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業《燕行塤篪録》的中國文化元素研究

孫 琳，張伊璇

(大連外國語大學 漢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清代，李氏朝鮮奉行“以小事大”的政策，每年定期派使團出使中國，這種使行被稱為“燕行”。燕行途中，使團成員較為真實地記錄了在中國的所見所聞，這些記錄被稱為“燕行錄。然而，長期以來“燕行錄”多散落于文人文集中，沒有得到系統搜集整理。2001年，韓國東國大學林基中教授將耗時30年整理的《燕行錄全集》出版，該部著作100冊，收錄“燕行錄”300余種，為“燕行錄”研究作出了巨大貢獻。

在《燕行錄全集》中，金昌業的《燕行塤篪録》和《老稼齋燕行日記》價值較高，對后世影響較大。在清代眾多燕行使中，像金昌業一樣留有大量燕行詩的少之又少。因此，金昌業的燕行詩集《燕行塤篪録》具有歷史和文學價值。

一、安東金氏與中國的不解之緣

金昌業(1658—1721)字大有，號老稼齋，出生于安東金氏，朝鮮王朝肅宗年間的文人。他的家族較為顯赫，幾乎是祖祖輩輩都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

金昌業的曾祖父是大名鼎鼎的金尚憲。金尚憲不止一次踏足中國，他曾于1626年以圣節兼謝恩陳奏使的身份出使明朝，在華期間，朝鮮歷經“丁卯胡亂”。金尚憲上書明朝，希望明朝出兵救援。1636年，朝鮮“丙子胡亂”，國難當頭，在一派議和聲中，金尚憲“手裂降書”，留下千載美名，后金尚憲被押解到盛京，始終不屈不撓。金尚憲在盛京時曾經作有詩集《雪窖集》，詩集得名于蘇武被囚于大窖的典故。金尚憲也樂于用中國民族英雄自況，使用中國典故和中國意象來抒發情感。除金尚憲之外，金昌業的父親金壽恒也分別于1653年和1673年出使中國，金昌業的長兄金昌集在1721年以謝恩冬至使的身份出使清朝,金昌業正是抓住此次機會以子弟軍官的身份隨行，完成了游觀中國的夙愿。金氏一門中，出使過中國的多達17人，可以說金昌業的家族是一個典型的燕行世家，幾乎每個家族成員都具有深厚的中國文化底蘊。

金昌業對中國的向往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早已有之。他曾在《燕行塤篪録》開篇就放言“萬里幽燕遍踏歸”[1]12來表明自己踏遍中國大好河山的決心，即使在途中身心疲憊，也依舊是“其奈壯游何”[1]55，體現了他對游覽中國的執著，帶著這份執著，金昌業于1712年遠離家鄉，踏上了為期146天的燕行之旅。

金昌業所在的使團從漢陽出發途經沈陽、山海關等地最后回到漢陽，燕行途中，金昌業留下了《燕行塤篪録》和《老稼齋燕行日記》等珍貴史料，由于身份所限，金昌業不能參與所有正式場合的活動，所以他只能通過搜集他人言談中有關皇帝和紫禁城的內容，進行篩選加工來完成他的日記。除此之外，《燕行塤篪録》和《老稼齋燕行日記》中絕大部分內容都是金昌業親身經歷而后記錄下來的，具有極高的歷史參考價值。

二、金昌業《燕行塤篪録》中的中國文化元素

《燕行塤篪録》中收錄的金昌業燕行詩共137首，其中懷古詩、羈旅詩所占比例較大，典型的懷古詩有《太子河》《山海關》《訪祖大壽牌樓》等，這類詩大多是借古諷今，緬懷中國古代的英雄和先賢，表現詩人的豪情壯志。典型的羈旅詩有《孤家子途中謹次先韻》《除夕》《次伯氏寒食又吟》等，這類詩一般抒發了金昌業思念故國的感情。此外，《燕行塤篪録》中還收錄了一些描寫邊塞風情的詩歌如《次叔氏松都臨別口占韻》《謹次湯站曉起先韻》《九連城謹次先韻》等。

(一)《燕行塤篪録》中的中國歷史人物

《燕行塤篪録》中著重表現的歷史人物有荊軻、祖大壽、李陵，其中荊軻在金昌業的筆下以正面形象出現，祖大壽和李陵則是以負面形象出現，除了以上三位歷史人物之外，詩集中還涉及了其他歷史人物，如李廣、袁崇煥等。

荊軻是金昌業倍加推崇的英雄。行至太子河，他寫道：“太子河邊寒日暮，三韓客子駐征車，千年感慨將何及，終恨荊卿釰術踈。”[1]25表明了對荊軻刺秦失敗的惋惜遺憾。在金昌業的腦海中已將荊卿等同于英雄的化身，每見中國的壯美河山，常會聯想起荊軻，“歷歷山河在，悠悠男子征……未知燕市士，能復記荊卿”[1]36。在《次伯氏元朝志感韻》中，金昌業寫道“殊慚季扎來觀樂，慢憶荊卿奉獻圖”[1]40，短短十四個字，用了兩個典故，分別是“季扎觀樂”和“圖窮匕見”。季扎是春秋時期杰出的外交家、政治家，他三讓國君之位而不受，提倡禮樂文明，是春秋時期華夏文明傳播的使者。李氏朝鮮尊奉儒學，重視華夷觀念，“季扎觀樂”是季扎訪魯，宣揚禮樂的政治活動，金昌業詩中流露出對季扎的敬佩以及自愧不如的心態，從側面證實了他本人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詩中下半句提及的典故是荊軻刺秦時圖窮匕首見，字里行間表達了金昌業對荊軻刺秦的贊賞?！陡袘选菲涠袑懙健敖駚頁闹璧兀^白愚兄憶爾多”[1]43，此句中又涉及到了一個典故，即“擊筑悲歌”，《史記·刺客列傳》中記載“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2]。“擊筑悲歌”發生于高漸離送別好友荊軻之時，既反映了高漸離和荊軻的深厚友情，又反映了二人的俠義精神，荊軻刺秦失敗后，高漸離也因刺秦失敗被殺，二人前赴后繼，不懼生死，互相引以為知己，被千古傳頌。金昌業在“撃筑悲歌地”想念自己的弟弟，既有思念親人的含義，又暗示著弟弟和自己的關系，就像荊軻和高漸離一樣親近，可謂志同道合，所以荊軻這一人物在金昌業眼中既是一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英雄，又是一位重情重義的俠士。作為一個朝鮮人，金昌業的《燕行塤篪録》中屢次出現中國英雄荊軻絕非偶然，是金昌業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結果。

除了荊軻，金昌業在《燕行塤篪録》中還在李陵和祖大壽身上著墨較多，如果說荊軻是以正面形象出現，那么李陵和祖大壽就是反面角色了。如金昌業寫到“椎髻無非李廣孫”[1]26，看似平常的話中蘊含著一個典故，表達了金昌業對李陵叛國的批判，“椎髻”出自《漢書·李陵傳》“兩人皆胡服椎結”[3]，李廣之孫李陵戰敗被俘后，投靠匈奴，后劉弗陵繼位，權臣霍光、上官桀與李陵私交甚好，勸說李陵歸漢，“胡服椎結”的李陵竟然拒不歸漢，顏師古注中說：“結讀曰髻，一撮之髻，其形如椎?！笨梢?，金昌業定然讀過《漢書·李陵傳》，甚至熟讀過顏師古的注，才能信手拈來，化用典故。如果說這句還算是隱晦地批評李陵，《燕行塤篪録》中的另一句詩則直接表達出對李陵的不滿，在《次伯氏山海關謹次先韻》中，金昌業直言“李陵終惜墮家聲”[1]35。金昌業對李陵和祖大壽進行批判的原因大致相同，金昌業在《訪祖大壽牌樓》中評價祖大壽“凌河百戰還他勇，一簣功虧竟負君”[1]33，句中的“凌河百戰”中蘊含著祖大壽的事跡，祖大壽曾于大凌河之戰中窮途末路，糧草不足，他當時并沒有變節，而是采取詭詐的方法，詐降迷惑敵人，后祖大壽在錦州堅持抗清，拒絕投降，這就是為什么金昌業說祖大壽“還他勇”，大凌河之戰十年后，祖大壽眼看大勢已去，率部歸降清軍，徹底變節，因此金昌業說祖大壽“竟負君”，表達了對祖大壽不能堅持節操的惋惜之情。荊軻代表了忠貞，代表了氣節，而李陵和祖大壽則代表了背叛和變節。金昌業贊揚荊軻，批判李陵、祖大壽反映出了他對節操的重視，也反映出了金昌業在明清政權更迭后仍然深受華夷觀念的影響，并不認同清朝的正統性，潛意識里仍在為明朝守節。從金昌業對李陵投降匈奴和祖大壽投降清軍的評論來看，金昌業對中國歷史典籍十分熟悉。

(二)《燕行塤篪録》中的中國意象

1. 憑軒

“憑軒”是中國古代的典型意象，“軒”有欄板之意，所以“憑欄”和“憑軒”應為相近的動作，在詩詞中尤為常見，它們不僅是一個動作更是一個具有特殊內涵的符號，標志著作者內心的迷茫、愁苦、悲傷、無奈等情緒，如歐陽修詞《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中的“無言誰會憑闌意”[4]表達了孤寂愁苦的心態；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中也有名句“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5]，表達了國破家亡后的愁苦和無奈；再如，杜甫名作《登岳陽樓》也有“憑軒涕泗流”[6]表達了詩人的悲憤和無奈?！皯{軒”在中國古代出現頻率較高，可以說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意象，而金昌業的《燕行塤篪録》中也出現了“憑軒”這個意象，他的《倚刃亭》中有“壯士憑軒意氣雄”[1]14，把“壯士”“憑軒”和“雄”聯系在了一起，可見金昌業筆下的“憑軒”和中國詩詞文化中的“憑軒”類似，表現的是躊躇滿志之意，金昌業的《燕行塤篪録》中的“憑軒”意象含有中國文化元素。

2. 看刃、撫刃

中國古典詩詞中，“看刃”“撫刃”等與“劍刃”有關的動作也是典型的中國意象，以表達作者的懷才不遇、雄心壯志或者是俠義精神。中國文化中有辛棄疾“挑燈看劍”，也有李白的“拔劍四顧心茫然”[7]，《燕行塤篪録》中也經常出現與“刃”有關的動作，如“撫刃空躊躇”[1]41和“雄刃謾頻看”[1]30等，其中“撫刃空躊躇”中的“撫刃”意象最為典型，三忠祠香火寥寥，古殿頹落，面對此景金昌業不禁涕淚縱橫，金昌業“撫刃”是對前任建功立業的崇敬，以及對時過境遷的惋惜，所以可以推定詩中的“撫刃”意象與中國古典文學中“撫刃”意象的寓意是大體相似的。

三、中國文化對《燕行塤篪録》創作的影響

(一)俠士風范

金昌業是一個有俠士精神的人，他幾乎將長劍隨身攜帶，又將自己燕行的理由歸結為“壯士寧能守蓬戶”[1]12。蓬戶指窮人居住的簡陋之地，金昌業顯然如同李白一般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8]的豪情和俠氣，然而金昌業并不是一個不問世事，獨善其身的游俠，而是一個關心國家大事的英雄，他的詩中常常出現“秦關”“長城”一類的意象，如“秦關漢月徒盈矚”[1]30“雄盤遼右控秦關”[1]31“長城虛繞蒙恬塞”[1]26“來見秦皇萬里城”[1]43等?！瓣P”“長城”在中國文學中往往象征著戰爭、歷史、建功立業，可見金昌業渴望有所作為，但面對現實時，他又因為清朝的“夷胡”統治倍感苦惱，于是就有了“下馬為躕踟”[1]40“擎天柱下獨踟躕”[1]39的徘徊不定。金昌業在聯想到“秦關”“長城”等中國意象時頻頻有感而發，正是中國文化元素內化的結果。金昌業身為朝鮮燕行使，卻甚為關心明清更迭后中國政權的正統性，“攜刃向燕云”[1]27的他可稱得上一位憂國憂民的俠士。

(二)風骨節操

朝鮮自古就深受儒家思想和夷夏觀念的影響，儒家思想提倡嚴格遵守等級秩序，“以夷代夏”就是倒行逆施，金昌業對于明清政權的更迭一直抱有排斥態度，他認為清朝統治下的中國遍布“腥膻氣”，對清人更是以“胡”相稱。他并不像有些文人一般對當權者歌功頌德，而是堅守自己的立場，在《燕行塤篪録》中盡可能真實地記錄自己的心態。面對與明朝皇帝相關的萬歷碑“剝落無人識”的境況，金昌業則表現出“涕橫落”，可見金昌業對清朝的蔑視和對明朝正統性的篤信。正因為金昌業風骨卓然，不趨炎附勢，所以《燕行塤篪録》的真實性和歷史價值更高。

四、結束語

在數百年間，眾多來自朝鮮的燕行使踏足中國，留下了卷帙浩繁的《燕行錄》《朝天錄》等珍貴文獻，金昌業的《燕行塤篪録》和《老稼齋燕行日記》是其中較為經典的，被朝鮮北學派的樸趾源和洪大容多次引用，金昌業筆下中國壯美的山河和淳樸的民風更是激發了后代燕行使了解中國，踏足中國的熱情。金昌業雖未擺脫傳統華夷觀念的影響，但他還是比較客觀地記錄了清朝統治下的中國面貌，消除了朝鮮士人對清朝的極端看法和誤解，為后來北學派的產生奠定了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