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寵兒》看美國黑人群體中父位的缺失與構(gòu)建

王宇翔

(四川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成都 610227)

在1855年的肯塔基，一個遍體鱗傷、懷胎六月的黑人女子從奴隸主的農(nóng)場出逃了。她傳奇般地生下了孩子，而且她“始終沒有需要黑爾”——她同為奴隸的丈夫，“也沒有需要他”——保羅·D，另一個黑人男子[1]21。這位非凡的女子名叫塞絲，是美國作家托尼·莫里森的名作《寵兒》(Beloved)中的女主人公。在她出逃成功，并與孩子們團聚了28天之后，一件舉世震驚的事變再一次證明了她不愧為一個“非凡”的女子：當奴隸主前來捉拿她和孩子時，她選擇以殘酷的方式殺死自己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她成功了，她逼退了奴隸主，然后不久之后便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盡管死去孩子的亡靈仍侵擾著她和家人。

我們暫且不問這一弒嬰的行徑究竟是出于母愛，或是對尊嚴的維護還是別的什么，毫無疑問的是它是一位母親在絕境下無可奈何的選擇。在塞絲所經(jīng)歷的種種折磨與苦難中，她幾乎都是一個人在掙扎著(當然，除了和愛彌·丹芙這一“仙人”的奇遇)，沒有什么真正可以倚靠的力量。那么，我們不禁要問，她的丈夫在哪里呢？她的父親呢？她的弟兄呢？所有這些本應(yīng)該為她和孩子的人身安全盡一份責任的男性們，都不在場。

值得聲明的是，這里的考量并非是站在維護父權(quán)的立場上進行的，而是盡可能客觀地分析人物真實的處境和這一處境的成因。考察故事展開的歷史背景，我們便很容易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父權(quán)力量占絕對主導(dǎo)地位的時代，也深知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失去“父”的保障意味著什么。

需要澄清的是，本文中所討論的父位之缺失實則與父權(quán)的失落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以筆者的理解，父位(paternity/fatherhood)所指的是家庭和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一個象征性的位置，其本身并非天然地含有權(quán)力的成分。但是在長久以來的父權(quán)制的文化背景中，父位已經(jīng)與權(quán)力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了。因此，在本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一個族群中父位的普遍缺失不可避免地與其中男性成員的權(quán)力喪失相關(guān)聯(lián)。也就是說，其中的男性成員們無法承擔起父權(quán)制中男性所被要求的責任或負擔。所以，父位的缺失也就意味著一個組群內(nèi)部“父權(quán)的失落”(fall of patriarchy)。

如此，本文的意圖便在于呈現(xiàn)作品中“父位之缺失”的種種表現(xiàn)，并探索這一缺失得到彌補的可能。

一、難就其位的黑人“父親”

關(guān)于塞絲的丈夫黑爾·薩格斯，我們所知不多。從他人的描述中可以得知他無疑是一個孝順且勤勉的人，愿意跟主人加納學(xué)算術(shù)[1]234，然后用五年的所有禮拜天贖出了他的母親[1]25。但正如保羅·D評價的，“黑爾與其說是個丈夫，不如說更像個兄長。比起一個男人的基本要求，他的關(guān)懷更接近家庭的親情。”[1]40這句話道明了黑爾在與塞絲的關(guān)系中所處的位置——不是作為父權(quán)的“丈夫”，而是盡其同胞之誼的“兄長”。也就是說，黑爾并沒有成長為一個典型的父權(quán)制文化下的男性被要求的形象，而是在某種程度上“被女性化了”，因而無法滿足“一個男人的基本要求”。這一點充分體現(xiàn)在了他的這一舉動上：當懷有身孕的妻子慘遭白人凌辱時，他只是躲在牲口棚里看著，卻不敢做出任何行動來解救妻子。這件事“讓他崩潰了”“把他像根樹枝一樣一折兩段了”[1]87。可以看到，黑爾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反抗權(quán)威的能力，還像個傻子一樣呆坐在攪乳機旁，“涂了自己一臉的牛油”，而且“一個字沒說”[1]88。黑爾從根本上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馴順的奴隸，盡管他渴望讓母親獲得自由，但其代價則是為奴隸主更多地奉獻自己的生命。把牛油涂在臉上的行為可以被看作黑爾主動放棄做人的權(quán)利，而甘愿與牲畜為伍。已經(jīng)自我奴化的黑爾，怎么可能擔負得起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職責呢？

這樣的奴化在當時的黑人群體中是普遍存在的，這尤其挫傷了黑人男性本應(yīng)獲得的男子氣概。作者集中描述了“最后一個‘甜蜜之家’的男人”保羅·D的心路歷程。曾經(jīng)，保羅·D以為自己和眾弟兄們都是“男子漢”，因為他的主人加納先生一直是這么宣稱的，而且他還“允許和鼓勵他們糾正他，甚至可以反對他”[1]149，這給予了他們一定的自信。但這一脆弱的信心被后來的主人“學(xué)校老師”摧毀了，把他們從“男子漢”變回了“小孩子”[1]248。“在保羅·D力量的巔峰，在他比最高的還高、比最壯的還壯的時候，他們剝奪了他的一切。先是他的槍，然后是他的思想……而且發(fā)明了五花八門的矯正方法……來對他們進行再教育。”[1]248在精神分析的理論中，“父親”是一種文化符號，象征著權(quán)威、強者、傳統(tǒng)和律法等。“在兒童的心目中，父親是威嚴的象征，他和理性、責任、能力、紀律、遵從、功利、刻苦、奮斗、冒險、秩序、權(quán)威等字眼連在一起。”[2]保羅等人從小就通過奴隸交易來到了加納的農(nóng)場，從來不識得自己真正的父親——他們一直都是不在其位的；而管理和統(tǒng)治他們的奴隸主在很大程度上就占據(jù)了他們的“父位”。相對而言，開明而且友善的加納夫婦無疑是奴隸主中的另類，通過對“男子漢”這一身份的強調(diào)，加納為眾黑人弟兄營造了一個較為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相比之下，后來的“學(xué)校老師”的治理方式則是南方奴隸主中的典型，他不僅采取暴力的方式，迫使奴隸認同主奴之間不可僭越的身份界限，而且濫用“科學(xué)”之名，把奴隸當作動物來觀察和度量。更有甚者，他給出逃未果的黑奴戴上了馬嚼子，這在莫里森看來與奴隸主“將奴隸視為動物的想法是緊密相連的”，而且通過剝奪奴隸的話語權(quán)“在身體和心理上擊垮你‘奴隸’”，進而泯滅其“全部的人的特性”[3]。而試圖反抗“學(xué)校老師”之暴行的西克索不僅屢次受罰，而且在最后的大笑中被活活燒死。在這樣一種“父權(quán)”的殘暴統(tǒng)治下，保羅·D心中本可能建立的男性自信就被無情摧殘了。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是保羅·D了，活著死了都一樣”，甚至還不如一只“小雞崽”[1]92。而且他對自己的男子氣概產(chǎn)生了懷疑，他知道自己“干過男子氣的事情”，可他不確定“那是加納的恩賜還是他自己的意愿”[1]248，即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擁有過這一男子氣。

這一對自身的不確信一直伴隨著保羅·D，直到故事中他來到藍石路124號，他雖然表面上平靜如常，但“胸前的煙草罐”里封存著一件又一件不堪回首的慘痛經(jīng)歷[1]138。他試圖證明自己身為男性的權(quán)力：來到屋里沒多久就通過暴力驅(qū)走了徘徊已久的死嬰亡靈；與自己心慕已久的女人交合，后來是每天早晚帶塞絲和丹芙去狂歡節(jié)痛玩，嘗試擔當一個“父親”的職能。但后來的事實證明，保羅·D暫且難以順當?shù)乩^承“父位”。這不僅僅是因為丹芙對他的排斥(這一排斥的緣由稍后會談到)，更重要的是保羅·D本人始終無法免除心中的焦慮、恐慌和不安，以至于他選擇逃避這一角色對他的要求。保羅·D說自己好像患上了“房屋恐懼癥”，而這一次的癥狀中“沒有憤怒，沒有窒息，沒有遠走他鄉(xiāng)的渴望。他只是不能、不愿睡在樓上、搖椅上，還有現(xiàn)在，貝比·薩格斯的床上”[1]139。睡覺的地點可以被看作一個人身份的象征，當保羅·D無法和女主人在臥室安睡，無法在客廳的搖椅上安睡，也無法在前女族長的床上安睡時，他無疑是在潛意識中回避擔當與這些位置相關(guān)的職能。他心里或許很渴望一種新的生活，但是出于對自己男性力量的不確信，他總覺得自己無法勝任“父”的職位。這一有心無力的狀況在塞絲的一段話中昭然若揭：“他反感與姑娘們共享她。聽她們?nèi)齻€笑著他不理解的東西……他們怎么說也算個家庭，可他不是一家之主。”[1]156保羅·D回憶起自己作為一個獨立且強悍的男人所經(jīng)歷過的種種冒險，咬穿鴿子的胸脯吃生肉、躲在枯井里六個小時一動不動、赤手空拳打敗浣熊、看一個情逾手足的男人被火燒卻不掉一滴眼淚——這些都是他賴以維持自己作為男人的自信的經(jīng)歷。但是，“那個男人，曾經(jīng)從佐治亞走到了特拉華，而在124號里面，卻不能在他想待的地方自主地去留”[1]149。而保羅·D與寵兒在冷藏室的茍合則可以被看作他對自己的男性力量的不確定感的一種補償行為。就像他自己后來反思的，“‘他’想象不出欲望如何將他淹沒，逼他掙扎著浮出，進入那個姑娘，就仿佛她是海面上的清新空氣。”[1]194

而最終迫使保羅·D離開124號的正是寵兒，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寵兒曾經(jīng)身死于塞絲之手這一事實——這兩者在象征意義上其實是同一回事。如前所述，寵兒之死很大程度上是塞絲在極端無助的情形下被迫的選擇，而對于保羅·D這樣的黑人男性來說，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遭受這樣的劫難卻毫無辦法(他們甚至都不在場也不知道)，這對于他們本應(yīng)擁有的“父”之權(quán)能無疑是極端沉重的打擊。所以當保羅·D不得不面對塞絲弒嬰的真相時，他首先不斷地否認，然后通過譴責塞絲的愛“太濃了”來轉(zhuǎn)嫁自己沒能擔負的那個責任，最后退避出那間居住著死者亡靈的房子[1]189。因此，在象征層面上，保羅·D作為男性的無力感和虧負感，便通過寵兒的惡意這一具象化的方式被真切地感受到了(盡管他尚不知道其身份)。十分耐人尋味的一幕出現(xiàn)在保羅·D和塞絲一起回家時：當他們臨近家門時，寵兒出門來迎接塞絲，于是塞絲便離開了保羅·D的肩頭，而他則“跟在兩個女人身后一碼左右，一路上克制著滿腔怒火”[1]155。這里可以看出，寵兒——一個父性力量缺席影響下誕生下來的畸形的、痛苦的、罪惡的實體，占據(jù)了本來可以由他來填補的位子。而我們將看到，這一象征性的“占據(jù)”不僅根源于男性力量的缺失，而且也是由于母性的畸變而發(fā)生的。

二、無父無夫的女人們

毋庸置疑的是，塞絲弒嬰的選擇是與她所遭受的凌辱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其中最令人發(fā)指的事件就是前文提到過的，塞絲被白人搶走了奶水：“……兩個長著青苔般牙齒的家伙，一個吮吸著我的乳房，另一個摁著我，他們那知書達理的老師一邊看著一邊做記錄。”[1]89在這一幕中，塞絲被當作動物一般虐待，她那象征著母性源泉的奶水被殘暴地掠奪了。乳房，作為女性最柔軟最溫情的一個私密部位，本應(yīng)由丈夫來守護，并把產(chǎn)出的乳汁留給自己的嬰孩——這是身為母親最值得驕傲和幸福的事之一。但是，在奴隸主的手中，塞絲的天性和尊嚴被完全地踐踏了。盡管她在那時并不知道自己親愛的丈夫原來就在牲口棚里眼睜睜地看著，她也一定在期盼著，如果有人能解救她的話，那個人應(yīng)該是黑爾，可是他完全不能。在這一刻，黑爾作為“父”和“夫”的權(quán)能已經(jīng)被白人閹割了。他滿臉牛油，像一頭牲畜般在畜欄里呆呆地向外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甚至都沒有一聲絕望的吶喊。或許是因他心里恐懼和羞愧交織，便緘默無言了吧。后來塞絲在遭受毒打時，在挺著肚子跋涉和躲藏在荒野中時，在痛苦不堪、無力前行時，肯定也有想過，“黑爾在哪里，為什么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

塞絲并非一定需要男人的幫助才能成事——她的成功出逃和產(chǎn)子已經(jīng)證明了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但我們完全可以想見，如果她有一個可靠的“父”(無論是真正的血親還是象征意義上的)或者可靠的“夫”能幫助她的話，她所經(jīng)受的磨難應(yīng)該會少許多。特別是，當她看到白人趕來找她時，便“飛起來，像翱翔的老鷹一樣掠走她自己的孩子們”[1]182，然后當機立斷地決定把他們都殺死。在凌辱她的人面前，她選擇玉石俱焚，“讓那些害人的家伙加倍償還”[1]264。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母親可以做出的行為，這一慘絕人寰的做法是一種極端的痛苦的產(chǎn)物。如果說黑爾本該作為“父”的權(quán)力從未真正就位的話，那么取而代之的其實就是奴隸制社會中象征性的“父”的律法，即奴隸主的權(quán)力。無疑這一“父權(quán)”是極度扭曲和無人性的，絕非正常的父權(quán)社會中父親既威嚴又慈愛的樣子。為了反抗“父權(quán)”，塞絲做出了和美狄亞[4]相似的抉擇，一方面控訴了奴隸主之“父”的暴政，另一方面也是在為自己族群“無父”之狀況而痛泣(美狄亞是歐里庇得斯的悲劇《美狄亞》(431 BC)中出于絕望而選擇弒嬰來報仇的母親，有學(xué)者認為其做法與反抗希臘父權(quán)社會的壓迫有關(guān))。

于是，寵兒還魂歸來這一“匪夷所思”的事件或許可以理解為塞絲對過往痛苦經(jīng)歷難以釋懷的結(jié)果，而這一事件發(fā)生的導(dǎo)火索恰恰是保羅·D的回歸。對于塞絲來說，過去經(jīng)歷的沉重負擔顯然不是保羅·D一頓狂暴的摔打可以輕易卸去的。在這一切事故之后，塞絲不再確定是否可以依賴任何除自己之外的人，她自問，“到底可不可以呢？……可不可以去依賴點什么呢？”[1]308所以塞絲的內(nèi)心處于掙扎之中，一方面想要放下過去，試著擁抱一種新的可能；另一方面卻又被過去的痛苦所咬嚙著，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可以依賴一個男人。這時突然以肉身出現(xiàn)的寵兒象征著塞絲內(nèi)心壓抑的不安、懷疑、心痛和懊悔。這些郁結(jié)已久的情緒的爆發(fā)迫使塞絲進入一種極端的狀態(tài)中：排除其他一切事務(wù)和人際關(guān)系(與保羅·D分開；“被”辭去工作)，同寵兒“緊鎖在一種將人耗盡的愛之中”[1]308，難以自拔。

而對于丹芙來說，父位的缺失雖然沒有以如此沉重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卻也深刻地影響了她的成長。我們已經(jīng)指出了父親在思想和律法等層面的象征意義，而且父親也是“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通往世界之路的人”[5]。然而，在丹芙的生命中，卻一直沒有一個“父親”式的角色能引領(lǐng)她與成人世界建立關(guān)聯(lián)。她幾乎一直和家人閉鎖在房子里，用幻想來填充自己孤獨的生活。而當一個可以擔當其父職位的男人來到家里時，她卻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感。這或許是因為，丹芙一直都在“夢想我的爸爸”[1]234，她把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想象成了“一個天使”[1]235；而現(xiàn)實中到來的保羅·D是無法與她長久以來的美好幻想相匹敵的。丹芙渴求的是一個無條件愛她的爸爸，能給她一直都沒享受過的安全感和關(guān)注。這顯然是丹芙對一種并不存在的父位的虛無縹緲的想法。

如果說生于奴隸制時代的奴隸的孩子尚有主人為之灌輸一種秩序和規(guī)則的話(盡管它是基于主/奴二元對立且非人道的)，那么像丹芙這樣第一代自由黑人的孩子卻面臨著父權(quán)缺席的尷尬處境。推而廣之的話，得到解放的黑人男性想要適應(yīng)其自由人的身份并為自己構(gòu)建一種可靠的權(quán)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丹芙家庭中的父權(quán)真空在象征層面上其實是一種普遍的情形。接下來筆者將具體描述并分析這一狀況。

三、黑人群體中父權(quán)的缺席與構(gòu)建

我們已經(jīng)提到，在奴隸制時期，黑人們“無父”的狀況是很普遍的。美國南方的《黑人法典》規(guī)定了黑奴是奴隸主的財產(chǎn)，可以任意買賣[6]。同時，奴隸的婚姻無法得到法律的保護，所以奴隸主在交易時常常因貪圖高價而任意拆散奴隸的家庭，妻離子散的家庭悲劇隨處可見[7]。黑人們往往生來不知其父，而象征性地填補了這一位子的卻是殘暴的奴隸主。在黑奴的成長過程中，本該正常享受到的“父/子”的關(guān)系被“主/奴”的關(guān)系所替代。加之，在種族主義泛濫的大背景下，黑人與白人之間低劣與高貴的界限是分明的。種族主義者打著“科學(xué)”的幌子，對黑人進行人種學(xué)的研究，“通過把一個個體貶低成一個骯臟低下的東西，一個低級動物，從而貶低這個個體作為人的價值，其目的在于在這個個體中蒸騰出一種自我厭惡、自我貶低的意識。”[8]這種根深蒂固的區(qū)分已經(jīng)逐漸深入人心，連黑人自己都難免產(chǎn)生認同，于是生出深深的自卑感來。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無疑是災(zāi)難性的，而對黑人男性來說則尤甚。身處父權(quán)主導(dǎo)的社會中，一個男性想要確立自己的尊嚴和權(quán)力，通常不得不遵從這一體制的規(guī)則。成為一個“男子漢”不僅是社會所倡導(dǎo)的，而且也變成了男性們(至少在表面上)的渴望。然而，從小受到奴役的黑人男性是很難建立起作為男子漢的自信的，他們就像生活在一個殘暴且變態(tài)的父親統(tǒng)治下的家庭之中，這一暴君橫掃了他們的幾乎一切正當欲求，用自己絕對的權(quán)威使其臣服，并告訴他們，“你們將永生為奴。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男人。”

在長期遭受奴役的經(jīng)歷中，許多黑人喪失了做自己的主人的能力，即便在成為自由人之后，也一時無法適應(yīng)這樣的身份。畢竟，“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贏得那個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權(quán)卻是另一回事。”[1]119內(nèi)戰(zhàn)之后奴隸制的解體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之前那種“主/奴”對立的變形的父權(quán)體制的瓦解，曾經(jīng)統(tǒng)治黑人的“父”的力量隱退到歷史的帷幕之后了。于是，象征性的父親的死亡使黑人群體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存狀態(tài)中，這個向來為奴的群體該何去何從呢？

歷史的事實是，黑人男性們試圖仿照白人社會，建立了一種父權(quán)為主的體制。這也是在當時普遍父權(quán)制的文化背景下自然而然發(fā)生的過程，雖然這一過程是充滿艱辛的。小說中保羅·D的經(jīng)歷就是這一歷史進程的縮影。前文已經(jīng)說明，保羅·D由于患有“房屋恐懼癥”，在獲得自由后一直漂泊無依，難以定居于一處；而他對于124號之內(nèi)的床位的抗拒，在象征層面上乃是他對擔承父位的逃避。他愛的女人曾向他發(fā)出召喚：“你上樓來睡吧。到你該待的地方，”塞絲說，“……而且待下去吧。”[1]155而保羅·D也對塞絲說出了自己潛意識中真實的想法：他想讓她懷孕，這樣就“有法子抓住她不放、證明他的男子氣概并且擺脫那個姑娘的魔力”[1]153。然而，新的家庭模式的形成過程中仍有一個阻礙，那就是寵兒——她既象征著過去“父”的虧負與無力，也象征著“母”的失望、絕望和過度的補償。為了迎接一種新的可能，寵兒必須被驅(qū)走。而當寵兒離開后，保羅·D回到124號時，他感受到的是一種更強烈的信念：“悲傷的紅光籠罩著他、禁錮他的那塊地方，如今空空蕩蕩。一種凄涼而失落的空蕩。更像是空缺，但是這種空缺他必須挺過去，憑著當初信任塞絲、走過了搏動的紅光的那種決心，挺過去。”[1]312保羅·D的歸來象征著黑人群體中父權(quán)的歸位，他同塞絲一起期盼的“一種明天”[1]317，也就是一種黑人自己的健全的父權(quán)制。

綜上所述，《寵兒》以生動的筆觸展現(xiàn)了奴隸制給黑人群體留下的深深傷疤：黑人男性的無力和女性的無助，以及解放后的黑人們不得不經(jīng)歷的權(quán)力重建的艱苦過程。這一民族苦難值得銘記，也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