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珊珊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000)
自古以來,對于陶淵明詩歌中的飲食研究多集中在其飲酒詩上,而對其日常飲食關注度較低,陶淵明詩歌中涉及了哪幾類食物?其種植與收獲情況如何?反映了怎樣的實際生活狀況?其中或有蘊涵著詩人的何種情志?本文欲在飲食文化視域下對此類問題進行一一探究。
魏晉時期的糧食作物種類増多,江西基本上是以種植水稻為主。晉代郭義恭的《廣志》和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兩書中共記載近四十種水稻,充分證明水稻品種繁多。陶淵明詩中出現最頻繁的主食也是稻,見于《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有會而作》等詩。
《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這首詩作于晉安帝義熙六年九月,這是陶淵明棄官彭澤令歸田躬耕的第六年。這首詩敘議結合,通過敘寫收稻的場景來抒發躬耕之情懷。但是關于“九月獲早稻”一事卻有些爭議。丁福保先生箋注此詩時提出:“九月獲稻,不為早矣。下潠田八月獲,且不言早,今潯陽之俗,禾早者六月獲。一本早是旱字,故有山中風氣句。姑存此以備一說1。”逯欽立《陶淵明年譜考》曰:“九月所獲,不為早稻。九早二字,必有一誤。據詩中風氣先寒語,九月或當為七月也2。”王叔珉《陶淵明詩箋證稿》曰:“逯疑‘九月 當作‘七月 說較長。詩云:‘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 山中風氣先寒,則題不得為‘九月 ,亦可證九當作七也。古書中九、七二字往往相亂3。”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曰:“詩曰‘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 不應在七月,‘九 字不誤。‘西田 在山中,所種稻或系旱稻也……據霈實地考察,江西一帶收早稻在六月,氣候正炎熱,即使在山中亦不寒,尤不應有“霜”,作七月與詩中所寫氣候不合,作‘旱稻 應是4。”袁行霈也認為陶淵明所種植的應是旱稻,種于“西田”山中,此說與水稻種植的實際情況有關。游修齡在《中國稻作史》中就指出旱稻、陸稻、稑稻實際上同為一種水稻,可種植于山地中,于九月收獲。袁行霈根據旱稻的種植條件與收獲時節,認定詩題中應作“旱稻”。
此外,作為農史專家的曾雄生在其《江西水稻品種的起源及早期發展的歷史》一文中則指出:“詩題中的‘早稻 應該理解為晚稻中的早熟品種5。”曾雄生還在另一篇論文《試論占城稻對中國古代稻作之影響》中詳細論述了宋代以前水稻的種植與收獲時節,指出將“早稻”解釋為“晚稻中的早熟品種”的原因在于:宋前的水稻一般是三月種稻十月收獲,宋以前的水稻品種多屬晚稻類型,詩題中的早稻只能算作晚稻之中的早熟品種。總的來說,“九月”與“早稻”相矛盾,目前有三種說法:其一,“九月”誤,“九月”當作“七月”;其二,“早稻”誤,“早稻”當作“旱稻”;其三,“早稻”意為“晚稻中的早熟品種”。“九月獲早稻”之議說明陶淵明所種植的水稻品種為單季種,一年只種植一次,生育期較長。
《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這首詩作于東晉義熙十二年,此時陶淵明已經度過了十二年的躬耕生活,這首詩則更明確地指出水稻的種植地點。由較為模糊的“西山”變為“下潠田”,即詩中的“東林隈”,是在山中地勢彎曲低洼盆地內有水涌出的地方。盡管陶淵明認真經營著自己的水稻田,剛開春便早出晚歸地勞作,但是生計依然難以維系,這點尤其明顯地反映在陶淵明晚年的詩歌中。
陶淵明寫下《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之時,雖述躬耕之苦,卻依然表達了“但愿長如此”的心情,而在《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中就已經體現出陶淵明的艱難處境了,詩云“饑者歡初飽”,說明在收獲稻谷之前很難飽食。陶淵明于義熙十四年所作《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中則充分描繪了躬耕之苦和生活之厄,“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6。”天災屢降,氣候反常,先是天氣旱烈,土地荒旱,螟蜮肆虐,又是狂風暴雨,鋪天蓋地,收獲的莊稼都不足以交納稅收,夏日青黃不接,饑餓難耐,冬夜寒冷,無以取暖。陶淵明稍后同期完成的《有會而作》和《詠貧士》更是極言生計之窘迫。《有會而作》一詩作于“舊谷既沒,新谷未登”之際,“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7。”《詠貧士·其三》云:“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說文解字》中解釋藜即藜草。藜羹也就是野菜湯,《莊子·讓王》中有記載:“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孔子困于陳蔡之間,窮途末路之際以野菜湯充饑。《詠貧士·其五》中又寫道:“芻槁有常溫,采莒足朝餐。”莒就是稆,在《后漢書.獻帝紀》中記載群臣采稆一事:“群僚饑乏,尚書郎以下,自出採稆。”所謂“稆”即是野生稻。以藜藿之羹為主食,采野生稻禾以充饑,足以說明陶淵明此時已然極度困窘。
但是陶淵明之偉大正在于此,詩人對自己的選擇踐行到底,生前不計窮達,身后不求浮名,在貧苦的生活中堅守為人的節操。湯文清公曾云:“淵明詩中言本志少,說固窮多。夫惟忍饑寒之苦,而后能存節義之困,而由之所以有餓夫也。世士食榮利,事豪侈.而高談名義于自方于古之人,余未之信也。觀斯言,始知淵明一生,得力全在固窮二字,固則為君子,濫圖為小人。”
除卻主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蔬菜種植己經相當普遍,大量進入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齊民要術》中所記載蔬菜種類多達幾十種,有瓜、茄、芋、葵、蔓菁、落、蘆煎、蓮、葵、寥、芹、菌、菰等。蔬菜作為農家生活的必備之物,自然也在陶淵明的詩中頻頻出現,而且多出現于陶淵明較為早期的詩歌中,色調明亮,多用于體現詩人的田園之樂,如《酬劉柴桑》《和郭主簿·其一》《和胡西曹示顧賊曹》《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等詩。
《和郭主簿詩·其一》中詩人寫道:“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此時糧倉中仍有去年收獲的谷物,園中蔬菜肆意滋長,田園生活中充滿著閑適與歡愉。在《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一詩中有“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初夏草木生長,酌飲著今年春日釀造的新酒,以剛從自家種植的園圃中親手摘取下的新鮮蔬菜下酒,妙極美哉!
在陶淵明的詩中,他還反復點明了自己對葵的喜愛,“葵菜含有黏液質,煮后肥嫩滑膩適于口感味覺,在植物油還未得到發展,動物油脂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它非常受人們的青睞8。”葵菜在我國食用及栽培的歷史非常悠久,最早有關的記載出自《詩經·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見葵在我國有很悠久的食用歷史,而且在我國古代食用蔬菜中葵菜的地位也是極高的,《黃帝內經·素問》中有“五菜”之說,“葵”位居首位;《齊民要術》第三卷中介紹蔬菜的栽培技術時,首篇即“種葵”。《酬劉柴桑》中“新葵郁北煽,嘉穗養南疇”、《和胡西曹示顧賊曹》中的“流目視西園,燁燁榮紫葵。于今甚可愛,奈何當復衰!”透過詩賦看到陶淵明的飲食偏好,顯現其真實的日常生活情態。
魏晉時期蔬菜在人們日常飲食中甚為普遍,陶淵明在詩歌作品中通過常見的蔬菜中表現詩意,表達田園生活的巧趣和自足。不同于描繪時蔬時的輕快筆調,陶淵明在主食的描繪中則體現的是生活之困厄。陶淵明晚年時,連用以飽腹的主食也難以維系,更不用說新鮮的蔬菜了,自然不會出現在此時的詩歌作品中。陶淵明種植稻谷之際,無優良的土地,只能在荒蕪偏僻的山中勞作,單季水稻培育期漫長,天災頻發,時局動蕩,身體病衰,一年的辛苦勞作收獲的糧食在交完稅收后所剩無幾,因而詩人與饑乏常伴,困厄難堪。物質生活的極度匱乏雖使陶淵明心中常交戰,但終其一生堅守心志,不茍求富貴,不戚戚于貧賤,身處困厄之境卻能在安貧樂道中獲得精神自由,正所謂“固窮夙所歸。”。
注釋:
1.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63頁.
2.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27頁.
3.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63頁.
4.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28頁.
5.曾雄生.《江西水稻品種的起源及早期發展的歷史》.《農業考古》,1990年第1期,第168頁.
6.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8頁.
7.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66頁.
8.曾雄生.《史學視野中的蔬菜與中國人的生活》.《古今農業》,2011年第3期,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