畫的精髓。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與自己抗衡。正如畫作中的蝴蝶,無論是與貓嬉戲的蝴蝶,還是折枝花卉中的蝴蝶,其蘊含的自由與愛意,其包含的東方氣質,都需要我們靜下心來細細品味。
注釋
①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