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菁

提及社會藝術水平考級,大多數家長和孩子想必都不會感到陌生,自20世紀90年代引入中國開始,關于考級的爭論、質疑從未停止過。收費貴、沒意義、無法檢驗真實水平、扼殺孩子的天賦和興趣……圍繞著藝術考級的種種批判和很多業內人士對藝術考級的深惡痛絕并沒有阻擋住藝術考級朝著參與機構越來越多、涉及范圍越來越廣的方向發展。
2021年的全國“兩會”上,多名來自文藝界的人大代表提案——調整或取消12歲以下青少年藝術考級,將藝術考級再次推到風口浪尖。
名為教育,實則生意
目前,我國藝術教育培訓市場規模已超2000億元,其中,少兒培訓市場要占到一半以上。乘著互聯網的東風,線上藝術教育也逐漸發展起來,在線陪練、AI鋼琴等課程平臺層出不窮,規模越做越大。在藝術教育培訓市場不斷擴張的基礎上,藝術考級的機構數量、考試科目也呈現逐年增加的趨勢。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和旅游部的官方平臺上,登記在冊擁有社會藝術水平考級資質的機構有109家,涉及百余個種類的考試。在這109家機構中,有專業藝術學院、劇團及劇院、各類行業協會、大型培訓學校等,構成非常復雜。在這些獲得資格認證的機構之下,還有各個地方的代理合作機構,其中一些相對“權威”、規模較大的考級機構分散在全國的地方代理甚至超過300個,而與之簽訂合作協議的培訓學校、琴行、畫室等更是不勝枚舉。
龐大的利益網絡加持下,想要撬動考級這塊蛋糕,可謂難上加難。早在2004年7月,《社會藝術水平考級管理辦法》就正式施行,此后,國家又多次出臺相關規定,用以規范藝術考級市場。雖然藝術考級在制度上已經基本實現與升學的脫鉤,一定程度上減輕了考級攀比現象,然而,考級過程中的種種亂象并沒有得到根治。
從報名環節開始,藝童的考級之路上就充滿了各種潛規則。記者在咨詢一家藝術考級考務機構時,明確得到了不接受個人報名,只接受機構統一報名的回復。而報名費、考務費等由培訓機構與考級主辦單位“五五”“四六”分成,也早已是業內公開的秘密。
一家位于北京的表演類考級機構每年會向報名考試的培訓學校收取2000元管理費,如果購買該機構一年2萬元至3萬元的合作套餐(內含教師培訓課程、教材、招生及課程包等),則可免除管理費,并成為該機構的掛牌合作組織。
這些考試的費用從一百多到幾百不等,并且會根據考生所考級別的不同逐級遞增。雖然單看一次考級的費用并不算很高,但由于大部分考級考試需要逐級報名,并且一般情況下不允許跨考,如果要“通關”十級,僅報名考試的開銷就要兩三千元。而除了報名費、考務費和證書制作費這些常規費用,一部分考級考試還會在現場征收幾百元的“帶考費”。學生家長即便知道這些證書用處不大,但“學都學了”,不考到九級十級,總覺得說出去不夠好聽,不夠“有面子”。如此一套下來,耗費金錢不說,考生和家長在繁忙的工作和學校生活之余,還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趕場考試。
而在這個效率至上的時代,有問題自然也會有相應的“對策”。雖然規則上不允許跨考,但有的機構私下會允許考生“打包”考試,一次性交齊前面所有級別的考試費用,再參加相應級別的考試,通過率近乎百分百,讓藝術考級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花錢買證”。
存在=合理?跌入應試旋渦的藝術教育正在驅逐“良幣”
無論考級風刮得多盛,培訓機構的宣傳多熱情,“考級無用”已經成為絕大多數藝術從業者,和一部分清醒的家長、學生的共識。
一些專家認為,考級讓人們對美術的認識被限制在技法之內,忽視了兒童想象力的發展。實際上,技法恰恰是最容易練成,也是最不重要的。過早地讓兒童進行枯燥的技法訓練,甚至在速成班進行突擊學習,反而會影響兒童對美術的興趣。兒童繪畫需要的是對周圍世界的觀察和天性的宣泄,并非枯燥的臨習。技法可以速成,但兒童對美的觸覺和對美的欣賞能力一旦被鎖住,毀掉的是兒童珍貴的、天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教育部中小學美術教材審查委員、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尹少淳認為,美術是有“坡度”而難以形成“梯度”的學科,難以給出一個分層定級的衡量標準,“如果我們真正從美術事業考慮,對孩子成長負責,美術考級自當可以休矣。”
藝術是沒有標準答案的,然而,為了適應考級的應試特征,考級機構不得不違反藝術創作的特性,制定可以量化的標準。某知名院校的國畫考級要求二級畫瓜果蔬菜,三級畫風景加鳥類,四級畫梅蘭竹菊……所有考生的作品都是對范本的臨摹,幾乎看不出水平的差別,也讓業內人士直呼這種考級“太過荒唐”。
即便是在強調“童子功”的器樂學習領域,現行的考級標準也引發了許多不滿:培訓機構只教授考級曲目;學生死記硬背,不懂樂曲背后的故事,也不懂基本的樂理……
在現代藝術教育起步本就比較晚的中國,藝術考級的功利化和其評價標準的僵硬化進一步加重了國內藝術教育“重技法,輕素質”的風氣。在一個個課后藝術特長班間輾轉,青少年看似學習了很多技能,實際上只是在模仿他人的風格。最終,青少年將在這種模仿中失去自我,變成流水線上的考試工匠。
尹少淳也提到:“目前國家正在基礎教育中推行核心素養本位的美術課程體系,運用美術的方式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問題成了這一體系的核心……美術考級完全適應不了這一美術教育理念和課程思想,不僅不能產生促進作用,反而會形成逆勢力,消解其影響。”
這種功利性的藝術教育,除了流水線化的學生,也造就了一批流水線教師。互聯網時代讓大規模、連鎖化變得更為簡單,一些大型機構以極低的門檻招募加盟培訓學校,使用一套模板,用僅僅十幾天的時間就能培訓出一批“專業教師”。 在考級“蔚然成風”的當下,這些追求“保過N級”的培訓機構對真正熱愛教育的藝術教師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態勢。很多家長只關心看得見的證書,而迫于壓力,一些教師即便懂得怎樣教學才能真正提升學生的藝術素養和審美素養,也不得不帶著自己的學生去考級。
除此之外,考級教材穩定的銷路和利潤也吸引了大批出版社。僅文旅部認證機構的指導教材就涉及127家出版社或出版集團,其中有91家出版社所出版的考級教材僅供單一機構的考試使用,實際所用教材數目則遠超出版社數量。泛濫的教材擠占了其他藝術類書籍的生存空間,也阻礙了真正的精品藝術書籍出現。
與藝術考級“較勁”多年的畫家何韻蘭認為,出于保護藝術興趣和兒童天性的需要,改變當前藝術考級的亂象,最重要就是讓義務教育階段的素質教育與準商業性質的考級剝離,為此,教育部考試中心應避免牽頭舉辦書畫考級等。學校可以用公益性質的藝術活動代替考級成績,作為學生素質測評的參考。而社會上有資質的培訓力量也可以繼續利用現有場所和教師資源,協助學校藝術教育工作,或開辟成人業余學習市場。
隨著“雙增”政策的出臺,藝術教育的地位再次得到提升。與體育一起,藝術素養的培養與測試正成為學校教育體系建設的重要內容,這是扭轉當下藝術考級亂象的重要契機。隨著越來越多的國人更加了解藝術和藝術教育背后的原理,未來,少兒社會藝術水平考級或將成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