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爽



教育改革的道路艱難曲折,劉道玉堅定執著地走了幾十年。
退休后,他依然呼吁和研究教育改革,直面教育問題,抨擊教育弊病,筆耕不輟,出版了25本教育論著,發表了500多篇文章。
他將屆鮐背之年,踐履篤行在教育改革的路上,義無反顧。
在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大潮中,時任武漢大學校長的他引領學校獨辟蹊徑,倡導自由民主校風,率先創造性地實行了一系列新教育教學制度,從而拉開了高等教育改革的序幕。
立足當下,關于如何加快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討論熱烈;回顧過去,高等教育在發展中積蓄了精神力量和經驗智慧。近日,劉道玉接受《教育家》專訪,回顧了他的教育改革之路,分享了對當前教育發展的思考。
埋下種子:大學發展要有先進教育理論引領
《教育家》:從化學領域轉向教育學領域,您是怎樣變成教育專家,完成角色轉變的?
劉道玉:這個轉變是源于早年埋藏在我心中的一顆“雪恥”的種子。恥從何來?早在1966年3月,國家高教部(當時分設高教部和教育部)在北京農學院舉辦了一場23所直屬大學科研成果展覽會,借以向中央匯報高等學校是科學研究的一支重要方面軍,希望國家給直屬大學增加科研經費。大約3月底,武漢大學領導組織全校科研骨干前往北京參觀,我當時是一個科研組的組長,被選派首批前往。我們一行十多人,在參觀過程中,自然十分關心本校展出的科研成果。
當我們置身于展覽會上,看到了北京大學的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及其結構測定、清華大學的核反應堆、南開大學的高分子離子交換樹脂、復旦大學的電光源、南京大學的內蒙古大草原的改造等,都是一個展室或展臺,真是琳瑯滿目、五光十色,令人羨慕不已。我們到處尋找武漢大學展出的成果,但始終沒有找到,最后在一個展臺的一角,找到了一個像香煙盒大小的空氣電池的展品。就在那一瞬間,我們感到無地自容,大家不約而同地摘下了佩戴的武漢大學紅色校徽,生怕人家認出我們是武漢大學的教師,甚至覺得有人在背后指著我們的脊梁骨罵道:“你們還有臉來參觀!”這次科研成果的排名,武漢大學排在23所直屬大學的倒數第二名。
我們回到位于北京東新隆街的教育部招待所,當晚誰都無心去吃飯。自尊心人皆有之,這次參觀最大的收獲,是看到了武漢大學的差距。
往事過去15年,當自己成為武漢大學校長,自覺肩負起振興武漢大學的重任。因此,在我履任之始,召開了首屆科學研究大會,在會上我發出了“臥薪嘗膽,十年雪恥”的誓言。振興武漢大學強烈的使命感、熱愛母校的赤誠之心、廣大教師們的期盼、精心育人的責任心,不允許我有半點的猶豫,不允許我一心掛兩頭,必須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進入校長的角色,盡快完成從化學領域到教育學領域的轉變。
我履新校長時,僅僅是一個化學講師,行政級別是20級,連科級干部都不夠格。于是,我想自己將如何領導好武漢大學呢?我清楚地認識到,領導好一所大學,不是靠職稱、專業知識,也不是靠行政級別,而是要依靠先進的教育理論,按照教育規律領導和管理好學校。于是,我從以下兩個方面來充實和提高自己的教育素養——
第一,如饑似渴地學習世界教育家的名著,如古希臘柏拉圖的《理想國》,17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教育家讓·雅克·盧梭的《愛彌兒》,捷克教育家揚·阿姆斯·夸美紐斯的《大教學論》;德國啟蒙教育家奧古斯特·福祿貝爾的《人的教育》;英國教育家赫伯特·斯賓塞的《教育論》,約翰·洛克的《教育漫話》,約翰·亨利·紐曼的《大學理念》;美國教育家約翰·杜威的《民主與教育》《明日之學校》和《自由與文化》,等等。在中國教育家中,我不止一次地閱讀過蔡元培和陶行知的教育全集,逐步掌握了中外教育名著的精髓。
第二,走進教學第一線,親自抓教育改革實驗,通過實驗方知什么樣的制度才是適合自己大學的教育。80年代初中期,我校先后試行學分制、插班生制、轉學制、導師制等,都是先實驗后推廣的,這是積極穩妥的辦法。
三大理念:把感性認識逐步上升到理性認識
《教育家》:您提出創造教育、愛的教育、自由教育三大教育理念,可否闡釋下這些教育理念的要義?對當下教育發展有怎樣的觀照?
劉道玉:我先后擔任武漢大學黨委副書記、常務副書記和常務副校長、常務副書記和校長,以及國家教育部黨組成員兼高等教育司司長,前后總共15年。期間,是我進一步學習教育理論的過程,既有武漢大學點上的試驗,又有在全國許多大學調查的觀感。我是一個事事留心的人,注意把感性認識逐步上升到理性認識,這就促使我開始形成自己的教育理念。
創造教育是我形成的第一個教育理念。大約1980年,我看到報刊上介紹創造學是一門新的學科,早在1938年在美國就誕生了,1953年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創辦了世界第一個創造學系,亞歷克斯·奧斯本被稱為創造學之父。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并決心開始研究創造教育,致力于培育創造性的人才,這與我幼年時期夢想成為一個諾貝爾式的發明家是不謀而合的。
“創造”與“創新”極易混淆,甚至有的教育家說,創新包括了創造,這是極大的誤解。創造(creation)是從無到有,是做出首次、第一、率先和曠世絕倫的成果。而創新(innovation)是從舊到新,是改良、革新、刷新等之意。在英文中,還有兩個詞匯,一是manufacture,另一個是mentifacture,前者是制造,后者是創造。雖然兩個詞的后綴facture是相同的,但前綴是不同的,manu是手工生產的就是制造,而menti是大腦,用頭腦生產的就是創造。分清了創造與創新以及制造與創造的區別,方能夠激勵我們的創造精神,點撥創造的靈感,以填補我國在原創科學理論上空白的尷尬局面。
我的第二個教育理念是愛的教育,它形成于我在武漢大學和武漢市外國語學校的改革實踐中。我切身體會到現在教育中愛的缺失,在大學中把學生分為進步與落后,對有缺點或有錯誤的學生另眼看待。在中小學中體罰屢禁不絕,普遍存在偏愛的傾向,即愛學習好的學生,不愛學習差的學生,愛循規蹈矩的乖孩子,不愛調皮的學生……偏愛是不公平的教育,不相信愛具有轉變或調動學生積極性的巨大力量。所以,我以身作則,把愛傾注給學習成績不好、失戀的、偷書的和服刑的學生。作為教師和校長,要愛一切學生,接受有錯誤的學生;作為父母,愛孩子就接受不完美的孩子,這就是博愛,凡是有愛的陽光的地方,生命就會欣欣向榮。
我的第三個教育理念是自由教育,集中地反映在我的《自由是教育核心理念》一文中。形成這個理念,是我從最樸素的觀察開始的,我出生在農村,知道在板結的土地上生長不出粗壯的果木,而碩果只能生長在自由的園地里。鳥兒之所以棲息在大森林里,就是因為那里空氣新鮮和自由。我從大學發展史知道,最早的大學都是教會創辦的,為什么后來教育與教會分而治之?就是因為教義是不允許懷疑、質疑和批判的,但教育則必須提倡這三大精神。因此,教育尤其是大學教育,應當自由地探索真理,以培養追求真理的人才為己任。
總之,我的三大教育理念是互相聯系的,沒有愛就沒有教育,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沒有創造就沒有未來。改革是連接三大教育理念的鏈條,不徹底改革傳統的僵化教育,是不可能建立起三大教育理念的。
大學展望:應充分調動學生的自主性和創造性
《教育家》:您認為當代的大學應當怎樣改革與發展?
劉道玉:我認為改革與發展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改革是質的改變,是走全新的辦學路子,發展是數量的變化,如校園面積的擴大、學生數量的增加、校舍的擴展、圖書與設備的增加、教師住房的改善,等等,不能以發展代替改革。
大學究竟應當怎么辦,我認為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打破學年制的限制,實行彈性學制。人的天資和學習能力是有差別的,傳統學制專科三年、本科四年,學生按照學年制同時入校,經過三年或四年學習又同時畢業,這是浪費學習資源。彈性學制與文憑制相結合,大學設置專科(2年)、大專(3年)、本科(4年)、碩士科(6年)和博士科(10年)五級文憑。學生根據自己的興趣,可以自由選擇注冊任何一級的文憑,通過考核或答辯合格,隨時可以畢業,并獲得相應的文憑和學位。
第二,尊重學生的志趣,實行滾動專業。專業的劃分,既要符合學科劃分的原則,又要適應產業發展的需要。專業設置要體現厚基礎、寬口徑的原則,防止專業狹窄,以便使學生適應日新月異變化的市場需要。學校要保證學生選其所愛、學其所愛,他們可以一次、兩次轉專業,一直滾動到他們滿意為止。一個學生只有當他們選擇到稱心如意的專業,才會調動學習的主動性、積極性和創造性,也才可能成為杰出的人才。
第三,顛覆傳統的課堂,提倡學生自主學習。自主學習是一種古老的學習方式,也是最有效的學習方式。古今一切大學問家,他們的學問都是自主學習而獲得的,絕非是課堂灌出來的。人類學習的歷史,是從自主學習到講授再到自主學習的過程,我們必須解放思想,提前適應以網絡為平臺的自主學習潮流。
第四,打破教學與科研之間人為分割的界限,科研要走在教學的前面,以科研帶動學習。從本質上,教學是走前人走過的路,而科研是走沒有路牌的路,前者獲得的是間接知識,而后者是獲得直接知識,也即通過科研而發現的真理。一個不會做研究工作的人,是很難適應以創造為特征的信息時代需要的。
第五,開放校園,資源共享。鑒于我國大學數量多、水平相差懸殊,實行同類和水平大致相同大學之間互相開放。打破大學部門所有制,資源共享,互相承認學分和學歷。提倡游學訪賢制度,師生互相選擇,最大限度地發揮名師的作用。游學是一種我國古代獨創的學習制度,它孕育出了許多大師級別的人才,他們也都是著名的游士,其中詩仙李白的一生都在游歷的路上,所以他才創作出萬首不朽的詩篇。詩圣杜甫評論說,他“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第六,網上網下結合,各自揚長避短。自2012年開始,美國率先掀起了網絡教學的風暴。他們先后創建了Udacity、 Coursera、Adx三大網絡平臺,對開展網絡教學起到了促進作用。但是,在熱了一陣子之后,又冷了下來,說明傳統的教育觀念比較頑固。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在人類諸多的發明成果中,從來沒有哪一項發明像網絡技術發展如此迅速,對生產、商業、生活甚至思維方式的影響如此之大。因此,網絡教學不可替代,我們必須提前應對,設計網絡課堂、實行網絡閱覽、編寫網絡教學指導書,以適應全新教育時代的到來。
讀懂學生:培養杰出人才的關鍵在“不拘一格”
《教育家》:很多武大校友說您讀懂了學生,稱您為“永遠的校長”。您擔任武大校長時推行“博愛教育”,堅持接近學生、走近學生,您認為,大學教育中教育者應該如何面對學生,與學生保持怎樣的關系?
劉道玉:學生是學校的主體,包括校長在內的所有人員和全部工作,都是為學生成才服務的。因此,校長應當接近學生,走近學生,不管工作如何繁忙,接待學生的來訪,傾聽他們的意見,是校長不可推卸的一項重要任務。怎樣才算是讀懂了學生呢?我以為有三條標準。第一,如果說顧客是上帝,那么學生是大學中的顧客,他們也是上帝,對顧客的要求必須按照優先的原則予以滿足。第二,學生既是受教育的對象,又是教育改革的依靠力量,而且是改革成效的直接檢驗者。第三,學生處于長身體和長知識的時期,他們也有缺點,也會犯錯誤。我們應當允許犯錯誤和改正錯誤,正確的教育方法是正面引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要抓住小辮子不放,動輒進行懲處。同時,應當提倡他們自己教育自己,相信他們能夠從錯誤中吸取教訓,路也一定會走得更好。
那么,校長與學生應當是什么關系呢?我認為應當是亦師亦友的關系,作為教師要肩負起傳道、授業、解惑之責;作為友,要做到互相關心、互相激勵、互相幫助。校長要做到先當學生后當先生,教學相長、能者為師,要力求做到:作為受教育者的教育者應當死去,以便作為受教育者的受教育者而新生。
我給學生寫的贈言是:“路石(我的筆名)無語任踐行,人梯無怨拱攀登”。學生寫給我的贈言是:“天下良師皆父母,滿園桃李亦兒女”。這就是理想大學中新型的師(包括校長)生關系。
《教育家》:在發現和培育有天分的學生的方面,您近年有哪些新的思考與認識?
劉道玉:實際上,我的新書《其命維新》是一部以才興校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發現、培養和保護人才的歷史。人始終是教育的中心,人才則是教育的終極目標。愛才不能僅僅只是一句口頭禪,杰出人才能否冒出來,最關鍵的是“不拘一格”,在現實生活中束縛人才的“格”太多了,如學歷、學位、性別、年齡等。真正愛才者,要敢于打破“格”的束縛,敢于保護和使用有爭議的人才。在書中,我總結出了識才看“三性”(個性、悟性、靈性);用才看“三力”(自學能力、實踐能力和創造能力);管理特殊人才“三不問”(不問做什么、不問進度、不問結果)。也許,人們有不同的看法,但我認為這些是開明之舉,一個大學校長不應當是“生產隊長”,要學會當一名“拉拉隊長”。
我最近剛剛寫了一篇“呼喚全才”的文章,這是我的新認識,也是被人們所忽略的一個問題。回望世界人才的歷史,無論是古希臘或文藝復興后的歐洲,絕大多數都是全才,如牛頓、培根、莎士比亞、笛卡爾、帕斯卡爾、費馬、哈維、伽利略、開普勒、達芬奇……經過研究,我給全才下了一個定義:凡精通三門一級學科或以上且在每個領域作出重大建樹者。全才最重要的作用是,他們往往在科學交叉的領域作出重大的發現與創造。全才是科學的象征,是一個國家屹立于世界科學先進之林的需要。
《教育家》:您經歷了高光時刻,又在高峰中“跌宕”,您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沉迷于往日的榮光,選擇回到高校當“學術官”——校長,您是否有遺憾?
劉道玉:我國明朝文學家、思想家洪應明在《菜根譚》中有一副對聯:“榮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任天上云卷云舒”。這是一種境界,它超越了功名利祿,舍去了個人的恩怨和得失。有了這樣的境界,什么“高光”和“跌宕”都是不足掛懷的,能夠做到淡然對待。孔子在《論語·述而》中也有一句名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他的意思是說:用你,就干一番事業;舍你(就是不用你)就藏起來。前面一句我做到了,但后面一句我卻不想躲藏起來,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任期的崗位上,我自喻是一頭“躬耕牛”,埋頭拓荒。離任校長后,我轉身為一只“杜鵑鳥”,以吶喊的方式呼吁教育改革。我非常喜歡宋朝王令的詩句:“子規夜半欲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我希望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助力教育發展。
(注:封面照片由賈代騰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