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050024)
北京作為元明清三朝之都,“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和文軍著《人文地理與中華偉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6月第一版)。在這受萬里山河朝貢的曠代都會中,多文化融合、薈萃、孕育了一種獨具特色的高腔藝術。作為清代戲曲中活躍而成熟的聲腔類型,曾一度博帝王之歡、悅貴族之耳、怡大眾之情,也為北京戲曲乃至整個國家的戲曲藝術發展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筆者近日拜讀路應昆先生新著《北京高腔研究》(周丹合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一書,頗有感慨。本書的推出,對于當代學者研究京文化有重要價值。多年來,京劇、北昆等戲曲類型在北京這塊文化熱土上鼎盛繁衍,卻少有人提及并深入研究高腔。認識路應昆先生,是在河北師范大學舉行研究生論壇的一次講座中,也由此與本書——《北京高腔研究》結下緣分。筆者通過前期的閱讀與探究,對高腔藝術有了一定的了解。作為一種在南方風生水起的聲腔劇種,高腔在北京發展也無疑是當地藝術文化中的一個具象化呈式。本書的撰寫與出版為讀者創造了一份可觸摸高腔歷史的良好契機。所謂,讀史使人明智。研究北京高腔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歷史經驗。對于反射今日京文化的發展與文化建設作用均不可小覷。
讀罷此書,有關高腔種種歷歷在目:起源、生長環境、曲牌、演唱形式、板式與腔調。古人云:北京有“挈裘之勢”。路先生將學術的目光投向“北京”,實乃慧眼。雖在歷史上,北京高腔經歷了被遺忘的下場,然而路先生憑借多年以來的深入研究與挖掘,對其進行系統梳理,不僅發表相關論文多篇,例:《高腔與川劇音樂》《戲曲藝術論》等,還將大成集于一書,著實令人感嘆。《北京高腔研究》(以下簡稱“《高腔》”)一書,作者秉承著盡可能還原歷史真相的原則,運用田野調查、文獻研究等方法,對這一當代舞臺難覓蹤跡的藝術驕子,通過縝密的學術思考,在嚴謹的文詞薈萃下妙筆生花。對于一方聲腔劇種的研究,著者可謂舍我其誰。路先生站在文化學與人類學的角度審視,研究角度另辟蹊徑、取精用弘,這對于迄今為止已消失于北京舞臺的高腔藝術而言,無非是在當代舞臺的一種再現與重演。
北京高腔這一古老聲腔藝術,當年何故足駐北京?于這一政治都城中做何發展?作者采用國人所鐘愛的追根溯源法,攜讀者一同感知。北京亦雅亦俗,“它那風情萬種的彩色世界在巨大的激情中保持著人性、社會性與大自然偉大的調和。”(和文軍著《人文地理與中華偉人》,第174頁)是高腔藝人心儀之地。關于溯源,先生從高腔與清宮之聯系講起:康熙好樂善歌,可身居京地昆腔頗多,劇種呈現單一化,難以博得帝王之歡顏。其親信李煦便展開對南府江南藝人與藝術的拔擢。機緣巧合,弋陽腔藉“錯用鄉語”、“改調歌之”之特點與皇城繁華的都市文化互通圓合、繁衍生息,長成一株戲曲藝術的參天大樹。從此,在這一充滿濃厚政治意味的文化環境中大顯光彩、風靡一時。另思之,高腔得以根植北京,與當地人文環境亦有千絲萬縷聯系。自元大都以來,八方來客便習以為常。久之,淳樸民風,保守寬仁,閑散和諧,津津樂道的社會性情逐漸形成,這與弋陽腔“入鄉隨俗”之特點一拍即合。書中所示,作為清王朝襁褓中的“寵兒”,甚至“艷壓群雄”:重創秦腔等藝術。為了向讀者展示高腔之鑼鼓伴奏的一大特色,書中薈萃了王芷章的《腔調考源》、傅雪漪的《北京高腔淺探》、澹云《北京高腔之特色》與《鑼鼓之功用》等,凸顯高腔藝術中鑼鼓使用情形,以及其雄渾、厚重的趣味。
突出王府高腔的存在價值。有關音樂事象的研究,多年以來,眾多學者都將目光投向宮廷與民間這兩大相對勢力中,正所謂:上行下效。更有甚之,在我國傳統音樂中,也將這兩對勢力作為兩種分類,逐一論之。高腔藝術在同一時空下的橫向發展問題,路先生另辟蹊徑的加入了“王府”這一勢力,思路新穎、獨特,也凸顯了這一勢力在高腔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重要影響。然,影響有優有劣。作者從高腔之生存環境中逐一闡釋宮廷、王府與民間之區別。宮廷之高腔服務對象為皇親貴胄,這一群體豢養資本相對強大。幾位皇帝甚愛戲曲、尤喜高腔,曾以“弋陽佳傳”之圣譽“艷壓群雄”,甚至與國之興衰緊緊聯系在了一起。正所謂,“樂與政通”,“高腔與政通”的形勢在當時亦突出;民間之高腔多服務于農民大眾,豢養資本最弱,然其發展最為活躍、無拘無束。王府之高腔服務對象為達官貴人,豢養資本稍帶遜色,卻是上不受管束、下不沾俗氣,可謂高腔發展之關鍵。誠如書中言:“第一,以王府大班的地位,確立了昆弋這一藝術流派。第二,培養了作為北方昆弋主力的‘慶’、‘榮’兩輩人才。第三,通過與民間昆弋的交流,刺激和扶助了民間昆弋班社的發展。”(《北京高腔研究》,第35頁)作為游離于壁壘森嚴與悠閑散漫之外的北京高腔,也有它的負面影響:藝人倚仗王府勢力目中無人這也再一次印證了路先生將“王府”這一勢力范圍寫入書中的背后含義,為高腔藝術后來走向衰敗埋下了伏筆。然而,今天我們作為本書的讀者和歷史的學習者,應當看到高腔藝術所產生的社會價值與藝術價值,以及那種交合圓通的多重社會適應性之特點。本書緊緊抓住了這樣一種歷史的和動力,亦是研究慧眼之所在,也再一次提升了本書的文化價值。
或許在傳統音樂分類中,高腔作為一種獨特品種,在深入研究中不可避免需談及“王府”;亦或許,在音樂文化研究中,本身就不應該忽略這一勢力的存在。讀至此,即刻一種醍醐灌頂之意在內心翻涌。
本書匯聚十年田野考察、文獻研究、樂譜整理的新發現、新觀念與新認識,在著述的理念、結構、寫作方法等多方面對北京高腔進行了調整、另辟與重構,在一個新的平臺上闡明了北京高腔自產生至發展的演變軌跡。自古常云:十年磨一劍。撰《高腔》一書近十年光景,在多年春秋歲月中,成書見稿謂路先生之魂牽夢繞。他從事戲曲音樂和戲曲史研究已有多年,為這一藝術之嬰的生產也提供了一隅溫室。可見此書并非一年半載之沖動而作,亦顯嚴謹學風。正所謂,耐不住寂寞,是不會成功的。先生從最初的靈感萌動至最終成書,這一過程中心理活動大相徑庭,可謂慢工出細活,經歷了取譜(搜材料)、打譜(翻譯)、解譜之歷程,從田野調查到文案解譯,再到撰寫成書。同身為讀者的我,亦覺可親、可敬、可信。
作為一本研究高腔之理論著作,每一章均有簡明扼要的章前語,用以概括本章內容,提綱挈領,易于讀者閱讀與理解。并附錄60首北京高腔樂譜,向讀者全面、系統而深刻地介紹了北京高腔的歷史樣態與藝術風采,令人讀后深入肺腑。文字讀罷,翻開樂譜吟唱一二也謂之樂趣所在。從書的內容結構上來說可謂獨具匠心,機智巧妙的將讀者、高腔表演者和歷史接受者融為一體。我們研究任何一種音樂事象時,為了全面剖析和深入挖掘,必然需要縱向與橫向的看待這一音樂本體。本書所用昆弋老藝人演唱的錄音資料均為北京曲家朱復先生提供的。由于部分音樂資料在唱詞或音準或節奏等方面尚且無從考證,為了撰寫的嚴謹性與科學性,正文中所使用的譜例均選自演唱音準、節奏和唱詞等方面相對準確、完整的錄音記譜。從宏觀角度來看,書中的文字與譜例比重兩兩參半,這種建立在文化視野之下的音樂本體解讀,更利讀者賞閱與理解。傳播學中有詞云:“名人效應”,而本書收集與整理的這些難以找尋的譜例,借助書籍的方式傳播出去,促使很多絕版的譜例,借此機會得以面世,從學術角度來講,可謂價值連城、獨一無二。通過專著方式來進行譜例的再傳播,對于弘揚高腔藝術來講無疑是一次積極而偉大的實踐。路先生的這一做法,也為世人敲響警鐘:對待傳統,我們應當有一個什么樣的態度。
出于閱覽之便,在闡釋高腔曲牌的一章中作者分別從宮廷、民間與“京腔譜”三方面做文章。所謂“京腔譜”是王正祥將未曾有格律譜對高腔曲牌進行規范的樂象做出了自定義規范后,而形成的《十二律京腔譜》與《宗北歸音》之總稱。有關高腔之曲牌自明代以來就出現了規范化與自由化的兩種傾向。本書在前文鋪墊之下,很容易讓讀者理解:在民間,高腔必定是一個曲牌格律自由化發展發展的態勢;對于宮廷而言有著高層次的追求與講究,加之王正祥的“曲牌規范”工作,必定是一番“整改”之后的景象,而非“情不自禁”的結果。(《北京高腔研究》,第66頁)
作為一種聲腔藝術,離不開演唱形式這一特色的剖析。雖然北京高腔絕跡場上已久,但是作者的前期工作還是相當完善的,綜合不同方面的各種線索和材料,(《北京高腔研究》,第67頁)先生分別從高腔的“唱與和、演唱技巧之‘滾唱’和幫腔”三方面做細致探討。雖然流傳至今的高腔演唱早已不復當年之舊景,然路先生通過“京腔譜”與高腔抄本中也尋覓到了幫腔的蛛絲馬跡,同時,也借用高腔之幫腔斷言了高腔是否逐漸走向衰亡的歷史事實,為書寫北京高腔絕跡于戲場埋下伏筆。
腔調兩篇章的內容正值本書“黃金分割點”處,作為唱腔研究中斷不可缺失的重要環節。路先生在行文過程中從曲牌之腔和套曲之腔兩個層次分章論述,以便照顧不同理論基礎的讀者。作為南北曲“俗唱”演化而來的高腔,在實際的表演場合中其腔調組織方式是十分靈活的,腔調與曲牌的關系也常顯得復雜。(《北京高腔研究》,第115頁)曲牌中的腔調以“活唱”最具特色,這也印證了“改調歌之、錯用鄉語”之本性。借用“韓紹信、侯玉山與李永忠”三人演唱的《青山石》[浪淘沙]來體現行腔處理上甚至是同一藝人在不同時間或不同場合所表現出的差異性。套曲中的腔調特色作者在第七章中選用清宮高腔承應戲與民間高腔戲中的套曲為例進行說明。得益于前文鋪墊,再次提出宮廷承應戲之“程式化、整體化”便易于讀者接受。
作為本書的作者,既是文化的傳播者亦是學習者。從整體上來看,北京高腔的版式種類并不多,為了盡可能地還原歷史上的高腔板式之原貌,先生分別從王正祥之“京腔譜”與今存錄音資料兩方渠道進行了學術分析。并提出了對某些資料記載的質疑,這是其嚴謹學識的充分表現。這樣的一種“設疑式”寫作方式有助于讀者發揮自主想象空間與開展研究工作,共同為這一音樂品種的歷史記憶留下一抹善筆。
誠如作者所嘆,曾幾何時,高腔有著“呼風喚雨”之地位,然因諸多因素淪落致“廣陵散”。對這一演變過程,作者在書中詳盡的記述了一番。從高腔發展的整體脈絡中來看,高腔藝術與國家的生死存亡緊緊聯系在一起,達到了前所未有之高度,可謂對社會影響深遠。不得言之,清王朝是一個很知享樂的民族,亦有康熙、乾隆等幾位皇帝操持與供奉高腔藝術。
物極必反。首先,這與上述所提及的秦腔等藝術的侵入有著不可分割之因緣。路先生于文中所言,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記載:“……現在本班戲子概令改歸昆、弋兩腔,如不愿者聽其另謀生理……”,至此,高腔在之后便“已非古樂正音”了。其次,多種情形表明,由于王府高腔受限制于各位王公貴胄的偏愛,導致高腔藝術的發展不再是一個體系下的事情,雖在短時間內有益于藝人謀生,但對于高腔藝術的長足發展來說極為不利;再次,演藝市場中的高腔與宮廷與王府中的發展勢態大相徑庭,故而有康熙斥其:“亂道”之典故。雖民眾對其津津樂道,但自四川秦腔藝人魏長生和三慶徽班進京后,便對高腔形成巨大打擊。而后眾多音樂藝人表明,高腔成為了人人眼中的“廣陵散”,這與高腔沒有與時俱進的發展也有直接關聯;另外,也受政局、戰爭、災荒和瘟疫等社會動亂之影響。
二十五萬余字的篇幅,承載的不僅僅是數字的重量,更是人類戲曲文化生活中的一份精神慰藉。作為一種越來越不為人知的藝術曲種,通過本書的方式卻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與了解。合本冥想:戲曲的唱、念、做、打需要通過生、旦、凈、丑的藝術靈動去揭示社會生活的多姿多彩,而北京高腔則以高亢、激昂、粗獷的音樂性格深刻而細膩的完善了這樣一藝術。《高腔》中的高腔,是我們觀察與了解北京歷史文化的重要窗口。而從《高腔》出發,也為我們讀者敲響警鐘,譬如書中所言:“戲曲史上的這‘幾行陳跡’再次提醒我們:對傳統實在不應掉以輕心。”(路應昆等著《北京高腔研究》,第193頁)
對于劇種如何發展的問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是終逃不出一個法理——保持個性、適應民眾。然而日新月異,更新換代是不可避免的,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對于文化,我們做好了保存工作就好,就像研究音樂學一樣,價值就在于知道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這一層含義。古人長云,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更新換掉的我們也不必過于惋惜,隨著時代的發展必然會有它的替代出現,而這個替代一定會是更加適合當下與不久的將來發展的。面向當代,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13年8月的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提出“四個講清楚”的重要論斷,其中,就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而言,體現為四個原則:歷史根基、當代價值、國際視野、人類高度。本書涵蓋了相當大的文化功能,然而對于當下高腔藝術的影響問題作者少有筆墨。就筆者而言,無論是文化的繼承與傳播,還是人類的發展與更迭,最重要的就是當下這一代人是否作出了最善的努力。費孝通先生在《文化的生與死》一書中說:“作為中華民族的成員,我們有責任先從認識自己的文化開始,在認真了解、理解、研究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參加現代中華文化的創造,為新世紀人類全球的文化建設積極準備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