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鈞
在中國傳統的農業社會中,老年人的晚年生活完全是依靠家庭贍養和照料,子嗣血親既是老人衣食住行等生活所需的供應者,也是老人喪失自理能力后的照料者。為了維持家庭贍養制度,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通過頒布相應的法律制度對此進行規范與調整,并竭力倡導孝行以保證老年人的晚年生活有依靠。中華民族這樣的文化傳統,可以說從幾千年前一直延續到現代。在中國世代相傳的古代經典中,有很多諸如此類的記載和論述。最早的可追溯到公元前600多年春秋時期的《管子》一書,相傳為齊國管仲所著。
管仲(公元前723—645年),尊稱管子,春秋時政治家、思想家。管仲于齊桓公元年(公元前685年)出任國相,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首,被后世譽為“天下第一相”。管仲治國有方,他的著作《管子》中有《入國》篇,載有“九惠”國策,“老老”即為其中一“惠”:“所謂老老者,凡國,都皆有掌老。年七十已上,一子無征,三月有饋肉;八十已上,二子無征,月有饋肉;九十已上,盡家無征,日有酒肉。”“勸子弟:精膳食,問所欲,求所嗜。此之謂老老。” “老老”和前文中所說的“老吾老”意義相近:第一個“老”是動詞,表達的是既“恭敬”又“供養”,合二而一就是孔子倡導的那個“孝”字。了解了這個字面意思,后面的“老”就容易理解了,即“老人”,名詞。按當今的說法,管仲的這一段話,實際上講的就是贍養老年人的國家政策。他說:所謂“老老”,就是在國中都要設置掌管老人事務的職官。同時規定:家中若有年屆七十歲的老人,便有一個兒子可以免征徭役(為國出力,包括力役和兵役),而且老人每三個月會得到一次饋贈的肉食;若是家中有年屆八十歲的老人,便有兩個兒子可以免征徭役,而且老人每個月都會得到一次饋贈的肉食;家中若有年屆九十歲的老人,那就全家都可以免除徭役,而且老人每天都會得到酒和肉的饋贈。同時,負有教化大眾責任的管仲勸勉道:對老人,飲食要做得精細,要常常詢問老人還有什么需求,同時也要滿足老人的嗜好。
管仲之后大約200年,孔丘著《禮記》。孔丘(公元前551—479年),尊稱孔子,中國古代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創始人。《禮記》中的《曲禮》篇對六十歲及以上各年齡段的老人分別譽予尊稱,并加持了相應的權力:“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傳;八十、九十曰耄……雖有罪,不加刑焉。百年曰期,頤。” 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六十歲以上稱作“耆”,此時的老年人就有了使喚兒孫后輩的資格和權力;七十歲以上稱作“老”,此時的老年人就應該考慮把掌管家事的權力交代給兒孫后輩;八十歲、九十歲以上稱作“耄”,此時的老年人即使犯罪,也有免除判刑罰的特權;一百歲稱作“期”,此時的老人唯一要做的就是享受天倫之樂,頤養天年,兒孫后輩們更是要盡心盡力地敬重和供養好老人。
《禮記·王制》則詳細規定了各個年齡段老年人應該享受的生活待遇:“五十異粻,六十宿肉,七十貳膳,八十常珍;九十,飲食不離寢,膳飲從于游可也。”這就是說:老人上了五十歲,就可以吃細糧不吃粗糧;老人上了六十歲,無肉不歡,所以要餐餐有肉;老人上了七十歲,要少吃多餐,所以做飯時要多備一份;老人上了八十歲,更要吃得好,所以要常吃食物中的珍品;老人到了九十歲,會常因睡意蒙眬難以準時進餐,所以無論到哪兒都要隨時準備好可口的膳食。
以上先秦(或偽托先秦)時期的制度設計被后人奉為經典,為歷朝歷代所沿用。當然,在用法律支持家庭養老的路徑依賴上,后世也有很多有趣的做法:西漢時有規定:“禮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優待禮遇長者,凡是家中有九十歲老人的可免去一個兒子的徭役,家中有八十歲老人的可免去兩個人的算賦(指專門充當軍費的人頭稅)。到三國時,魏國規定:“老耄須侍養者,年九十以上,復不事家一人”,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家里有九十及以上的老人需要伺奉供養的,可免去一人的徭役。到南北朝時,北魏的規定是“民年八十以上,聽一子不役”。就是老百姓上了八十歲,家里有一個兒子可以不服徭役,后來的類似規定又將年齡減至七十歲。兩漢三國兩晉南北朝的制度,正是從盛世滑向亂世。所以與先秦的制度相比,后來者似乎反倒越來越吝嗇了。
到了唐朝,對之前的制度作了改進,加入了稱為“給伺”的政策措施:“諸年八十及篤疾給侍一人,九十二人,百歲三人”。給伺,可以理解為派人伺候,所“給”之人,應該是不局限于被伺候者的家庭,可能會把范圍擴大至親朋鄉鄰。同時,被伺候的也并非僅僅是老人,還包括“篤疾者”,即重病殘疾之人。老年人的待遇標準是:八十歲給伺一人,九十歲給伺二人,一百歲給伺三人。之后的朝代,五代兩宋元明清,基本上都延續了唐朝的制度。但在享受待遇的年齡上會有調整和變動。其規律是太平盛世,就會寬松些;而在戰亂災荒之時,就會緊縮些。
支持家庭贍養老人的法規還有:(1)若父母、祖父母在世,對兒孫輩兄弟間分家單過就要加以限制;(2)即使不嚴格禁止兒孫輩兄弟分家,但分家后不得棄卻對父母、祖父母的贍養義務;(3)對旁系親屬中無人贍養的鰥寡孤獨、老弱病殘者也有義務予以收養;(4)鼓勵已分家單過的兒孫,在父母、祖父母年邁失能時與他們再度合戶;(5)限制被收養的義子不履行對養父母贍養照料的行為;(6)限制或禁止獨子入贅女方做上門女婿,或過繼給他人為后做嗣子;(7)限制或禁止獨子出家為僧為道(王躍生:《歷史上家庭養老功能的維護研究:以法律和政策為中心》,《山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當然,在法律上也還有很多表彰孝子和懲戒逆子的種種規定。
從以上論及的古代法律制度中可以概括出幾條規律:(1)古代法律中并無任何規定要求朝廷和官府要負擔平民老年生活所需;(2)凡不利于家庭贍養的行為要禁止,凡有利于家庭贍養的行為要倡導;(3)以“不征(免除徭役)”的方式,保證高齡老人家庭贍養(包括物質供給和服務照料)所需的勞動力資源;(4)唐朝以降,高齡老人不論有后無后都可享受“給伺(家中子女或村社派人伺候)”的待遇;(5)官府或村社定期給高齡老人饋贈酒肉。當然,在以上的制度安排中,可享受“福利待遇”的老人一般都須在“古稀”高齡以上。
綜上所述,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有關老年人的政策理念和制度設計,其實至少在25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中國社會有關老年政策的價值理念和具體措施都已基本成型,并作為一種國家制度安排融入傳統文化中。中國古代的統治者都是通過頒布相應的法律制度對家庭贍養制度進行規范與調整,并竭力倡導孝行以保證老年人的晚年生活有依靠,同時也會施以小恩小惠,如“不征”“給伺”“饋食”。這種施政方式一直延續下來,使近代中國社會都被籠罩其中。從某種意義上說,以上的傳統慣習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之后。計劃經濟時代一直沿用的工作方式和手段,如“免服兵役”“免出義務工”“節日慰問”等,其實都沒有走出幾千年來對傳統慣習的路徑依賴。“五保供養”制度可能算是個例外,但我們從中卻又可以見到唐朝以降的“給伺”的影子。
從某種意義上說,以上論及的種種制度,可能與農耕時代的經濟社會狀況相當契合。但是,改革開放之后,尤其是到了21世紀,整個世界都已經邁入一個“大變革”的新時代,以往圍繞著家庭贍養展開的種種制度就顯得保守落后,不合時宜了。因此,現代社會保障制度應運而生:養老保障—老有所養;醫療保障—老有所醫;老年服務和長期照護—老有所依。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