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壽福
2022年將是商博良(F. Champollion)成功破譯古埃及象形文字200周年,以及卡特(H. Carter)發現圖坦卡蒙墓100周年。商博良被公認為“埃及學之父”,而卡特則被視為埃及考古領域的巨擘之一。在這兩個非常重要的紀念日即將到來之際,在考古學發展的視域對埃及考古做一次縱向的審視,可謂適當應務。《大眾考古》愿意為此提供平臺,值得欽佩和感謝。
商博良之前的埃及考古
如果不是用現代考古學的視角考量,埃及境內的“考古”早在法老時期就已開始。圖特摩斯四世是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的國王,他在吉薩高地上的斯芬克斯前爪之間立了一塊石碑,埃及學家們稱之為“夢之碑”。在這塊石碑上,圖特摩斯四世講述了斯芬克斯被流沙掩埋和他把流沙清理掉的過程,當時圖特摩斯四世還是一位王子。在吉薩狩獵時,圖特摩斯四世在斯芬克斯身邊小憩,不久便進入夢鄉。夢中,斯芬克斯向他許諾,只要他能夠清除已達到斯芬克斯脖子處的流沙,就將登上王位。夢醒之后,圖特摩斯四世遵照神的啟示,不僅清理了掩埋斯芬克斯的流沙,還在其周圍建造了阻擋流沙的圍墻,并將掉落的石塊復位。不久,神的預言成真,他登上了法老之位。假如說圖特摩斯四世的行動主要是出于宗教和政治方面的考量,那么拉美西斯二世的王子坎瓦西則完全是履行保護文物和古跡的義務。作為孟菲斯普塔神廟的最高祭司,坎瓦西在孟菲斯附近的王室墓地清理掩埋紀念碑的流沙,修復重建遭到損毀和年久坍塌的古物、古建筑。在這些被修繕的建筑物上,他刻寫了原主人、他的父親拉美西斯二世以及自己的名字。在后期的民間故事中,坎瓦西被塑造成為具有無限智慧和魔力的形象。
埃及淪為羅馬帝國的行省以后,包括方尖碑在內的許多法老時期的文物被搬運到羅馬。羅馬先后出現了信奉埃及神靈、收藏埃及文物、模仿埃及風格建造墳墓的風氣,從帝國各地到埃及旅游的人絡繹不絕。生活在公元前200年前后的希臘人婓洛稱,“每一個見到金字塔的人都為之驚嘆,是什么力量促使人類用這么多如此巨大的石頭建造這樣的建筑物?打磨過的石頭光滑細膩,被精準地疊砌在一起,仿佛是由一整塊石頭構成的。”一般認為,“古代世界七大奇跡”這個觀念的主要推動者就是婓洛。公元前24年,古羅馬地理學家斯特拉波到埃及游歷的時候,胡夫金字塔表面光滑的白色石灰巖依然完好。他站在金字塔下,不禁驚呼:“這座建筑是謎中之謎,如同從天上降臨人世,可謂天工人代。遠望金字塔,因為浩瀚的沙漠背景以及熱霧繚繞所致,這座如同白色山峰的建筑好似漂浮在云海之中。”
公元1世紀前后的猶太歷史學家約瑟夫斯認為,金字塔是由客居埃及的以色列人建造的。到了中世紀,歐洲人已經不再相信金字塔是古埃及法老的陵墓。文藝復興時期,歐洲人對散落在羅馬和其他地方的古埃及文物產生強烈的興趣,不過,他們對古埃及的認知具有很強的想象成分。生活在米蘭的數學家卡爾達諾(G. Cardano)曾斷言,埃及金字塔包含了最基本的計量單位,這些計量單位是從自然中獲取的。他進一步推測,以此為基礎的科學知識無論是其悠久的歷史還是其精確度,均可以與古希臘相媲美。
一直到16世紀末、17世紀初,歐洲人才開始奔赴埃及,親眼見證他們從古典作家的作品以及《圣經》中獲得的有關法老時代埃及的信息。1639年,牛津大學數學教授約翰·格里夫斯(J. Greaves)遠赴埃及,目的是測量金字塔并對其位置做實地考察。1646年,格里夫斯把研究成果整理為一部著作。他認為,吉薩高地上的最大金字塔是古埃及法老胡夫的陵墓,第二座曾經屬于卡夫拉,第三座的建造者是曼卡烏拉。后來的研究證實了他的結論。格里夫斯的測量結果也大致正確,只是由于金字塔四邊有亂石,他測定的金字塔四邊的長度并不準確。1743—1745年間,英國旅行家和人類學家波科克(R. Pococke)到埃及和西亞旅游,并出版了《東方和其他國家游記》,對許多古埃及建筑和遺跡做了詳細描述。丹麥探險家諾登(F. Norden)在埃及游歷之后留下了圖文并茂的旅行札記。在他過世后,這部札記于1757年以《埃及和努比亞游記》為名出版。布魯斯(J. Bruce)來自蘇格蘭,他不僅在埃及、蘇丹、埃塞俄比亞留下了足跡,而且還在位于今盧克索的國王谷對拉美西斯三世的陵墓進行了發掘。正因為這個原因,拉美西斯三世的陵墓被冠以“布魯斯墓”這個令人詫異的綽號。
拿破侖遠征催生埃及學
法老文明真正進入現代人的視線,要等到1798年。這一年,拿破侖率領法軍占領埃及。他的主要目的是以埃及為據點控制整個東地中海地區,通過控制途經紅海的航線削弱英國與亞洲的聯系。拿破侖出兵埃及不僅僅是為達成軍事和政治目的,據說,他隨身攜帶了荷馬的《伊利亞特》,意在模仿亞歷山大大帝。亞歷山大大帝遠征埃及和西亞的時候,枕邊有多部古典作家的著作。也正是因為拿破侖懷有令法國成為文化霸主的目的,他招募了逾160位專家學者與其同行,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學科領域。這一隨軍的特殊群體,其任務是用多種形式記錄埃及的人文歷史和自然資源。他們抄寫和臨摹神廟墻壁和墓室墻壁上的文字、壁畫和浮雕,想盡辦法為盧浮宮搜羅各種文物。在拿破侖的倡導下,這些專家學者于法軍登陸埃及的同一年,在開羅成立了“埃及研究所”。
盡管從軍事上來看,拿破侖的遠征以失敗告終,但在非軍事方面的成效決不可小覷。1799年,他的一名士兵發現了羅塞塔石碑,為之后商博良破譯古埃及象形文字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資料,猶如打開寶庫的鑰匙。這些隨軍的專家學者在回國以后,從1809—1828年,前后共編撰出版了23卷《埃及志》。這些百科全書式且圖文并茂的煌煌巨著,10卷為文本,10卷為對開本圖冊,另外3卷收錄特大型的地圖和圖畫,圖畫數量超過3000幅。值得玩味的是,第一卷扉頁上的雕版圖案把拿破侖刻畫成駕馭戰車的阿波羅,手握長矛,身后為12位繆斯,而人數眾多的埃及馬穆魯克士兵在拿破侖面前潰不成軍。一方面,這套鴻篇巨制不僅為后世學者了解和研究古埃及文明提供了豐富的一手資料,而且極大促進了歐美各國民眾對法老文明的興趣。另一方面,這種集結各方人力,以窮盡相關領域知識為目的的恢弘書寫模式延續了在法國興起的百科全書派治學傳統。
工業化的加速發展使得民眾的生活水平提高,業余時間也增多,倫敦大英博物館、巴黎盧浮宮、荷蘭萊頓皇家博物館先后向公眾開放。在整個19世紀,博物館扮演了重要的大眾教育機構和國家形象等多種角色。這些博物館都熱衷于收藏古埃及文物,都靈的博物館更是被專門稱為“埃及博物館”。博物館和民眾的“埃及熱”促使很多專業人士以及嗅到商機的投機分子奔赴埃及進行發掘、盜挖、文物倒賣等活動,即便那些名義上從事考古的人,其發掘手法也相當原始和野蠻。意大利人貝爾佐尼曾經在馬戲團供職并被稱為大力士,他于1815年跑到埃及,開始其富有傳奇色彩的新旅程。貝爾佐尼雇傭了大批埃及農民專注于挖掘形體巨大的文物,并將這些石頭雕像跨洋過海運到英國,其中包括重量近8噸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正是這座巨像即將運抵倫敦的消息,激發英國著名詩人雪萊創作了題為《奧西曼德斯》的十四行詩。
成功破譯象形文字以后,商博良與意大利人羅塞利尼(I. Rosellini)一起,組織了法國—托斯卡納聯合考察隊赴埃及。他們在埃及收集了大量圖文資料,同時也帶回數目不小的珍貴文物。普魯士國王不甘落后,派遣埃及學家萊普修斯(C. R. Lepsius)帶隊前往埃及。普魯士考察隊準備充分,設備精良,為柏林博物館獲取了數量可觀的文物。不僅如此,考察隊成員不久之后出版了《埃及和埃塞俄比亞的古物》,共有十三卷。這套書詳細記述和描畫了埃及、努比亞古物和古跡,其中包括大開本、精美的圖畫和地圖,許多測繪圖至今仍具有很大的參考和實用價值。總體而言,法國隨軍學者編纂《埃及志》、商博良和羅塞利尼以及萊普修斯收集整理大量埃及文獻文物,這些做法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包括埃及考古在內的埃及學研究的主要運作模式,那就是不斷地收集文獻,然后把它們分類、補充和細化。相較而言,分析和闡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處在邊緣位置。
馬里耶特和皮特里與埃及考古學
在埃及不少地方,考古和盜墓魚目混珠,這種情況日益惡化,已經到了急需官方加以引導和制止的程度。這個任務歷史性地落在了法國人馬里耶特(A. F. Mariette)的肩上。1850年,馬里耶特首次踏足埃及,其目的是為盧浮宮獲取用科普特文撰寫的早期基督教手稿。在無法得到手稿的情況下,馬里耶特轉而在開羅附近的法老時期墓地進行發掘,最重要的發現是“塞拉庇尤姆”(Serapeum)—古埃及人在很長時間里專門用來埋葬阿庇斯圣牛的巨大的地下墓穴群。在發掘過程中,馬里耶特意識到把古埃及文物留在埃及、向大眾展示并對它們進行科學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在他的努力下,埃及總督成立了文物部(今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的前身),同時委托馬里耶特籌備埃及博物館。馬里耶特說服并幫助埃及政府制定嚴格的文物法和發掘規則,把絕大部分出土文物留在埃及,轉變之前以獵取珍貴文物為目標的做法。這使得之后的考古發掘具有搶救性和保護性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埃及人對法老時代文化和文物的了解與愛護。有一件逸聞足以說明馬里耶特戮力守護埃及文物究竟達到了什么程度。拿破侖三世的王后曾詢問埃及總督,能否把法老的珍寶作為禮物送給她。埃及總督提請王后,首先征得馬里耶特的同意,而馬里耶特予以斷然拒絕。埃及文物部是世界上比較早、近東地區最早的管理考古事務的機構,為埃及考古事業的健康發展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開羅埃及博物館(又稱為開羅博物館)的許多珍貴藏品都是在馬里耶特主持埃及文物部工作時期獲得的。除了文物部的工作和自己在埃及學專業領域的研究,馬里耶特還在包括世博會在內的國際活動中展示古埃及文物。在蘇伊士運河竣工之際,馬里耶特受埃及總督的委托編寫了名為《阿依達》的劇本,由威爾第譜曲,歌劇在開羅新落成的大劇院首演,極大地促進了公眾對法老文化的興趣。至1870年,在馬里耶特領導下,文物部負責從發掘許可證的簽發到監督發掘成果的出版等一系列事項。由此,在埃及進行的考古發掘逐漸走上科學的道路。
馬里耶特的繼任者馬斯佩羅(G. Maspero)是法國第一位獲得埃及學博士學位的專業人士。在繼續組織和指導來自不同國家的考古隊進行規模不一的發掘的同時,馬斯佩羅著手對位于卡爾納克和盧克索的古埃及神廟進行修繕,抄寫神廟墻壁和金字塔內室的宗教銘文并以符合學術規范和在當時來說非常精美的版式出版,今天被稱為《金字塔銘文》的文集就是他做出的各種努力的豐碩結晶。馬斯佩羅總結他本人及其他考古學家發掘經歷和經驗撰寫的《埃及考古手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部專著內容豐富詳實,包含390幅各類圖片,僅其英文版就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重印多次。馬斯佩羅最大的功績是組織全世界眾多相關學者編纂開羅埃及博物館藏品的圖錄,先后出版了上百冊。1880年,法國東方考古研究所在開羅成立,馬斯佩羅擔任第一任所長。該所不僅主持在埃及的許多考古發掘,資助年輕學者赴埃及進行實地考察和發掘,其附設的出版社還出版發掘成果和相關專著,迄今為止,出版物數量超過一千部。
毋庸置疑,埃及考古真正走上科學的道路并對整個考古學產生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英國考古學家皮特里(W. M. F. Petrie),他被稱為“埃及考古之父”和“科學考古之父”。1881年,皮特里首次登上埃及這塊土地。他此次遠行的目的是精確測量位于吉薩的幾座金字塔。皮特里在埃及和巴勒斯坦度過了長達60年的考古生涯。這期間,他先后發掘60多個具有重要歷史意義和文物價值的遺址,出版了100多部發掘報告和專著,撰寫了近450篇論文以及逾400篇評論文章。與之前和同時期絕大多數在埃及進行發掘的歐洲人不同,皮特里的關注點不在王陵和精美的藝術品,而是重視史前遺址和小件文物尤其是陶器—那些被當時許多在埃及進行發掘的人視為垃圾的出土物,在如何分析和利用沒有文字的史前時期遺址的出土物方面確立了學術準則。正是借助數以萬計的陶器,皮特里發明了影響深遠的序列斷代法,建構了史前相對年表。結合皮特里的年表和古埃及文獻中的王表,埃及學家確定了法老時期的三千年歷史年表。古埃及年表為建構東地中海區域的年代坐標提供了有力的基礎。比如,因執政期間發動宗教改革而聞名于后世的埃赫那吞國王,其在位時間大約為公元前1352—前1336年。在這位國王建造的新都城阿馬爾那,皮特里發掘了1300多塊具有古希臘風格的陶片,它們來自裝運葡萄酒和橄欖油的陶罐。根據阿馬爾那的建城年代,學者們斷定,這些陶罐屬于邁錫尼文明時期。最近,德國考古學家運用中子活性分析手段對這些陶片的土壤構成進行檢測,確認陶罐的生產地是希臘本土伯羅奔尼撒東部的貝爾巴提地區。在巴勒斯坦,皮特里首次運用地層分析法,歸納并完善在埃及的發掘方法和理論。1904年,皮特里出版了《考古學的方法和目的》,詳細闡述了以了解和復原古代文化和文明并保存這些遺產為宗旨的考古學。他指出,考古學家的任務不是為語言學家和歷史學家提供認讀和解讀的材料;同時,他對在埃及進行考古發掘主要是為了尋找以色列人的蹤跡這一說法也并不認同。他認為,考古發掘應當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并遵循自身的定位和特征。
皮特里做出的巨大貢獻離不開英國暢銷小說家愛德華茲(A. Edwards)的全力支持。1882年,這位女作家利用稿費和募集的資金創建了“埃及考察學會”,資助許多考古學家赴埃及進行發掘。埃及考察學會起初的目標之一是尋找以色列人在埃及的足跡,出于這一緣故,埃及考察學會把第一個發掘點確定在尼羅河三角洲東北部,即《舊約》中所說的雅各舉家遷居到埃及以后落腳的地方。1896年,皮特里在新出土的梅內普塔石碑上辨認出“以色列”一詞,激起了西方世界了解猶太人在埃及生活狀況和活動軌跡的熱情,客觀上促進了在埃及進行的考古發掘。不可否認,埃及考察學會試圖在古埃及與《圣經》之間建立聯系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埃及考古本來就很濃重的歷史考古學色彩。愛德華茲臨終前把私人藏書和存款捐贈給倫敦大學學院,在該校設立愛德華茲埃及學教席。1892年,皮特里成為英國第一位埃及學教授。
愛德華茲和她創辦的埃及考察學會資助皮特里等人在埃及進行長期的考古發掘,并于1914年創辦了英語世界第一份專注埃及考古的專業期刊《埃及考古雜志》;該學會另外一個功勞是資助格倫費爾(B. Grenfell)和亨特(A. Hunt)兩位年輕的古典學家對位于法尤姆的托勒密王朝和羅馬帝國時期的遺址俄克喜林庫斯進行發掘。在很大程度上,他們的巨大發現促成了新的學科—紙草學的誕生。從1897年開始,兩人進行了持續數年的考古發掘,發現了大量的希臘文、拉丁文和少量其他語言的紙草文獻。迄今為止,僅以“俄克喜林庫斯紙草”命名的叢書就已經出版了近100部。這些紙草文獻不僅包含古希臘羅馬文學和哲學作品,尤其重要的是,這些紙草文獻還保存了古典作家們之前未知的作品,比如薩福的詩和索福克勒斯的戲劇;還包括各種契約、私人信件、遺囑和官方檔案文獻,以及重要的早期基督教手稿。
在埃及考古學界,與皮特里幾乎齊名的是萊斯納(G. A. Reisner)。他長期擔任哈佛大學埃及學教授和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埃及分部主任職務。在埃及和努比亞眾多古代遺址進行發掘的過程中,萊斯納不僅詳細記錄發掘層、發掘層上每個出土物的位置,而且還制作橫切圖和三維圖。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把攝像技術引入到發掘過程和后期整理出版的各個環節之中。在整理和發表發掘成果時,萊斯納不僅附加所有的出土文物,而且對它們進行歷史和文化方面的綜合分析。他的著作《吉薩墓地發展史》和《胡夫登基前的埃及墳墓演變史》就是踐行這些考古發掘準則的結晶。萊斯納總結歸納的發掘方法和準則在北美考古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1907—1909年擔任埃及文物部駐努比亞考古視察員期間,萊斯納組織人力對一系列受到阿斯旺水壩(小壩)落成之后水位上漲威脅的古代建筑和墳墓進行發掘和清理。這在許多方面為20世紀60年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拯救受到阿斯旺大壩威脅的努比亞古跡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另一位杰出的考古學家是美國的布雷斯特德(J. H. Breasted),他的專業研究和學術組織工作對整個考古學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布雷斯特德在柏林師從“柏林學派”創始人埃爾曼,于1894年獲得埃及學博士學位。作為埃爾曼主持的多卷本《埃及語—德語詞典》的參編者,布雷斯特德走遍歐洲各大博物館,收集各種銘文并在埃及實地考察記錄,為詞典提供了大量第一手資料。在此基礎上,布雷斯特德編纂了四卷本《埃及古文獻》,收錄銘文的時間跨度達2500年,為埃及學界和相關學科的學者研究古埃及歷史提供了難能可貴的資料集。1919年,在洛克菲勒財團的資助下,布雷斯特德在芝加哥大學成立“東方研究所”,內設埃及學、亞述學、赫梯學等學科,后來成為美國乃至世界范圍內最大的西亞和北非古代文明研究和教學機構,為埃及考古以及整個北非、西亞考古的長足發展建構了兼具教學和研究功能,并設有完備圖書館、博物館和檔案庫的基地。1924年,布雷斯特德在盧克索設立“芝加哥之屋”,為赴埃及進行發掘的考古學家提供良好的居住條件和研究環境,“法國之屋”“德國之屋”等類似的機構隨后誕生。布雷斯特德把記錄和搶救瀕危古代建筑、銘文和浮雕視為當務之急。為此,芝加哥大學的考古學家發展了借助圖像和文字把整座神廟或陵墓保存下來的一整套方法,被稱為“芝加哥方法”。作為這種保護性考古傳統的延續,坐落于美國加州的蓋蒂文物保護研究所與埃及文物部合作,借助充足的資金和先進的技術對拉美西斯二世王后位于王后谷的陵墓進行全面和系統的清理、修復和保護工作。如今,不僅文物保護和修復專家是考古隊的必要成員,碑銘學家、藝術史家、工程師、建筑師、地質學家等其他領域的專家也變得必不可少。除了在埃及的考古發掘,東方研究所在以色列、巴勒斯坦、土耳其、伊拉克、伊朗等地發掘古代遺址,規模達數十卷的《亞述詞典》在一定程度上是這些考古發掘工作的可喜結果。
1922年,英國考古學家卡特在帝王谷發現保存基本完好的圖坦卡蒙墓,轟動世界。從純粹的學術角度來說,卡特在帝王谷長達十年的發掘整理工作構成考古學上整理和發表重要發掘對象的經典案例。為了科學整理圖坦卡蒙墓的出土物,卡特召集了來自世界各地具有不同學科背景的專家—除了埃及學家之外,還有建筑師、攝影師、文物修復師、考古學家、語言學家等。可以說,卡特進行的嘗試具有重要的示范意義。同樣值得一提的是,圍繞圖坦卡蒙及其陵墓形成眾多“神話”,這可謂天賜良機,極大提升了大眾對考古學的關注。圖坦卡蒙墓的發現在埃及學界、考古學界、博物館學界和影視界都產生了巨大影響,憑借各種媒體的宣傳甚至渲染,古埃及成為眾多小說、電影的題材。著名小說家喬伊斯把他的《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誕生與圖坦卡蒙墓被發現聯系在一起,稱該書的問世之月是“圖坦卡蒙之月”(the month of Nema Knatut)。他故意把圖坦卡蒙名字的英文字母前后顛倒,強調這座陵墓與他的小說冥冥之中的關系。盡管各種宣傳不乏夸張和曲解的成分,但考古學因此受到公眾和政府機構的重視,也是不爭的事實,在一定程度上為20世紀70年代方興未艾的公眾考古學奠定了基礎。圖坦卡蒙墓的發現促使許多歐洲國家向埃及派遣考古隊甚至在埃及創辦以考古發掘為核心的研究機構。一例以示之,比利時女王在參觀圖坦卡蒙墓發掘現場以后,于1923年出資成立“伊麗莎白女王埃及學基金會”,旨在促進比利時的埃及學研究、資助學者赴埃及進行考古發掘。
埃及干燥的氣候和相對穩定的政治局勢有利于古跡和古物的保存,使得埃及成為學者們驗證新理論和學說,并演繹新的方法的最佳場所。20世紀40年代,利比(W. F. Libby)在創立放射性碳十四測年法時,把古埃及文物作為試驗品。這其中最關鍵的原因是,盡管古埃及文物年代久遠,但它們的年代已經確定。在對碳十四測年法和埃及學家確定的年代進行對比的過程中,利比和其他學者意識到,碳十四測年法并非萬能和永遠準確,而是需要序列斷代法和交叉定年法作補充和確認。
努比亞遺跡拯救工程開啟了埃及考古學的新篇章
20世紀60年代,埃及政府在阿斯旺建造規模更大的攔河壩,位于阿斯旺以南的北努比亞地區大批古代建筑和遺址面臨淹沒的厄運。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呼吁下,許多國家提供人力和物力,幫助埃及政府進行搶救性發掘。許多來自埃及學以外的考古專業人員投入到發掘和拯救法老時代文物的工程,打破了之前埃及考古在理論上保守和方法上單一的局面,開啟了埃及考古全新的篇章。
如今,從事埃及考古的學人更加注重發掘方法和技術,強調以符合考古學規范的形式分析和整理發掘結果。他們對石器、陶器進行多方面的檢測和分析,借助動物學、植物學、孢粉學、化學、統計學等手段確定文物的材質和類型,在此基礎上確立文物自身以及同一發掘點甚至其他發掘地出土的各類文物之間的年代關系,并透過這些出土文物管窺和復原古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環境對他們的影響,追溯他們的文化發展軌跡。近來,運用衛星圖像分析技術,考古學家確定了中王國初期由阿蒙內海特一世建造的都城的位置,勾勒了王朝后期都城塔尼斯的城市結構,甚至能夠復原街道的具體走向。隨著越來越多的法老時代城鎮遺址的發現,曾經認為古埃及是沒有城市文明的這一論斷似乎有被修正的必要。
隨著越來越多具有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背景的考古學家投入到埃及考古,過程考古學等新的理論被引介到埃及考古領域,促使考古學家不再滿足于一味的描述,而是開始注重解釋,重視文化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過程考古學受到批評,它被指責過分強調環境的決定作用。尤其是在埃及進行的考古工作中,學者們強烈地意識到了王權以及與此相關的儀式、意識形態、宗教觀念、審美準則等因素扮演的重要作用,在以上因素的復雜和綜合影響下,無法在文化和環境之間劃出明確的界限,尤其是在涉及象征性極強的宗教領域。此時,文字無疑為打開古人信仰世界的大門提供了重要的依據。從這個角度看,在埃及的考古為結合文物和文獻兩種資料提供了良好的平臺,在埃及進行的考古發掘為后過程考古學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實踐基礎。在位于盧克索的戴爾·艾爾-麥地那工匠村進行的發掘工作從20世紀中期持續到今天,為比較全面地了解古埃及社會生活和居住狀況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借助以上材料,荷蘭和英國考古學家建設了有關工匠村成員的家譜以及工匠村幾十戶住家之間的親屬和社會關系網。許多考古學家和社會學家運用性別史、身體史、情感史等理論分析和研究這些個人信息,使得埃及學研究顯示了前所未有的注重理論和依靠跨學科模式的趨向。
新的發掘手段以及越來越科學的結果要求學者們對古埃及文明的誕生問題作出新的解釋,因為僅靠文獻無法復原甚至不能勾勒古埃及文明形成的路徑。有的學者以為,法老文明的形成類似于經歷了一個裂變過程;有的學者則主張,法老文明是時間上更早的兩河流域文明向外傳播的結果。在尼羅河三角洲許多古代遺址的發掘表明,無論是尼羅河東岸的沙漠還是幾乎人跡罕至的西奈半島,它們都未曾阻止古埃及人與外界的交往。早在史前時期,古埃及人就與西亞地區的居民進行頻繁的貿易往來,在埃及史前時期的墓葬中發現來自西亞的葡萄酒罐和青金石便是明證。至少在中王國時期,埃及人在紅海海岸建造了港口。另外,在全新世時期,撒哈拉完全適合人類居住。在撒哈拉沙漠邊緣進行的考古發掘結果說明,新石器時代晚期尼羅河西岸半農耕半游牧的居民對歷史時期的埃及文明的貢獻值得深入研究。盡管古埃及歷史時期的官方文獻把位于尼羅河第一瀑布附近的阿斯旺描寫為文明的埃及與野蠻的努比亞之間的界限,考古發掘材料則告訴我們:第一,二者之間并未存在天壤之別;第二,為了獲得非洲內陸的貴重物品,埃及人一直致力于把勢力擴展到更加靠南的地點,及至尼羅河第五瀑布。不僅如此,努比亞人對埃及的影響也不可低估,在阿斯旺地區進行的發掘中確認的努比亞人所占埃及人口的比重以及許多墓葬品展現的努比亞風格都證明了這一點。
在埃及學誕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多數學者趨向于強調法老文明與之后的托勒密王朝和羅馬帝國時期之間的斷裂和各自的特征。近些年來,在埃及多地尤其是在尼羅河三角洲進行的考古發掘結果促使埃及學家們改變以往的觀點。事實證明,亞歷山大大帝征服埃及并非標志法老文明的中斷,而是意味著埃及進入了文化多樣化和族群結構發生深刻變化的新階段。新的考古—尤其是最近借助現代發掘技術和器械方可進行的聚落考古—結果證明,學者們有必要對留存下來的官方文獻和來自神廟、王陵中的圖像資料持更加謹慎的態度,有必要把它們充分置于考古發掘展現的物質文化的具體語境當中。官方文獻片面強調連續性和一致性,經常讓人產生法老文明恒定不變的錯覺。許多時候,這些文獻的時間軸與考古學家們建構的時間軸并不完全吻合,因為考古發掘材料屬于社會各階層,它們并非像文字材料那樣是占主導地位的王室和精英階層精心編撰過的。
埃及考古展望
最后,也是最值得一提的是,保存下來的數量眾多的古埃及木乃伊,無疑為人類學考古提供了豐富材料。從18世紀20年代的解剖學、19世紀90年代的X射線檢測技術到今天的基因組測序技術,木乃伊都充當了無以復加的人類自身可持續研究的實驗對象。學者們對法老時代埃及人的飲食、健康狀況、平均壽命、遭受的主要疾病等有了充分認識,比如許多癌癥和心血管病在那時就已經存在,說明這些疾病并非完全由環境變化特別是空氣污染造成。顯然,這些信息對我們全面把握人類進化史和疾病史大有裨益。考古學家以綜合性的研究模式探討古埃及文明形成、發展和走向衰弱的過程,對古埃及文明誕生的內在動力和外部影響有了新的認識。
埃及考古不再是以發現金銀珠寶為動機,也不是以為博物館尋找吸引觀者的展品為目標,而是為了更好地認識人類與自然相處過程中的經驗和教訓。隨著物探技術、電阻勘探法、質子磁力勘探法、透地雷達、熱成像等技術的試用和普及,埃及豐富的考古資源會得到更好的開發利用,必將發揮更大、更充分的作用。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