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琴鳳 李冰 山東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
接受美學中,文學作品的存在本身并不能產生獨立的意義,意義的實現要靠讀者通過閱讀來接受和解釋作品[1]。讀者對文學本文的接受過程就是對本文的再創造過程,也是文學作品真正實現的過程。這一過程受讀者文化背景、審美標準和生活習俗等因素的影響。對不同讀者的接受情況的考察,實際上是透過不同主體的文化視野來看待作品的意義。
中華文學經典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文學性,要讀進這些優秀文學作品,與其達到精神上的共鳴,必然要具備一定的文學素養。從各個國家遠道而來的留學生們處在目的語環境中,進行短期高效的文化適應活動。盡管他們的文化背景、社會經驗、行為習慣以及藝術鑒賞方式與中國讀者迥然不同,但是受中國語言環境和社會環境影響,他們對文學作品的包容度和接受度在潛移默化中提高。這些身處中國的外國讀者,在跨文化閱讀中賦予中華文學經典新的解釋和理解。
因此,本文通過研究來華留學生對中華文學經典的接受狀況,總結留學生對中華文學經典習得歸納認知與接受規律,以期強化留學生學習中國文學與文化的潛在關系,使其更好地進行跨文化交流;同時,優化漢語和文化的傳播方式,讓優秀中華文化“走出去”,在跨文化碰撞中去粗取精,從而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
何為中華文學經典?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任何一個時代的經典文藝作品,都是那個時代社會生活和精神的寫照,都具有那個時代的烙印和特征[2]。”點明經典“容納了深刻流動的心靈世界和鮮活豐滿的本真生命,包含了歷史、文化、人性的內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審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創造力,因此才能成為不會過時的作品[3]”。彭書雄先生認為,盡管學者們從不同視角來界定“文學經典”,尚未形成意見統一的概念,但有三點能夠達成共識:首先,文學經典是超越時空的、非功利的、永恒的,并且其闡釋空間是不可窮盡的普世性作品;其次,文學經典是權威的、崇高的、典范的,并且能代表一個時代的藝術成就、審美理想與價值的原創性作品;最后,文學經典是經常被人閱讀與引用,且常讀常新,引人向上,并對人生、人類產生巨大影響的優秀作品[4]。
關于“文學經典”,從時間上,可劃分為代表傳統文化的古典文學和蘊含豐富精神價值的現當代文學作品;體裁上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四大類。中華文學經典承載著優秀傳統文化,學習者在詞匯、語音、語法等語言本體學習的基礎上接觸中華文學經典能夠擴大漢語知識的接觸面,還能感受到中國歷史文化的博大精深,激發自身學習漢語,了解中國經典文化的積極興趣,在進行語言交際時主動運用掌握的文化知識。
接受理論產生于20 世紀60 年代中期,該學派的代表人物有漢斯·羅伯特·姚斯和沃爾夫岡·伊瑟爾。在接受理論中,文學文本和文學作品是兩個概念,文本只有經過讀者的接受和解釋才能變成作品,文本會因讀者閱讀體驗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意義。因此,接受理論學派提出應改變文學理論中的“作者中心論”,確立“讀者中心論”。[5]
姚斯認為文學史是文學作品的接受史并提出“期待視野”這一概念。讀者在閱讀文本時帶著對文學文本的預判和期盼去解讀跨文化交際的文本,這種“期待”因人而異,受個體思想理念、情感態度、審美情趣、生活閱歷的影響。正是因為讀者的“期待視野”不同,文本解讀也就有了豐富的個體、時代和差異性。伊瑟爾主要是從現象學的角度來研究讀者對文本的反應,提出了“暗隱的讀者”概念,即作者在文本創造時腦海中總是有一個理想的讀者,具備理解作品的背景知識、審美觀念等。然而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并不處于被動地位,而是根據已有的期待視野,積極主動地運用自己的認知去接受并理解文本意義。“在文學閱讀中,文本提供的只是圖式,而非‘事實’,文本具有刺激讀者自己去建立這些‘事實’的功能”。[6]接受理論的提出為文學批評開辟了一個新的視角,關注讀者對文本的再創造作用。
來華留學生對中國人的價值觀、哲學觀、審美觀的理解、認可和踐行程度屬于抽象范疇,很難直接測量數據或獲取信息。因此,要研究留學生對中國文學作品接受過程的變化,需要以留學生熟悉的作家作品為載體,從人物形象、故事情節、社會背景、寫作技巧等角度提出訪談問題,透過不同文化視野下的留學生對作品的閱讀和理解來剖析中華文學經典的傳播和被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讀者接受的過程。山東師范大學開設中國文學經典相關課程,留學生能夠系統全面地了解中國著名的作者與作品。留學生學習漢語的年限不等,學歷為本科、碩士、博士等,漢語水平較高,東南亞和東亞留學生占比最高。其學習動機具有較強的目的性和實用性,大多出于個人興趣愛好,學習中有較強的選擇自由性以及學習態度的非功利性,能夠對文學作品進行深入思考與鑒賞,表達自己獨到的看法。
本文采用問卷調查法和訪談法,調查內容包括被試者的基本情況、對中華文學經典的閱讀、理解、鑒賞情況、文學經典對自身的改變和影響。由于線上進行的問卷調查很難保證被試者準確表達自己的想法,因此借助訪談調查來對問卷調查進行補充與擴展。訪談以被試者為中心,判斷被試者民族心理、鑒賞趣味對文學作品接受的影響以及學習過程中的情感因素、情感策略的使用情況。訪談在被試者無壓力的情況下進行,主要形式為與被試對象聊天和對其進行觀察,測試人員在訪談期間不表明任何個人看法和觀點,可信度和有效性都能得到相對的保障。
山東師范大學開設中華文學經典文學相關課程,留學生已系統學習了各時期各流派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本次訪談內容限于學生近期學習的近代文學作品,分別是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的《天狗》《孔乙己》《雷雨》。根據接受理論,文學文本經過讀者的接受與解釋成為文學作品,這一過程包括幾個階段——轉化、呼喚、包容、再創造,也就是讀者從文學作品中接受思想,產生共鳴,透過自身獨特的文化視野審視文本,最后經過內心加工改造的文學思想對讀者產生影響。
魯迅先生擁有“現代中國最苦痛的靈魂”,其作品無不批判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禮教文化的弊害,揭露它的“吃人”本質。魯迅先生發現中國社會中廣泛存在的“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他們充當“看客”,通過鑒賞“被看者”的痛苦與不幸,使自身的痛苦得到發泄、轉移,以至遺忘,正如《孔乙己》中小酒店里的眾人。學生盡管已經接觸這種“看/被看”寫作模式并且了解了《孔乙己》的寫作背景和寫作意圖,但解釋文本時仍從“人類普遍性視角”出發。留學生看到“孔乙己”這一人物的卑微無尊嚴,其性格既有善良樸實的一面,也有頑固迂腐的劣性。他“扮體面”的做法也引起留學生深思,他沒有好家世,更沒本事,放不下讀書人的面子,不愿承認自己的落魄,只能“套上長衫”混在人群中,這不僅是那個時代中國讀書人的窘狀,也像現代人們放不下自尊又沒有足夠能力,卡在階級的夾縫中,不知作何選擇。從這一角度來說,孔乙己既可憐可悲又可理解,留學生擺脫時代拘束,以當代思維和社會現象賦予“孔乙己”形象新的解釋。對“孔乙己”總體評價則是“貶”大于“褒”,甚至有學生精準使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來表達對“孔乙己”的感受,說明作者對人物和環境的描摹刻畫相當成功,已經跨越文化和時代限制與讀者達到情感共鳴。
《雷雨》描述了跨越階級的愛情,這種愛情大多是以悲慘收尾。現實生活中,跨越階級的愛情多少帶有目的性,就算終成眷屬,其中的真愛也微乎其微,更多的是利益所驅。《雷雨》中,周樸園作為封建大家族家長,三十年前狠心拋棄懷有身孕的魯媽,迎娶了門當戶對的繁漪。他虛偽地懷念著曾經的情人魯媽,同時虐待著妻子和兒子。復雜的情感糾葛中摻雜階級的羈絆,當談及作品中不同階級的兩人是否有真正的愛情時,留學生大多持否認態度,認為他們之間也只有利用,是一種基于現實的選擇,而不是追求愛情。可是周樸園有愛過魯侍萍么?答案當然是肯定的。透過文本細節能夠看出,那份愛情也曾突破階級,可惜并不長久。這種相互間矛盾的展示正是《雷雨》男主周樸園性格多面性的集中表現,而周樸園這個人物的魅力和內涵,就在于其性格和命運充滿了深刻的矛盾。留學生產生這種“誤讀”主要歸因于其漢語水平和文化水平尚未不能支持他們讀懂文本,無法精讀文本,對文本一知半解,多依據個人經驗進行理解,充滿主觀推斷。他們之所以能夠如此理解這種受階級限制的婚姻,是因為在他們國家,除了階級,宗教、民族和種族同樣嚴格劃分了擇偶范圍,這些現實因素是共通的。一位來自蘇丹的學生說到,真正的愛情可以突破這些限制,但是需要承受很多,多數人們無法為自己的愛情堅持下去,才會屈服于世俗。對于中華文學經典中的階級問題,留學生尋找本族文化中的“同類代替品”來幫助自身解釋和接受。
談及“孔乙己”悲劇成因,肯尼亞的同學認為“孔乙己太過軟弱,沒有任何尊嚴可言。他為人們污蔑他偷東西爭辯,但是面對人們對其尊嚴的嘲笑,他裝作無事發生,沒有半點反抗的勇氣,這種‘不爭’使他走向死亡。”標舉勇敢奮起源自肯尼亞民族長久以來的反抗精神,他們寄希望于自身,推崇“改變自己來改變命運”。韓國學生則將“孔乙己”的不幸歸因于“看客的麻木”,他們批判“看客”的冷漠和無情,認為“他們對孔乙己悲慘的生活狀況沒有一點同情,使他在眾人的嘲笑中失去自我的人性”。“看客”形象在他們眼中并不是中國當時社會特有的,“愛看笑話、冷漠無情”這種群體無處不在,跨越時間空間,成為病態社會中的大多數。韓國留學生對社會的關注使他們看待問題時從事物主體轉向環境。而中國作者對此的解釋則更加客觀全面,認為麻木冷漠的社會環境是孔乙己悲劇人生的外因,其自身的性格弱點則是內因。此外,中國讀者還注意到封建科舉制度的罪惡,它使讀書人追求功名、鄙視勞動,孔乙己不能進學又窮酸迂腐,不會營生,只能落得如此悲劇。所以,外國讀者在品讀文本時,即使抓住了“社會角度”,但由于自身文化知識的欠缺,也并沒有深入剖析當時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與文本內容的關聯,從而無法全面客觀地評價文本。
結合問卷結果發現,在接受過程中,留學生注重借助文本加深對中國社會和中國國民的理解,較少關注文章的寫作手法。回收的問卷結果對此作出如下解釋,中華文學經典閱讀對留學生來說本身具有一定難度,他們更容易感知內容梗概和文化差異。由于跨文化知識儲備不充足,閱讀技巧尚未達到一定水平,寫作手法賞析更是難上加難。就像充滿濃郁浪漫主義氣息的《天狗》,多數留學生能夠直觀感受到這首詩的大膽夸張,顯示出作者熱切奔放的情感,想要沖破一切束縛,但對詩中“剝皮、食肉、吸血、嚙心肝”的描述表示不能理解,對“食月、食日、食宇宙”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他們經常接觸到的是浪漫主義詩歌,文筆大多清新飄逸,充滿美感,使用的恐怖意象也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讓人充滿聯想。因此,他們認為這種描述“血淋淋的”,太過直白,從前沒有接觸過這種藝術手法。在講解了現代主義藝術手法后,他們對這種描述的接受度有明顯提高。
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價值觀體系,是評判各種活動的標桿。也成為閱讀行為中“期待視野”的維度之一和潛在的評價體系。留學生通過不同的文化視野審視文學作品,文化差異會使他們在閱讀時更注重感知作品中對中國社會情境的描述與表達。這是一種有意識的社會認知活動,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留學生理解和適應中國社會,減少跨文化交際中的“摩擦”和“對立”。
留學生作為當代讀者中的特殊群體,缺少充足的跨文化閱讀意識,中國歷史文化方面的知識儲備不充足,對作品背后隱藏的歷史背景了解甚少,無法基于當時中國的社會文化、風俗習慣對文學文本進行想象和理解。在閱讀過程中他們更傾向于把作品看作“一種當代的存在”來進行審美,無法進入具體的社會情境對文本做精細的分析。以上因素交織而成的期待視野使得他們超越了時代、也超越了對中國民族特性的探討,從更為廣闊的人類普遍性的視野來看待[7]。
課程結束后,留學生對于中國文學經典有了整體的接受和認識,沿著古至今的歷史脈絡,系統學習了不同流派的作家作品及其產生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背景。盡管留學生已經學習了承載文學經典的歷史,但他們對于歷史事件點記憶模糊,將關注點聚焦在作家作品的獨特性和差異性上,談及“中華文學經典”,他們能夠說出不同風格的作家和作品,建構起眾多作家作品為坐標的文學史。調查問卷顯示,留學生傾向于在中華文學經典中了解中國社會,了解中國人,這也是他們學習中華文學經典的主要動機。但由于文化障礙,在接受文學經典時往往產生“文本誤讀”,這種“誤讀”同樣為我們提供了對文本新的解讀方式,這種跨文化的交流也促進了不同文化視界的融合。
留學生的“期待視野”表現出自身的文化特質。出于跨文化交際需求,他們將閱讀側重點放在對中國社會和中國國民的關注上,對文本的理解和解釋透露出本族價值觀和審美觀,同時這種理解和解釋也隨著留學生對中華文學經典的接受水平的提高發生著動態變化。文學作品不能從學術角度描述當時社會的具體形態,而是借助人類在情感和人性上的共通性來實現其效果和影響。語言或許不相通,情感卻能跨越文化差異建起溝通的橋梁。我們應針對留學生的閱讀需求選擇作家作品,講解時注意不同方面的側重,以情感和人性的共通點為橋梁,幫助來華留學生更好地理解中華文化,提高其語言能力和跨文化交際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