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波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性靈說”是明代十分重要的一種文學理論主張,經過公安派大力提倡之后取得了廣泛影響。而之前的復古占據文壇的主體地位,形成了字摹句擬的不良影響,僵化了文學的創作。屠隆是首先意識到復古弊端的人物之一,也是性靈論的首倡者之一,在他身上體現出復古與性靈的雙重性,復古與革新的矛盾雙方集于一身并得到了完美體現。
屠隆是一個情欲極其強烈的人,自然要通過一定的方式釋放出來。而詩文創作自然而然地便將屠隆狂放的生活記錄進去,這使得屠隆的詩文之中具有了一種特質,而這種特質就是“性靈”。這種創作是先于理論的,也可以說是一種不自覺的創作狀態。他認為情欲是人的天性,而“詩者,非他人聲韻而成,詩以吟詠寫性情者也”,既然文藝應該寫真性情,那像《叨叨令》這樣的情色描寫自是不必忌諱的。而這種“情真”恰恰是性靈所必需的。如其對私生活的描寫:“朝從博徒飲,暮向娼家眠。行樂度年光,詩書不足觀”。這不僅反映出屠隆的“縱欲”,而且也反映出屠隆的創作是“真”的,他不避諱自己的不檢,反而大膽地表現出來,這就是“真”。正是因為在屠隆對“欲”的表達之中表現出了“真”,而這種“真”恰是性靈的因子,這些因子最終促成了性靈說。
屠隆的“縱欲”是貫穿始終的。通過對罷官前后屠隆“縱欲”的對比,可知罷官后他對“欲”的放縱更是一發而不可收,因此加速了性靈論的產生。我們可以這樣說,屠隆對欲的表達越強烈,他對性靈的呼喚就越迫切。而屠隆所言“性靈”主要便是“真”:“即表達真性情、真情感,表現真生活,反對虛偽矯飾?!?/p>
晚明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肯定人欲的客觀要求,形成了個性解放的潮流。但這種潮流卻極易走向極端,如果不加以節制,就會走向縱欲。屠隆受時代思潮的影響,追求個性的展現,推重“真我”,最終由復古的推崇者走向性靈論的先導。由于受到整個時代社會風氣的影響,屠隆的“縱欲”也就可以理解了。這種對欲望的放縱正是個性的解放和對禮教的輕蔑,是與時代潮流相應的。屠隆認為:“凡人情感于外而動于中,一有所貪戀,一有所住著,即細微絲發,皆欲也?!彼灰涣信e了各種“欲”:“富貴榮名、酒色貨財、歌舞聲伎、滑神蕩志、耗精傷身,故名之曰欲。”而男女之欲也自然地包括其中,并占據著重要地位。由于屠隆的“性靈”論是以“真”為核心的,而欲又是人本身所固有的真實存在,那么受晚明個性解放的時代性影響下的“性靈”便具有了一種意味,即真實地表達“欲”,而不必對其遮遮掩掩。
雖然屠隆平日縱欲,但他對“欲”也是懷有懼意的。他在很多文章中都提及縱欲的危害性?!队菲f“欲火一然,至傷敗倫理,破滅家身”。而且他還經常作警語,勸告世人不要沉迷于欲望。他把紅顏比作白骨:“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將淫色作為破家亡身之事:“如此則楚館秦樓非樂地,陷阱之淵蔽乎!歌姬舞女非樂人,破家之鬼魅乎!顛鶯倒鳳非樂事,妖媚之狐貍乎!”這些言論往往使人誤以為屠隆并非縱欲派,而是禁欲主義者了。但聯系到屠隆生平的狂放不羈,我們就可以理解了。屠隆對于“欲”的擔心害怕,乃是出于對自身的憂慮。正是由于自己縱欲一發不可收拾,久而久之便產生了焦慮。而他對世人的勸誡之語何嘗不是對自己的警告呢。
屠隆受三教影響,也希望修心去欲。如其在《與王辰玉》中所說:“政恐兒女情深,道心退墮,須從愛河急猛回頭?!闭驗閷Α翱v欲”的焦慮和想要修心靜持的愿望,使得屠隆想要去克制欲望,“獨無如名障欲根之難去矣……解脫如此不已,倘微有進處,以不負長者誠灰滅無恨”。然而“名障欲根,苦不肯斷。世上萬緣,獨此二物為難除……乃知病根尚在,特潛隱不發爾”,“三年治欲,若頓重兵堅城之下,云梯地道攻之,百般不破,若以巨石壓草,石去草生,若以冷泉沃渴吻,暫時清涼,過而復熱”,并沒有起到實質性的作用。
屠隆在信件中說到自己“三年治欲”,而其服膺二氏的原因除了排解罷官后的失意之外,恐怕也想要借助佛老作為自己“治欲”的手段之一。羅宗強先生在概括明代縱欲風尚發展過程時便說:“極度縱欲而得病,于是信凈土,求仙道?!彪m說屠隆未必得病,但卻反映出那個時代試圖借助佛道來治欲的現象。鄭閏便言:“屠隆的閑繙二氏,蒲團入道、靜心頓悟乃是他強行克制自我欲念的方式?!闭缤缆∷?,“讀二氏書,志在清虛恬澹,解縛蕩累”,目的是使心靈清明,解除精神上的負擔。他在《與趙汝師司成》中說,“仆年來萬念俱空,一絲不掛,閑中無以自娛,稍取三教理參訂和合”。既然他說自己“萬念俱空”,又說自己“獨苦名欲根不斷”,這難道不是互相矛盾嗎?這也只是其自我安慰之語罷了。黃霖評價說:“他本來就‘行類滑稽’,好作‘游戲之語’,殊不類釋道之徒?!眳翁斐伞肚贰芬舱f:“屠儀部逸才慢世……偃恣于孌姬之隊,驕酣于仙佛之宗?!蓖缆〕缦蓪W佛,卻又不忘“孌姬”,兩相對舉,殊為滑稽。更為可笑的是,屠隆本來是希望借三教以去欲,但最終卻在佛道之中為自己縱欲找到了借口:“隔壁聞釵釧聲,比丘名為破戒。比丘之心入故也。同室與婦人處,羅什不礙成真。羅什之心不入故也。固知染凈在心,何關形跡?!庇谑沁@一手段最終也失敗了。禁欲的失敗使屠隆意識到“父母之所以生我者以此,則其根也,根故難去也”,情欲是人的天性,“夫生者情也,有生則有情”,“其根固在”,是無法消除的。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放開對自我的壓制,干脆走向它的反面——“縱欲”。
由此可見,屠隆經歷了由對“欲”的克制到“縱欲”的過程。想要禁欲卻沒能做到,他也只能為此尋找借口,“賢達風流市人亦風流,賢達放蕩市人亦放蕩。賢達市人之所以異者在心之染不染也。”只要心不染,也就是保持“真心”,放蕩風流都是無所謂的。《鴻苞·艷歌》也同樣說“本色不害道,去其情,終日艷歌,終日是道,不去其情,終日不艷歌,終日非道”。也就是說只要“去情”,做到“本色”,終日艷歌亦無妨。
“性靈”既然是自由地表達真情實感,而人的情欲也是情感之一種,這種“性靈”文學觀必然要對“欲”進行書寫。屠隆的“性靈”與“欲”是分不開的,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言:“事實上他在創作中表現的卻是強烈的含有情識欲念的性靈。他所追求的本然之性靈是真,他在創作中也便呈現充滿欲望的性靈?!倍缆∫蚕D借“性靈”的論調來達到宣泄情欲的目的,那么必然會在文學創作中留下痕跡。既然“性靈”的核心是“真”,我們就要看他的作品是不是真實地表現自己的心境,是否如實地表現“欲”。他一生所創作的幾部戲曲,如《彩毫記》《曇花記》《修文記》等大都是隨意抒發情感的狂放之作,如其在《曇花記自敘》中所說的那樣要“順其欲而潛導之”,這也未免帶來他人的指責。如管志道便斥其欲以聲色化民:“近來淫曲濫觴,此作真是絕唱……《曇花》之綺終在聲色之于化民,末也。聲色而入劇戲,所化幾何。亦猶或紾其兄之臂而謂之姑徐徐云爾。”這種指責當然是相當嚴厲的。
我們既已得知屠隆是一個欲望十分強烈的人,他懷有滿腔情欲,自然想要釋放出來。他的狂放行徑便是一種釋放的方式。但是,這種借狂放以抒發欲望的方式畢竟十分有限,而借助寫作來抒發欲望便成為了日常的方式。
弗洛伊德在《創作家與白日夢》一文中說:“作家通過改變和偽裝來減弱他利己主義的白日夢的性質,并且在表達他的幻想時提供我們以純粹形式的、也就是美的享受或樂趣……向我們提供這種樂趣,是為了有可能得到那種來自更深的精神源泉的更大樂趣?!边@也就是說,作家的創作就像一種幻想和白日夢,它可以將在潛意識里壓抑的欲望通過寫作宣泄出來。因此,寫作無疑是一種宣泄欲望的方式,而屠隆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從而采取了詩文創作的方式來達到發泄欲望的目的。
屠隆在《歡賦》的序中說,“余處冗賤,百憂煎人,側身天地,長苦局蹐,思欲揮悶散心,寄興褚墨……友人馮夢禎謂仆曰:子何不為歡賦,悅心暢意,破彼我之煩悶,宣萬物之郁塞,則此道貴矣?!庇纱丝闯鐾缆≌J為文學創作可以達到“揮悶散心”“悅心暢意”“破煩悶”“宣郁塞”的作用。
此外,他在《鴻苞·詩選》中也說得十分明白,“夫詩者宣郁導滯,暢性發靈”,他認為詩歌的作用就在于“宣郁導滯”,而這里的“郁滯”雖難以確切指明,但從前面屠隆對欲望的苦悶可以看出,人的欲望在這里恐怕是占重要部分的。鄭閏也直言:“‘有情則有結’——情欲郁結,也就是屠隆在《娑羅園題評》中指出的‘凡情自縛’的觀點……屠隆提出‘有情則有結’的情欲郁結,人的情欲受到壓抑,遭到郁結,是痛苦的。”屠隆既然承認詩具有“宣郁導滯”的功效。借助詩文來發泄,這樣便自然而然地將真情實感吐露于筆端,這與他的性靈論也就相符合了,因此他提出“性靈”來抒發欲望。
屠隆的性靈論講的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而情欲也是自然情感之一種,自然也就有寫作的正當理由了。為了使自己所寫的內容理所應當而不必受到別人的指責,這種肯定書寫人的真情實感的“性靈”之論也就自然被屠隆所提倡。他在《與友人論詩文》中就為自己辯護說“情之所向,俚下亦可,才子所向,博綜猥瑣亦可”。這也就是說,只要是合乎真情,無論是高雅還是鄙俗,都可以寫入詩文之中。而且他還用儒家的例子來使自己的觀點合理化,“仲尼刪詩,善惡并采,淫雅雜陳,所以示勸懲,備觀省”。這里便利用孔子刪詩之后保留桑間濮上之詩的典實,來明確地表示淫惡之辭亦可入詩。另外他在《太上感應篇序》中也說,“妙悟性靈,善惡俱融”,也就是只要是表達真我,無論善惡都要寫進去,這才是真的。這無非就為屠隆借創作來發泄情欲提供了理論支撐。
另外,他在《曇花記自敘》里面也說道:“世人好歌舞,余隨順其欲而潛導之……投其所好,則眾所必往也。”他提出對于人的“欲”,不能一味堵塞,而應該“隨順其欲而潛導之”,即予以自然疏導。在《章臺柳玉合記敘》中他也提到:“每至情語,出于人口,入于人耳,人快欲狂,人悲欲絕,則至矣無遺憾矣?!边@是一種“縱情”的文學觀。屠隆認為文學作品應該用“至情”,也可以說是“真情”,來放縱人們的情欲,以達到宣泄情感的目的。而對于屠隆自身,這種宣泄和疏導的方式還是需要借助可以“宣郁導滯”的詩歌。實際上,無論是屠隆借助性靈來抒發他人的情欲還是發泄一己之欲望或是兼而有之,性靈論都是一種為自己辯護的手段,其作用便是使欲的表達合法化。
綜上所述,屠隆之所以由復古、格調轉入“性靈”,“縱欲”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催化劑。它在理論上促使屠隆的文學觀念發生轉變,也反映在具體的文學創作實踐中。綜上所述,屠隆自身的欲望是最本質的動因,縱欲是其發泄的方式,寫作是發泄的一種具體手段,而“性靈”則使這種手段獲得合法性。其中“性靈”之所以能夠為抒寫欲望提供合法性,就是因為“性靈”是“求真”的。人的欲望是天性,是人真實自我的一部分,所以詩歌在表現“真我”的時候就不應忽視這一點。因此,縱欲是“性靈”的動因,是促使屠隆文學觀念轉變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