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超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陳維崧辭賦創作成就頗高,堪稱“清代賦學中興”①孫福軒《清代賦學研究》第三章第二節“《總目》的歷代賦學批評觀”以陳維崧賦作為“清代賦學中興”典范。孫福軒:《清代賦學研究》,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117 頁。的代表。他現存辭賦十篇,收入《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一,除《璇璣玉衡賦》為應試律賦,其余為駢賦,其中多有名作,如《銅雀瓦賦》《看奕軒賦》《白秋海棠賦》等等。《看奕軒賦》一篇值得注意。關于軒之所屬、賦之作期及其意旨表達,現有研究多有不確切或未深入之處,值得再予考述。
《看奕軒賦》之看奕軒所屬何人,目前主要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該軒主人不知為誰,馬積高《賦史》持此論;另一種認為該軒主人是明遺民徐釚。均誤。此軒實為吳綺湖州罷官后在蘇州的居所。②如陳惠琴等著《中國散文通史》(清代卷):“‘看弈軒’是陳維崧友人徐釚(1636- 1708)的書齋名。”見陳惠琴等:《中國散文通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 年版,第 292 頁。邵忠《蘇州園墅勝跡錄》第37 條“看奕軒”:“在城西盍簪坊巷。清湖州太守江都吳綺罷官后居此。顧岑有記。”[1]按,“岑”為“苓”之形誤。顧苓,字云美,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康熙十三年(1674),顧苓與吳綺曾有過交往,顧苓為之作《看奕軒記》:“吳園次倦游歸吳,卜居盍僭坊巷,取杜子美‘清簟疏簾看奕棋’之句,名其軒曰‘看奕’。屬余書其額,又屬余為之記。”[2]
吳綺于康熙八年(1669)由湖州知府罷官,僑寓吳門(今江蘇蘇州)。焦循《揚州足征錄》卷一沙張白《吳園次傳》:“貧不能達故里,僑寓吳門久之。”[3]康熙十九年(1680)方自吳門還居江都(今江蘇揚州)。今檢吳綺《林蕙堂全集》,卷十七有《看奕軒偶成》七首,卷十八有《偶成,再用看奕軒韻》四首、《偶成,三用看奕軒韻》四首、《偶成,四用看奕軒韻》四首、《偶成,五用看奕軒韻》二首及《歸看奕軒,適廣霞、復林過晤,長兒置酒共飲,次廣霞即席韻》二首,以上諸詩皆作于歸隱吳門期間,集中表達了吳綺罷官后軒居生活的心態與情懷。如《歸看奕軒,適廣霞、復林過晤,長兒置酒共飲,次廣霞即席韻》其一:
以“饑鳳難得餌”“沐猴不須冠”比喻自己的遭讒罷官,而“蒼狗浮云冷眼看”則直白道出自己對待世事變幻的冷峻態度。關于此軒,江闿《江辰六文集》卷十《題外舅看奕軒》其一云:
這也說明看奕軒是吳綺離開險惡官場后在蘇州閑暇度日的安適居所。
徑滿蓬蒿夏亦寒,淳于初出大槐安。
崎嶇世路經千里,憔悴人生是兩丸。
饑鳳早知難得餌,沐猴何事不須冠。
掌中杯在聊同覆,蒼狗浮云冷眼看。[4]
看奕何為者,軒名足可思。
堂前長錯料,局外足難知。
久悟興衰理,初忘得喪時。
自今無累卵,安坐莫驚疑。[5]
陳維崧《看奕軒賦》與其所作《徵刻吳園次宋元詩選啟》同期。
《徵刻吳園次宋元詩選啟》是為吳綺《宋金元詩永》所作啟文。吳綺《宋金元詩永》,康熙十七年(1678)思永堂刻本,今有《故宮珍本叢刊》影印本。前有徐乾學、李天馥、汪懋麟、吳綺、江湘序,后有“參閱諸先生姓氏”144 人,當時江南著名的文人名流庶幾囊括其中。徐乾學序題署康熙十七年(1678)五月,汪懋麟序題署康熙十七年(1678)仲春,吳綺自序題署“康熙戊午柘月(即八月)望日豐南撰于看奕軒”,江湘序題署康熙十七年(1678)夏五月,該序后即題為“弟徐乾學、陳維崧等仝具”的《徵刻吳湖州選宋金元詩啟》,與今存陳維崧《徵刻吳園次宋元詩選啟》為同一篇。考察陳維崧與吳綺在蘇州聚會,明確記載的有康熙十三年(1674)秋與康熙十七年(1678)春夏。陳維崧《徵刻吳園次宋元詩選啟》:“維時祝融煽虐,鶉火揚輝。流金鑠石,如逢十日之年;望雨瞻云,若在無龍之國。……爰約論文之侶,同過看奕之軒;忽有微涼,濯予煩暑。”[6]可知時節為孟夏,則其作期只能是康熙十七年(1678)。“論文之侶”當是指吳綺、徐乾學等人,“看奕之軒”即吳綺的看奕軒。又陳維崧《看奕軒賦》末云:“先生不應,欠身而起,亟命傳觴,頹然醉矣。”[7]“先生”指吳綺,則《看奕軒賦》當作于眾人在看奕軒聚飲之際。結合賦中有關時節和內容的描寫,則其作期亦當在康熙十七年(1678)夏。
《看奕軒賦》全篇441 字,多用四字、六字對句,兼以七字、八字句,體式較為整飭。全文結構清晰,層次分明。從“若夫北垞靜深”至“洵可懷也,于胥樂兮”為第一部分,作者從居所環境與日常生活兩方面,描寫吳綺家居生活的場景愜意舒暢,家庭氛圍其樂融融。“洵可懷也,于胥樂兮”為過渡句,引出情境轉換,現時的歡愉難抵內心的失意與不平。從“既乃眺長洲之鹿苑”到“于陵則井有螬蠐”為第二部分,轉寫時事,講述主人公的遭際:
既乃眺長洲之鹿苑,惆悵絕多;張廷尉之雀羅,感愴不少。田單之功名何在,無意游齊;廉頗之慷慨猶存,還思用趙。燕丹往矣,賣漸離為宋子家奴;卓氏依然,雜司馬于成都傭保。天哀韓愈之窮,鬼奪柳州之巧。矧復三湘浪駭,六詔煙迷,田園烽火,鄉關鼓鼙。嗟巢幕而為燕,嘆觸藩其類羝。[8]
一句一典,幾無虛筆。懷古之思,憤時之情,俱現筆端。“惆悵”“感愴”等字眼奠定了悲沉基調,與前文描寫閑適的家居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首先寫古人,排舉田單、廉頗、高漸離、司馬遷、韓愈、柳宗元諸人各自不同的時運遭際,表達了跨越時空之懷古幽思。接以“三湘浪駭,六詔煙迷,田園烽火,鄉關鼓鼙”四句寫時事,興亡之感、家園之思溢于言表。“嗟巢幕而為燕,嘆觸藩其類羝”兩句以物寫人,以“燕巢幕上”“羝羊觸藩”比喻生民飽受戰亂之苦,表達憂生之嗟,巧妙、自然地為下文描寫筑軒作了鋪墊。
從“于是尠焉寡歡”至“莫測醉翁之微意”為第三部分,介紹筑軒之由與軒之實況。首先,軒是在“寡歡”“不懌”的心態下修筑,姑且取名為“看奕”吧。“看奕”,顧名思義,看下棋。其實呢?軒中無奕可看:“寂寂虛堂,寥寥短幾,既無坐隱之賓,復鮮手談之器。潛窺而不見爛柯,竊聽而誰聞落子。”空堂寂靜,棋桌稀少,既沒有下棋之人,又沒有下棋工具。仔細看,看不見觀棋之人;認真聽,聽不到落子之聲。總之,從軒堂布置、人物及其活動來看,軒名似不副“看奕”之實,直如莊子寓言般詭譎,又如“醉翁之意”般幽隱。文章最后一部分予以消解,以“我”之口道明其旨:
嗚呼噫嘻,我知其旨:世一龍而一蛇,運或流而或峙。彼賭宣城之太守者,公豈其人?而看棋局于長安者,古寧無是耶?[9]
這段話由一個陳述句與兩個疑問句組成,實際表達的都是肯定的意思:軒中有棋可看。陳維崧對有棋可看的注解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他肯定,“世一龍而一蛇,運或流而或峙”,看奕,實際是看小棋盤之外的世事大棋局,看風云變幻,世運流轉。二是他發問,“彼賭宣城之太守者,公豈其人?而看棋局于長安者,古寧無是耶?”這里的“公”,當是相對而坐的吳綺。前一句用典,沈約《宋書》記載:“羊元保為黃門郎,善奕棋,棋品第三。太祖亦好奕,數蒙引見,嘉其溫謹。與太祖賭郡,戲勝,以補宣城太守。”吳綺祖籍安徽歙縣,曾任湖州知府,這里以羊元保的身份經歷比附之。以疑問出之,實說吳綺并非羊元保一類以弈棋謀取功名之人。后一句化用杜甫《秋興八首》(其四)“聞道長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勝悲”[10]之意,并引申發問:縱使政局紛紜變幻,令人傷悲,看棋局于長安之人應該代不乏人吧?言外之意是:即使現在時局紛亂,而汲汲于做官之人也應不少;而能像吳綺你這樣置身事外,以觀棋者身份旁觀世事之人也不多啊!至此,從文本顯性層面來看,陳維崧將吳綺筑看奕軒之意盡數闡明。
再進一步理解,陳維崧雖是發問友人,實際上也隱含了自己的深層用意。從康熙十二年(1673)家居至今,陳維崧一方面生計難以維持,一方面用世之心越發強烈。以康熙十六年(1677)所作《上棠村梁大司農書》《上宋蓼天總憲書》《與王阮亭先生書》為例,這三封書信是同時完成,并讓其弟宗石帶去京師的。除了一般性問候,最主要的是表達自己的仕進之心。如《上宋蓼天總憲書》云:
翹首京華,恃有老先生一人耳。倘邀云庇,獲假余年,作盛世之編氓,理詠歌之賤業。更或者事有難期,遇多意外,室中差有赤腳之婢,膝下幸添黃口之丁,然后畢愿巖阿,埋身澗谷,所甚愿也。[11]
宋蓼天,即宋德宜,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毋庸多言,陳維崧話語的乞仕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顯了。幸運的是就在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康熙發布了博學鴻詞特科考試的詔命,宋德宜不忘舊情,遂以陳維崧名薦。該年初夏,征辟之命才傳到江南,那么,在蘇州看奕軒聚會的陳維崧很有可能已經得知了消息。當然這是后話。由此反觀賦中言語,已能洞悉他當時的心理趨向,若有仕進機會,他定會奮力抓住。對于年過五十歲的陳維崧來說,家居與出世的矛盾心態終有所指,即是要“看棋局于長安”。這當是陳維崧《看奕軒賦》表達自我的隱性意旨。陳維崧是幸運的,在此次聚會不久接到詔命消息,就啟程回鄉準備進京事宜了。
賦作的最后一句寫吳綺:“先生不應,欠伸而起,亟命傳觴,頹然醉矣。”對于陳維崧的解說,吳綺表面上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命人傳酒,飲酒而醉,實際上吳綺修葺看奕軒,正是在湖州罷官之后。身歷宦海浮沉,確切地說,是在經歷了官場黑暗后,無奈歸隱于此。①關于罷官,吳綺《聽翁自傳》云:“仕至二千石,多惠政。不畏強御,以忤上官,投劾歸。”陳維崧所言何嘗不是他經歷的寫照?如今的自己何嘗不是冷眼旁觀世事之人?醉而不答,實為默許,肯定之意,確定無疑。
看奕軒之“看奕”,言在此而意在彼,猶如“莊叟之寓言”“醉翁之微意”,看奕軒成為吳綺的一種隱征,掩藏的是他欲有為而無出處的困頓。“田單之功名何在,無意游齊;亷頗之慷慨猶存,還思用趙”等,皆是吳綺的心態寫照。他既不能像田單那樣收復國土,也不能像漸離那樣待機復仇,而只能像廉頗那樣空思用趙,像司馬相如那樣雜為傭保,空懷一腔愛國熱忱。所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時局紛亂,有為亦難。對吳綺來說,“看奕”昭示的是一種生不逢時、功業難成之悲憤心緒,是飽經滄桑、身處動蕩的無奈之舉。同時,如前所論,陳維崧作此賦,代己言志成分也很明確,是其晚年心路一端之體現。總之,《看奕軒賦》以借物寓意的創作手法,運用對比、典事等藝術手段,以小見大,透過人與物的表層描寫,進而上升到人事說理的高度,反映現實而極具理性特征。該賦不僅寄寓了陳維崧自己與友人的坎凜生涯,更重要的是深刻揭示了紛亂局勢下有志之士的普遍心境和情感體驗,突破了清初前期賦作“雅煉有余而生氣不足的問題”[12],以論世寫心為辭賦創作開辟了一條新路,頗具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