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曉光
我的一位學生跟我說,有一次她和男朋友吵架,男朋友沖她嚷嚷:“你讀到研究生有什么用,畢了業(yè)不還是一樣要嫁人嗎?”這就是所謂學得好不如嫁得好。我考研那年,我同學不屑地說,只有你們這些找不到好工作的人才去讀研。這些話或多或少透露出讀研的動機和取向。根據(jù)中國教育在線《2021年全國研究生招生調(diào)查報告》,2021年報考研究生人數(shù)進一步高漲,達到377萬,再創(chuàng)歷史新高。2021年全國普通高校畢業(yè)生人數(shù)909萬人,這意味著,除卻往屆考生和其他可能的因素,仍有近三成左右的畢業(yè)生選擇考研。
說起考研目的,排在第一位的大概就是功利的考慮。這也難怪,中國人向來講究實惠,無論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古訓,還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誘導,都隱含著讀書的功利傾向。從古至今,從科舉考試到高考、研究生考試,他們成了普通人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我認為,功利的考慮真的無可厚非,但絕不能成為終極目的。愛因斯坦有句名言:所謂教育,“就是一個人把在學校所學的全部忘光后剩下的那個東西”。 這句話意味深長,耐人尋味。要知道,只有“那個東西”才是教育的靈魂!我們不禁要問:如果在考研動機中排除了“或改變命運、提升自我,或梯榮階祿、隨波逐流”的動因以外,還能剩下什么呢?
如果我們不把考研當作躲避就業(yè)壓力的桃花源、改變自身命運的轉(zhuǎn)換場,那么它的原初意義就顯露出來了,那就是對學問的追求。
何謂學問,讀書算是學問嗎?不盡然。當讀書圍繞一個特定的目標,即讀什么書,求什么知識時,讀書才可能忘我投入,所以學問總是圍繞一定的困惑來進行的。這就是孔子講的“困而學之”。
人是一個充滿困惑又不甘困惑的動物,他總是試圖要擺脫困惑。古詩云:“人生不滿百,長懷千歲憂”就是這個道理。這個“憂”從小的方面是自己的人生困惑,從大的方面說,是家國的興衰,人類文明的前途,是對人類文明的傳承、發(fā)展的思考。而有價值的思考是一定要追溯來龍,分析去脈的。所以一旦當我們接觸到所謂的學問即人類文明成果時,就相當于前人將那個接力棒交到了我們手上,我們可以接棒繼續(xù)跑下去,這就是通常講的薪火相傳。如果我們在這樣的薪火相傳中接了一棒,也跑了幾步,那么就可以與天地參,進而提升自己的生命意義和價值。
人的肉體生命和個體生命是有限的,蘇軾就發(fā)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感慨。的確,就物質(zhì)實在而言,人世間有幾件東西經(jīng)得住時間的消磨呢?終究“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唯有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可以永世長存。新中國著名詩人聶紺弩寫過:“月落烏啼霜滿天,一詩張藉已千年。彩云易散琉璃脆,只有文章最久堅。”論及文章的不朽,不能不提已有副君之重的曹丕在《典論·論文》說過的一段話:“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其實,人本身作為追求無限的有限存在者這樣一種矛盾性的存在,不甘心也不能忍受我死了,連我的身體、靈魂都不知道哪里去的虛空。普通人只能通過自然基因的接續(xù)(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達成所謂的無限、不朽;做學問的人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維度,那就是通過社會文化基因的接續(xù)來完成無限和不朽的理想。人類文明正是由無數(shù)這樣在物理時間意義上微不足道的有限生命接續(xù)下去的。美國現(xiàn)代哲學家詹姆士在《人之不朽》中,把不朽看作是人的偉大的精神需要之一,而這也正是中國的志士仁人、圣哲先賢在凡世孜孜以求的永恒價值。從這個角度看,做學問高遠的意義和價值就顯露出來了,這是一種多么高尚的志業(yè)和人生境界啊!得享永恒,夫復何求?
有人可能會說,這種追求太過高標而飄渺,非“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的卓絕努力所不能達到。然而我們都知道“取法于上,僅得其中,取法于中,故為其下”的道理,意識不到做學問的深層價值,不肯追比先賢,而僅僅把它作為梯榮致顯之具,那就是取法于中甚至取法于下了。記得已故學者鄧正來說過,“人不正,則無氣象,無氣象,則無學問。如果一個人平時做人都是雕蟲小技,那么他做學問也一定是雕蟲小技,不可能有大氣象。”于是我們看到,許多研究生即便接了文明的接力棒,也是亂跑一氣,“學問”速成之時即是速朽,浪費時間消耗個體生命不說,也是對社會、歷史、文明的褻瀆。
上面談的是從生命的縱向度來看,做學問讓人超越個體生命乃至不朽。從當下來看,做學問可以讓人擺脫現(xiàn)實世界的束縛,超越人的當下物質(zhì)存在本身,從而接近人之為人的本真。
學術(shù)中人都有這種體會,當你全身心專注于某個問題時,你就是在與古往今來的思想者對話,這時外面世界的敲撲喧囂,牒訴倥傯無影無蹤,完全沉浸在客觀知覺和思維的寧靜世界,從而獲得做學問極為寶貴的主觀的精神的自由。
我曾經(jīng)在一本書的后記中記錄了當時的感受:“也曾有過沒有思路、不知該如何著筆的苦悶,這時論文成了我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對象;也曾有過靈感突來,染翰操觚的興奮與愜意,那時雖身處斗室,亦能感受到用思想洞察世界的博大,從而更加體會到帕斯卡的金石之言‘思想使我們囊括宇宙’的真諦、東坡先生的‘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的幽渺意蘊。”學問,可以讓我們盡情享受思維的快樂,理智的愉悅是任何錦衣玉食的物質(zhì)享受無法比擬的。想一想,當你一直思考的問題有了解決途徑時,肯定會有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之感。在翻譯完馬赫的《科學哲學講演錄》后,我寫道:“翻譯雖然清苦,卻也充滿趣味和挑戰(zhàn)。當您將一個個長句子分析透徹,將相關代詞對號入座以后,復雜變得簡單了,混沌變得有序了,模糊變得清晰了,一個蠻橫乖張的句子突然變得溫順起來,一切盡在掌握之中。這種感覺真讓人興奮并有些上癮。”
亞里士多德說,從沉思中獲得的快樂相當于神的快樂。沉潛于某一問題中的人,確實可以接近“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自由狀態(tài),這時的精神是在與天地往來,在喧囂的世界中遺世獨立。精神的自由不是虛無的,而是理想的現(xiàn)實,是內(nèi)心極其博大充實所帶來的審美體驗,這是生命充滿興發(fā)、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黑格爾說人既然是精神,則他必須而且應該自視為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切不可低估或小視他本身精神的偉大和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求學問是最能接近人的本質(zhì)的活動,這時候的人最像神。
由此可見,求學問不僅僅是求知識、求思想,更是求見識、求價值、求情懷。做學問的態(tài)度與人生的態(tài)度息息相關,學術(shù)與人生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現(xiàn)在我們來回應前面的問題,“如果在考研動機中排除了改變命運、梯榮階祿、隨波逐流、甚至提升自我的動因以外,還能剩下什么呢?”我覺得答案至少是上面談到的兩層意義,即在縱向延長生命的時間,在橫向拓展生命的空間,讓本來微不足道的個體生命通過對宇宙、人生、社會、歷史的思考,而與人類的歷史發(fā)展關聯(lián)在一起,從而獲得永恒的生命價值。在這里我們看到,做學問這種知識的生產(chǎn)活動,是需要生命的擔當?shù)摹H绻覀兠總€準備考研的人,在自己盤算的“小九九”之外,能在上述層面重新思量一下考研的目的和價值,讀研的態(tài)度會不會就此不同了呢?是不是因此會有意料之外的更大收獲呢?竊以為,在看待考研、讀研這件事情上,我們應該增加這個比較審美的高遠的視角和顯隱價值相統(tǒng)一的整體觀。
(作者為中央財經(jīng)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