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在認識彭帛之前,我對“特長生”存在著一條偏見“鄙視鏈”—同樣是文化課不占優(yōu)勢,會樂器的小孩似乎比學畫畫的小孩兒更靈動,而那些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因終日訓練被曬得黑不溜秋的體育生,才是我最不待見的群體。他們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對學習滿不在乎的樣子,在課堂上不是睡覺就是接話茬兒,一點兒也不符合我心目中“美好少年”的設定。
但彭帛像個異類:他除了身材挺拔,幾乎沒有半點兒體育生的影子,文氣、清秀得像剛出道時的黎明。最初對他有印象,源自他與眾不同的打招呼方式—別的學生在走廊遇到我,都是一句簡單問好或者害羞地跑掉,唯有彭帛每次都要對我做鬼臉……當集齊7次他不同風格的鬼臉后,我去他的班主任那里召喚出了他的更多信息:九班的班長,體育特長生,主練足球,因為文化課成績還可以,所以應該能考上高中。
哦,原來四肢發(fā)達并不一定頭腦簡單啊。
仔細回想一下他在我的課堂上的表現(xiàn):身為班長,多數(shù)情況下行事低調,但管理班級的方式比較“粗暴冷漠”,同學們都有些怕他,用大家的話說就是“彭帛兇起來跟變了個人似的”,搞得我還挺迷惑—這跟那個愛做鬼臉的調皮男生是一個人嗎?不久后的一個小插曲,讓我意識到,其實我完全不了解他。
那天我在九班上課,彭帛一直在和前后桌分享自己即將外出比賽、不用上課的“喜悅”,半個教室被他影響得鬧哄哄的。鑒于他這個班長沒有以身作則,我罰他下課后來辦公室?guī)臀医o上次的測驗登分。
結果,他耍了個小聰明,偷偷把自己的選擇題改成全對,被我一眼識破。我忍到辦公室其他老師都下班走了,才舉著卷子問他:“彭帛,你為什么要改選擇題的答案?還改成全對?”
不出所料,他的第一反應是一臉無辜地否認:“沒有呀。”
我忍不住笑了。當我站在30歲的人生高度俯瞰15歲少年的拙劣小把戲,在嗔怪之余,我不禁感慨:原來他不過是個少年,擁有少年專屬的自作聰明與自以為是。他的所作所為符合年齡特征。身為老師,我自然要對此嚴加懲處,撒謊和造假是品質問題啊!但同時我也忍不住反思:我居然第一次意識到,即便他已經被貼上“班長”“特長生”等大家覺得不錯的標簽,也還是不足以彌補他在學習成績上缺失的自信。
彭帛見我揭穿他,不好意思地撓頭;我怕傷他面子,于是沒多說什么,主動幫他把錯題分析一遍。他頭一次認真記起了筆記,好不容易講完,臨走時他一步三回頭,最后憋出一句:“老師,其實選擇題我錯了4個……”
到底還是沒說實話—明明錯了6個,太小瞧“老謀深算”的我了吧!
我覺得彭帛不笨,品性上也并不油滑,他可以變得更好—假如有人多幫幫他的話。
于是,那次小測驗我干脆沒有講評,而是裝作很隨意地讓課代表把試卷發(fā)下去,把標準答案投屏公布出來,自己對照改錯。
學生們免不了一通左顧右盼、窸窸窣窣,畢竟甭管大考小考,但凡批了成績,一定要四處對比:你多少分?我比你高!誰考第一?誰沒及格?
只見漲紅了臉的彭帛正在被一堆同學圍觀—
“哇,班長考這么高?!”
“彭帛,你的選擇題全對!咱班是不是只有你全對?”
“哈哈哈,你抄的吧?比課代表都考得好!”
沒錯,登分時他偷偷改過的錯題、改過的分數(shù),我原封不動地保留了。
我站在講臺上任由大家討論,想起平日里身為班長的彭帛總是一副兇巴巴不好惹的模樣,此刻卻被同學們多面夾擊,還真是難得一見。他向我投來害羞而失措的眼神,我先是閃躲,感覺給他的“懲罰”差不多了,才讓全班安靜下來,開始上課。
如我所料,那天之后的彭帛像換了一個人。
身為體育生,因為經常外出參加比賽,每天有固定時間訓練,原本有“充分”的理由來逃避寫作業(yè)和上晚自習,但彭帛的時間管理做得非常好,他不僅作業(yè)交得勤、幾乎沒落過課,并且從那天以后,再也沒有擾亂過課堂紀律,甚至在課堂上皺著眉頭努力聽講—雖然我知道,以他的基礎,聽講再認真也不會一下子就能完全跟上,但最起碼,他為自己可能發(fā)生的蛻變開了個好頭。
正巧學校實行“幫扶臨界生,責任到個人”計劃,我把自己的幫扶名額給了彭帛。而所謂的“幫扶”,不僅要老師負責自己的學科,更要全方位地服務目標學生,幫助其提升全科成績。于是,每個課間、每天放學后的時間,幾乎都被我用來“接待”彭帛。一開始,他從一些很簡單的題目問起,我盡量耐著性子幫他解答,好在他悟性高,許多知識點講一遍就理解透徹了。余下的時間,被用來苦攻對他來說最迷茫的數(shù)學;而我為了幫他補習,也不得不重拾令人頭痛的二次函數(shù)……
那段時間,除了課本知識外,彭帛問我最多的問題便是:“老師,你說我能考上高中嗎?現(xiàn)在補習來得及嗎?”每次我都不置可否,即使我知道他考上高中問題不大,也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保證。因為我相信,除了“考上高中”這個小目標,他還有無限潛力,能塑造更好的自己。
很快,他的努力得到回報—在一模考試中,政治成績位居全班第二!要知道,從前他只是倒數(shù)第二的水平。為了鼓勵他繼續(xù)保持,我特意送了他兩支記號筆,他受寵若驚:“老師,這筆看起來很貴的,你可別因為我變窮啊!”
得,別看人長得挺“著急”,一張嘴還是小孩子。
還令我意外的是,他也并不是看上去那樣大大咧咧的,而是有著非常細膩柔軟的一面。
比如,我去上課忘記拿水杯,是他幫我添好水放在講桌上;我因為學生氣得夠嗆,是他欲言又止,最終鼓起勇氣安慰我消消氣;我腰肌勞損復發(fā),是他第一時間從他媽媽工作的藥店給我拿膏藥;甚至有一次,我正伏案工作,突然閃過一個人影,而后桌上多出一塊巧克力,抬頭,只聽到他小聲說了句“給你的”后又留下一句“哎呀,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