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作者有話說:
人長大真是太匆忙了,換學(xué)校、換城市,換到最后,很多熟悉的人都慢慢地走散了。有的人不再聯(lián)系,還有些人根本就失去了聯(lián)系方式,或許以后,就沒有再見一面的緣分了。現(xiàn)實里連不起來的線,只好盡力在小說里求一份圓滿。
一
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蔣玉芽先到老師辦公室報到。
她從市重點的高中轉(zhuǎn)來,還是名列前茅的好學(xué)生,因此到這個升學(xué)率奇低的三流學(xué)校后,待遇稱得上優(yōu)厚。
此時,蔣玉芽正在辦公室等班主任去拿她的新書和練習(xí)冊。
整個辦公室里再沒一個老師,空蕩蕩的。她正要松一口氣,就聽見一聲咳嗽。
蔣玉芽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卻對上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少年留著清爽的寸頭,再往下看,是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高挺的鼻梁和緊緊抿起的嘴唇。他沒穿校服外套,只有一件純白的短袖套在身上。
他的臉上顯出一幅不耐煩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好惹。
蔣玉芽四下看了看,再一次確定這個辦公室這刻除了他們沒有別人,她這才清了清嗓子,試圖叫出那個人的名字。
可那個字還沒吐出口,就又有人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中年男人一進(jìn)門,就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少年的后背上。他呵斥那個少年:“還不快點寫?”
少年不吭聲,仍舊緊緊地咬緊嘴唇,等男人坐回座位,他才緩慢地動筆。從蔣玉芽的角度,看不清他在寫什么,只有那個中年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再次響起。
“怎么什么學(xué)生都有……學(xué)不進(jìn)去干脆回家,何必留在這還給人添亂,寫的檢查都能出本書了,真夠丟人的……”
原來是檢查。
蔣玉芽于是把嗓子眼的那個名字再次吞了回去。
中年男人終于注意到蔣玉芽,他先是高抬著下巴睨她,又小聲說著話:“這又是哪個學(xué)校念不下來了送來的?這里又不是垃圾回收站。”
說著,他翻開了桌面上的轉(zhuǎn)學(xué)資料。那里有她的成績表,重點高中年段第一的成績總算讓他的表情好了一些。
男人幾乎秒變臉,迅速堆起笑叫她:“你就是市重點轉(zhuǎn)來的學(xué)生嗎?成績很不錯啊,你來了,我們班的平均分可要好好地拉一拉!”
蔣玉芽不知道說什么好,過了好幾秒,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蔣玉芽又在這里等了幾分鐘,等著少年寫完檢查,將那一張紙扔在男人的辦公桌上,等自己的班主任拿了練習(xí)冊,這才跟著少年,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出門。
蔣玉芽看見他的手伸了一下,像是想要接過她手上沉重的一摞書,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收了回去。
辦公室的門被從里面關(guān)上,蔣玉芽終于叫出了那個久違的名字。
“燼洲哥哥。”
走在蔣玉芽前面的方燼洲腳步顯然頓了一下,但很快就像沒聽到似的,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二
這天是星期五,沒有晚自習(xí),又趕在放學(xué)時間,因此蔣玉芽只要把書拿回家,下周一再來就可以。可她一心惦記著方燼洲為什么不理她,硬是在他身后跟了一路。
方燼洲在小巷子里七拐八繞,最后鉆進(jìn)了一條逼仄的胡同,等蔣玉芽再跟上來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
蔣玉芽于是嘆了口氣,沒有再跟下去。
時間不多了,她差不多該回家。可人才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圍住了。
身后都是跟蔣玉芽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孩子,校服拉鏈也沒有拉,書包吊兒郎當(dāng)?shù)貟煸谝粋€肩膀上。她驀地白了臉,下意識地將懷里的書抱得更緊。
可下一秒就有人沖了上來,粗魯?shù)貙⑺掷锏臅话汛虻簦衷谒难澏道锓瓉矸ァJY玉芽的腳像是被釘子釘在了原地,一動都動不了。
前面的人催促著在蔣玉芽兜里翻騰的人:“快點,快點拿了錢走……要不來人了。”
是真的來人了!他們話音剛落,就有自行車鈴鐺響起的聲音。來人一點兒不顧及,騎著自行車橫沖直撞。翻弄她口袋的人也拿著錢抽出了手。
方才還圍在這里的孩子們作鳥獸散,只有方燼洲騎著自行車,單腳支在地上看著她。他的眉頭鎖得很緊:“怎么回事,詐錢的?”
這塊治安亂,住的人魚龍混雜,但沒想到蔣玉芽也會碰到這種事。可眼前的人顯然嚇得不輕,白著一張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方燼洲只好下車。
他彎下腰,將散落了一地的書一本一本地?fù)炱饋恚瑪n在一起,然后又放進(jìn)車筐里。他挑眉看著她。
蔣玉芽總算慢慢地緩了過來,聲音小小地說了一句“不是”。
方燼洲反應(yīng)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蔣玉芽說的原來是剛才那句“詐錢”。他的眉頭于是挑得更高,方燼洲定定地看著蔣玉芽,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你不好好解釋我絕不輕易罷休”這幾個字。
蔣玉芽的語氣便軟下來。她看方燼洲,好半晌才軟軟地叫了一聲“燼洲哥哥”。方燼洲對上她的眼睛,責(zé)備的話突然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方燼洲打小就吃蔣玉芽這一套,沒想到長大了,這么多年沒見面,還是一點兒沒有改變。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腦勺,偏過臉去,粗聲粗氣地說道:“不說就不說,快點上車,送你回家。這邊巷子多,你不認(rèn)識路。”
蔣玉芽便咧出一個笑來。她坐在方燼洲的自行車后座上,前面的少年穿好了校服,又將拉鏈拉到下巴處。他蹬起車子來,像一尾魚似的在巷子里穿梭。
風(fēng)灌進(jìn)方燼洲的校服里,將整個人吹得鼓鼓囊囊。蔣玉芽坐在后面,努力地按住他的校服。蔣玉芽叫他:“燼洲哥哥!”
前面的人不回復(fù),仍舊自顧自地蹬著車子。
直到二十分鐘后,他們停在別墅區(qū)。蔣玉芽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說道:“燼洲哥哥,我搬家了。”
方燼洲覺得尷尬,無語,哭笑不得。
他奮力地蹬了二十分鐘,到了目的地迎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方燼洲回過頭去,伸出手,想像小時候一樣捏捏她的臉頰,再兇她一句,可手伸了一半,又想起來,蔣玉芽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
于是他訕訕地收回手,問她:“怎么不早說?”
蔣玉芽才覺得委屈呢,扁了扁嘴:“我路上叫你好多聲了,你沒理我。”
“聽不見呀!”方燼洲嘆了一口氣,“風(fēng)那么大。你戳我一下不就行了?”
蔣玉芽便不再吭聲了。
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方燼洲才要向蔣玉芽要地址,送她回新家,就聽見蔣玉芽的肚子“咕嚕”一聲。他朝旁邊看了一眼,剛好發(fā)現(xiàn)蔣玉芽也在偷偷地看他。
兩個人的眼神對上,蔣玉芽飛快地紅了臉,好半晌才聲音小小地說了一句“餓了”。
“這邊哪有能吃飯的地方……”方燼洲應(yīng)了一聲,手卻違背話語地在自己的校服口袋里翻找,最后摸出一塊費列羅:“喏,吃巧克力。”
蔣玉芽看著方燼洲手心里巧克力,愣了兩秒才問道:“不是乳糖不耐受嗎?怎么會裝巧克力?”
方燼洲愣了一下,然后撓撓頭:“習(xí)慣了……小時候不是一直給你裝著嗎?”
剛剛還想再說些什么的蔣玉芽,突然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她有些別扭地拆開那顆費列羅塞進(jìn)嘴里,心底像被小貓的爪子撓了一樣,癢癢的。
三
蔣玉芽在第二周正式進(jìn)入這個學(xué)校,和方燼洲同班。
教室不大,桌子排得密密麻麻。班主任本身想給她安排在第二排,和別人換一下,卻被蔣玉芽拒絕了。
她提著自己的書包,走到了第四組最后一排,坐在了正呼呼大睡的方燼洲旁邊。班主任目瞪口呆,可到底沒說什么。
接下來就是上周五和方燼洲吵了一架的老師的課,姓張,教物理。
他其實課講得還可以,只是脾氣差,底下的同學(xué)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不喜歡他,一個班趴倒了一半,就連蔣玉芽都昏昏欲睡——這個學(xué)校進(jìn)度要慢一些,講的東西又基礎(chǔ),都是她已經(jīng)熟練到不能再熟練的題型,實在很難集中精力聽下去。
窗外的熱浪襲來,耳邊又是老師絮絮叨叨講著大道理的聲音,蔣玉芽被這氛圍燥得心煩意亂。她站起身,越過睡著的同桌,試圖關(guān)上窗戶,腦門卻猛然一痛。
蔣玉芽下意識地“嘶”了一聲,耳邊傳來極輕微的什么東西掉落的聲音。
是一根粉筆頭。班里突然安靜下來,誰都沒想到這個老師會在新生來的第一天就發(fā)難。蔣玉芽站在那里沒有動。
就連方燼洲都醒了。他像是還沒意識到眼下是什么情況,迷迷糊糊地仰頭,看見額頭紅了一片的蔣玉芽。他問她:“怎么回事?”
蔣玉芽也呆住了,愣了好幾秒,正要回方燼洲,兩個人就雙雙被趕出了教室。
她終于將沒有說出口的話補上去:“被粉筆頭砸了。”
方燼洲沉默了下來。
蔣玉芽的額頭還在隱隱作痛,伸出手揉了揉。旁邊的方燼洲叫她:“很疼嗎?”
“疼。”
于是下一秒,少年的手就落在她的頭上,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走了!”
“去哪?”蔣玉芽反應(yīng)不過來。張老師讓他們在門口罰站呢。
方燼洲的語氣聽起來理所當(dāng)然的:“去商店,給你買個冰牛奶敷一下。”
蔣玉芽沒想到方燼洲能這么膽大包天。她從小就是乖孩子,聽父母話,聽老師話,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奉為圣旨,可方燼洲居然說走就真的帶著她走了。
還不等蔣玉芽在原地再扭捏一下,方燼洲已經(jīng)拉著她的胳膊,帶著她貓著身子穿過了教室。
上課時間,整個學(xué)校都沒什么人。蔣玉芽生怕被抓住,一路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方燼洲卻從容地找了條椅讓她坐下。又自己去買冰牛奶。
蔣玉芽坐在樹葉藤蔓遮蔽下的陰涼里,而方燼洲站著。他將那袋牛奶用紙包住,又覆在她的額頭上。蔣玉芽被冰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后撤,卻被身后的椅背攔住退路。
方燼洲的手沒動,卻微微彎下腰。兩個人對上彼此的眼睛,她看到方燼洲笑了一下,叫她:“小蔣,不要動哦。”
他們離得這么近,陽光從藤蔓的縫隙里照射進(jìn)來,讓蔣玉芽甚至能看清少年耳郭上金色的絨毛。他的丹鳳眼狹而長,這刻微微彎起,帶著讓人沉醉的笑意。
方燼洲長大了,變化好大,變得那么帥,此刻的神色又那么溫柔。
蔣玉芽只覺得周圍的空氣更加熱了,熱得她面紅耳赤,心臟在胸腔里加速跳動。她的聲音細(xì)如蚊吶:“燼洲哥哥,謝謝你。”她這樣說道。
“嗯,”方燼洲的聲音低啞,“不用謝。”
四
那天的事,張老師到底沒跟他們計較,也或許是對方燼洲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至于蔣玉芽,他說還要看一下接下來的考試成績,再決定要不要找她談?wù)劇?/p>
倒是方燼洲和蔣玉芽的關(guān)系,因為這件事,恢復(fù)如初了。蔣玉芽也沒有再追問見面的第一天,為什么方燼洲不肯理她。
“那你呢,那些人為什么找你要錢?”
方燼洲還在糾結(jié)這個問題。
蔣玉芽從小就乖,膽子也小,怎么看都不像是會惹事冒犯到其他學(xué)生的那種人。
可蔣玉芽不說話,用沉默跟他對抗。方燼洲將手上的籃球重重地砸進(jìn)籃筐里,只覺得心里有一把火要燒起來了。
上次是他來得及時,可下次他不在呢?蔣玉芽被壞孩子欺負(fù),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每次都及時到場。
方燼洲沒有再去撿球,就站在那里,背著陽光。他眉頭微皺,一句話也不說。
小時候,方燼洲想要什么東西又得不到的時候,就會一直維持著這副模樣。蔣玉芽知道拖不過去了,這才老實交代。
“家里出事了。”她說,“我爸生病去世了,之前的工程欠款甲方不給,工人的工資發(fā)不下去,我媽就把老房子賣了……但是還是差很多錢,付不起工人的工資。那些孩子是工人的孩子。”
那些孩子不是詐錢,沒那么壞,他們唯一知道的就是父母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活,拿不到自己應(yīng)有的工資。
他們知道蔣玉芽原來的學(xué)校,所以她總是被那些人攔住,無奈之下只好轉(zhuǎn)學(xué),來到這里念書。
這下沉默的人換成方燼洲。
蔣玉芽看方燼洲不說話,伸出手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以后不怕了。”方燼洲突然說道,“以后我送你回家。”
蔣玉芽聽到自己輕輕地“嗯”了一聲。說完這句話以后,兩個人也不知道聊什么了,她突然覺得這么干站著有點傻,于是叫了他一聲:“燼洲哥哥,打球呀!”
過幾天就是月考了,蔣玉芽本來這天是要叫方燼洲去圖書館的,可被他拐到了籃球場,說什么他打球她在旁邊看書也一樣。
真是完全不一樣。
蔣玉芽來了之后,壓根沒有心情看書。
偌大的球場上,只有方燼洲一個人在烈日下打球。他穿著紅色的球衣,高高地躍起,將籃球砸進(jìn)籃框里。
蔣玉芽所有的目光都被方燼洲吸過去,復(fù)習(xí)的事情,完完全全被拋諸腦后。
月考如期而至,成績出得更快,接下來就是家長會。
蔣玉芽的成績實打?qū)嵉煤茫瑏磉@里照樣碾壓眾人,位列年級第一,一騎絕塵。方燼洲卻是年級倒一,像是想要跟張老師對著干似的,物理甚至交了白卷。
她媽媽高昂著頭,來給讓她驕傲的女兒開家長會。蔣玉芽站在媽媽旁邊,想著,此時的方燼洲在干什么呢?
“芽芽?芽芽?”她媽媽在叫蔣玉芽。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班門口,學(xué)生可以陪同家長一起進(jìn)去。她輕輕地?fù)u了搖頭,拒絕。
蔣玉芽不知道方燼洲會不會來,她想在這里再等一會兒。
她媽媽于是徑直地走進(jìn)去,可媽媽旁邊的座位始終是空的。
方燼洲的家長沒有來,他的家長會沒有人來。
蔣玉芽站在班門口,透過玻璃看著班里的景象,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一雙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方燼洲。
他的臉上帶著笑,見蔣玉芽在看教室里,他便也湊近了玻璃。看到他空蕩蕩的位置時,蔣玉芽很清晰地看到他的笑容停滯了一下。
蔣玉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只得拉了拉他的袖子,叫了一聲:“燼洲哥哥,你今天不去打籃球嗎?”
“不去。”方燼洲抬起頭。
家長會是周末,平時方燼洲都會雷打不動地去打球,這天卻沒有去。
蔣玉芽徹底沒話說了,只好垂下頭去不作聲。耳邊有方燼洲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今天要來給你送禮物。”
緊接著,有一只溫?zé)岬拇笫稚w在了她的腦袋上,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芽芽考第一,燼洲哥哥來給你送禮物了。”
方燼洲像變魔術(shù)似的,從自己的身后拿出了一個包裝漂亮的禮盒。他眉眼帶笑,看著她抽開了盒子上的蝴蝶結(jié),才繼續(xù)說下去。
“小時候的約定,芽芽完成啦。”
五
小時候方燼洲的成績并不差。
他們是青梅竹馬,從小到大方燼洲都讓著她,只有考試成績上,永遠(yuǎn)都讓不了。偏偏他們又是同班同學(xué),因此從小學(xué)一直到初二,他們都一直維持著他拿第一,她萬年老二的成績。
蔣玉芽一直被方燼洲壓一頭,回家媽媽就要說她。那時候她還不懂事,竟然因為這種事去找方燼洲發(fā)脾氣。
蔣玉芽站在方燼洲的臥室里涕淚橫流,蠻橫地要求他下次考試讓一讓她,可下一秒,她的嘴里就被方燼洲塞了一顆費列羅。
小小年紀(jì)的方燼洲很會哄這個芽芽妹妹開心。
方燼洲知道蔣玉芽喜歡吃巧克力,于是身上永遠(yuǎn)裝著一顆費列羅,哪怕他自己吃不了,也一直準(zhǔn)備給他的芽芽妹妹。
方燼洲給蔣玉芽塞巧克力,又揉了揉她的腦袋。他的聲音溫柔,說道:“那芽芽加油學(xué)習(xí),等你考第一的時候,燼洲哥哥送你一大盒費列羅。”
她立馬止住了眼淚:“真的?”
方燼洲伸出小指同蔣玉芽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
可還不等蔣玉芽超過方燼洲拿到第一名,方燼洲就搬走了。
初二那年,方燼洲搬家,轉(zhuǎn)學(xué),從她的生活里銷聲匿跡,就連她爸媽都開始對他一家的事情諱莫如深。
直到這天。
沒想到方燼洲還記得這個約定。
蔣玉芽站在那里,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她扁了扁嘴,正要哭,里面的家長會就散場了。
有零星的家長開始走出來,蔣玉芽于是用力憋住自己的眼淚。方燼洲安撫地拍拍她的腦袋,轉(zhuǎn)身離開。
“芽芽禮物收到了,我就先走啦。”
方燼洲話音才落,自己的媽媽就走了出來。張老師果然不肯放過他們,讓他們散場后再去一趟辦公室。
蔣玉芽想了很多張老師會說的話,可沒想到他提起的會是方燼洲。
“蔣玉芽的成績很好,未來不可限量。可她現(xiàn)在的同桌,我覺得會帶壞她。”
媽媽看了蔣玉芽一眼,沒有接話,張老師于是繼續(xù)說下去。
“你們做家長的,還是應(yīng)該注意一下孩子交朋友的對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個節(jié)骨眼上,還是離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遠(yuǎn)一點。”
方燼洲帶壞她,方燼洲是墨,方燼洲是亂七八糟的人?
蔣玉芽只覺得她的怒火已經(jīng)不可抑制地升騰起來。她背在后面的手里,還拿著方燼洲送的巧克力,祝賀她考了第一名,他怎么就是亂七八糟的人了?
蔣玉芽終于鼓起勇氣,對這個讓她升不起哪怕一絲尊敬之意的老師開腔:“方燼洲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人,他……”
蔣玉芽接下來竟然不知道怎么說。方燼洲這刻的成績的確拿不出手,至于品行,這個張老師在乎嗎?第一次見面,他就在讓方燼洲寫檢查,每次和方燼洲對上都恨不得將他踩到泥里去,他在乎嗎?
這個老師,除了成績什么都不在乎。他并不是一個可以引導(dǎo)學(xué)生的好老師。
出于對這個職業(yè)的尊重,蔣玉芽可以什么都不說。可出于她對最好的朋友、珍貴的竹馬、喜歡的人……的維護,她不想在這一刻保持沉默,任由別人踐踏他。
可還沒等她想出來接下來該說什么,門就被人推開了。
是班主任帶著方燼洲走進(jìn)來。
方燼洲大約聽到了他們說話,此時半低著頭,沒什么表情。張老師冷笑了一聲,倒也沒再多說什么,只扔下了一句“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吧”,就開始說她的卷面問題。
他對成績好的學(xué)生真是有著超乎蔣玉芽想象的忍耐度。
蔣玉芽的火還沒消,張老師的話,她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只顧著聽班主任在跟方燼洲說什么了。
班主任在問方燼洲家里為什么沒有來人,方燼洲拒絕配合,顧左右而言他。
蔣玉芽又聽了一會兒,然后被訓(xùn)完話的物理老師弄了出去。
六
出來以后,媽媽并沒有說蔣玉芽和老師頂嘴不對。
兩個人反而說起了方燼洲。
“你現(xiàn)在和方燼洲同桌嗎?”
蔣玉芽點了點頭。
“那小子,可惜了。”
蔣玉芽坐在沙發(fā)上,聽媽媽講方燼洲家的事情。
方燼洲的爸爸出軌被他媽媽發(fā)現(xiàn),兩個人鬧離婚,他媽是家庭主婦,干脆利落地被搞到帶著初二的方燼洲凈身出戶。
方燼洲馬上面臨中考,媽媽又不得不出去工作,家里這么一堆破事,沒人關(guān)心他是怎么想的。他跟著媽媽搬家,又轉(zhuǎn)學(xué),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他的成績一落千丈,中考發(fā)揮失常,進(jìn)了這刻的高中。
剛開始方燼洲還想學(xué),可實在落下太多了,張老師又明顯針對他——原因無他,他成績實在太差了,因此只要犯了錯,就會受到更多的懲罰。
沒有人認(rèn)可他,家里也沒人管他,等他媽媽意識到方燼洲開始厭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高三了。
來不及了。
方燼洲學(xué)不進(jìn)去,性格也更加乖僻,拒絕和家里人交流。這刻管不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蔣玉芽坐在沙發(fā)上,實在很難想象,方燼洲是怎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度過了近四年的時光。
媽媽倒是沒說讓她和方燼洲換座位的事情,可第二天,等她到學(xué)校以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東西被放到了前排。
方燼洲仍然坐在他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臉朝著窗外,像是在發(fā)呆。她走到最后去,她叫他“燼洲哥哥”,可他不應(yīng)聲。
緊接著上課的鈴聲響了,她不得不返回自己新的座位。
蔣玉芽的東西,是方燼洲親自搬過去的。
物理老師說得沒錯,蔣玉芽長相漂亮成績優(yōu)異,哪怕從重點高中轉(zhuǎn)到這里,她依舊前途無量。
蔣玉芽還是那個優(yōu)秀的蔣玉芽,可方燼洲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方燼洲了——天知道他們重逢的那天他有多難堪,張老師的責(zé)罵把他在蔣玉芽面前的最后一絲體面都罵碎了。
碎的他甚至沒法在蔣玉芽叫出了“燼洲哥哥”的時候,認(rèn)真地回她一句“好久不見”。
唯一讓人高興的是,蔣玉芽從小對老師都是又敬又怕,那天卻為了他,和那個老師頂嘴了。
這更讓方燼洲覺察到,這刻的自己是怎樣糟糕的一個人。
想到這里,方燼洲嘆了口氣。
方燼洲難得的晚自習(xí)沒有睡覺,而是拿起書想要看一看,可那些字連在一起就成了天書,一晚上愣是一個題都沒有看懂。
方燼洲放下書,看了看自己的右前方——那個斜對角就坐著蔣玉芽。她正在奮筆疾書地寫作業(yè),專注得不像話。有一縷頭發(fā)滑下來,她隨手捋到后面,都沒分神。
方燼洲忍不住笑了一下,正要轉(zhuǎn)開目光,就對上了蔣玉芽抬起的臉。
蔣玉芽抬頭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轉(zhuǎn)過頭看坐在最后面的方燼洲。她沖他露出一個笑,他只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又開心又覺得痛。
方燼洲猛地想起張老師說的話,然后慌忙低下了頭去。下課鈴終于響起,他書包都沒背,就匆匆忙忙地沖出了教室。
剛下課,人還少。方燼洲沖到車棚最里面去推自己的車,可車子怎么都推不動。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對上了蔣玉芽紅紅的眼圈。
蔣玉芽看起來也是匆忙跑過來的,甚至連書包拉鏈都只拉了一半。這刻她正死死地拉著他的自行車后座,聲音里帶著哭腔問他:“燼洲哥哥,你不是說,以后都送我回家嗎?”
方燼洲所有的逃避、為蔣玉芽好的想法都在這一刻潰不成軍。他只覺得鼻子發(fā)酸,自己好像也有了一股想哭的沖動。
“嗯,”他應(yīng)了一聲,“等我把車子推出去你再坐。”
蔣玉芽終于松開了手。
蔣玉芽在方燼洲推出車子后坐上去,夜風(fēng)吹的兩個人的衣服獵獵作響。方燼洲清晰地感受到蔣玉芽的手,試探地從他的衣服上,落到了他的腰間。
方燼洲忽然想起來家長會那天,班主任說的話。
“你有沒有考慮當(dāng)兵呢?你體育好,頭腦也聰明,當(dāng)兵也是一條出路,不是嗎?”
班主任和張老師不一樣。她會因為學(xué)生不聽話而大發(fā)脾氣,卻也會認(rèn)真的、保全每一個學(xué)生自尊的和他們平等對話。
好像所有人都不認(rèn)可他了,可蔣玉芽和這個當(dāng)了沒幾年老師的班主任還堅定地相信他。
“蔣玉芽,”方燼洲出聲,“你覺得,我去當(dāng)兵怎么樣呢?”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可以呀,我覺得很好。”
最后,方燼洲在夜風(fēng)里,捕捉到了那即將被吹散的最后一句話。
“我會等你的。”
七
等到蔣玉芽高考完之后,方燼洲已經(jīng)入伍了。
部隊里手機管得其實不是特別嚴(yán),但方燼洲還是沒怎么給蔣玉芽發(fā)過消息。蔣玉芽也是。
蔣玉芽只是遙遙地寄了一封信給他,部隊里的人還笑話方燼洲這個年代居然用這么土的方式交流。
可只有方燼洲自己知道,這是他并不美好的青春期里,最大的精神支柱,最后的力量。
在這封信里,蔣玉芽說了自己的成績,還說她去了南方的一所醫(yī)科大學(xué),得償所愿。她還摘抄了《西洲曲》,在信里寫“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方燼洲于是也珍而重之地回信給她,他說,“我知道我是個混混、混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壞學(xué)生,可我還是想成為一個很好的人。現(xiàn)在還做不到,但我想,至少做一個不那么糟糕的人吧。”。
方燼洲想,至少等他再優(yōu)秀一點再找她吧。等他優(yōu)秀到,她說起她喜歡的人是誰的時候,不會再有人笑話她。
可方燼洲萬萬沒想到,會在救災(zāi)現(xiàn)場見到蔣玉芽。
津縣發(fā)洪水,還有山體滑坡,他們部隊離受災(zāi)地區(qū)不遠(yuǎn),因此臨危受命去救援群眾。
這時方燼洲當(dāng)兵四年,已經(jīng)是連長了。方燼洲站在高處,剛給大家派完任務(wù),就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語氣里帶著試探和不確定。
“燼洲……哥哥?”
方燼洲偏過頭去,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是蔣玉芽。她穿著防護服,整張臉被口罩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可他們來不及寒暄,已經(jīng)有傷員送到了蔣玉芽面前,她熟練地為傷口做著緊急處理,方燼洲也只來得及露出一個笑,就上了前線。
兩個人甚至一句交流都沒有,卻彼此配合得那么默契。
他們之間的距離終于在這一刻被拉近了,他想。
方燼洲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他站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門口時,聽到的張老師說的話。
他是爛泥扶不上墻的壞學(xué)生,他是近墨者黑的墨,他是好學(xué)生要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她是天上星,是前途無量的第一名。
他們從兒時就牽起來的線,在那個下午,被拉出了無限的長度。
他們越離越遠(yuǎn)、越離越遠(yuǎn)。
可蔣玉芽說,不是那樣的。
燼洲哥哥不是那樣的。
方燼洲太了解蔣玉芽了,知道她壯著膽子說這句話有多不易。
后來方燼洲覺得為了蔣玉芽好,應(yīng)該離她遠(yuǎn)一點。可她拉住了他的自行車,也將他從那看不清前路的黑暗中拉了出來。
然后他走到了這天。
這一次,她是優(yōu)秀的蔣玉芽,是前線搶救傷員的志愿者,而他,是優(yōu)秀的連長,是受人信賴的軍人。他們并肩作戰(zhàn)。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