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婷 (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 300000)
空間是小說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除了我們一般認知中的物質實際存在的地方,空間還包括人物內在的心理空間、虛構增設的空間等等。同時,空間不僅僅具有其所呈現的物理屬性,還“生產”出了“社會關系”“權力結構”“思想觀念”等一系列形而上的意識形態,空間又是通過這些意識形態轉化為人們的實際行為的關鍵,從而影響、決定小說敘事的進程,對于生活其間的人來說具有決定意義。在《妻妾成群》中,陳家大院作為故事發生的宏觀物理空間,大院的主人陳佐千通過一系列“規矩”構建了他的權力與地位,具有絕對權威,大院中的每個微觀空間便都帶了陳佐千意識形態的影子。這些“規矩”像鬼一樣陰魂不散,對生活在陳家大院中每個人的命運都具有絕對的把控權,任何反抗與違背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通過“規矩”不斷壓抑欲望、扼殺人性來鞏固他的意識形態,致使各位姨太太們在明爭暗斗的爭寵中迷失自我,形成了陳佐千“規矩”所衍生出來的扭曲變態的心理,進而導致了女人們的一系列悲劇的上演,蘇童以此控訴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在敘事過程中,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往往疊加并置形成人物內外結合的空間敘事系統。伴隨著主人公回憶、幻想、反省、救贖等內心意識活動,小說的心理空間敘事形成了場景虛擬、意識跳躍和意念回旋往復的內在心理敘事系統。”小說的后半部分更多的將敘事空間由外部空間轉入人物的內心世界,通過“虛幻空間”“死亡空間”等心理空間的呈現,拓展了小說敘事空間的深層內涵。
在《妻妾成群》中,“幻覺”“想象”“夢境”等充斥著整部作品,虛擬和現實進行了無縫對接,僅僅通過寫實性的筆法無法完全展示出蘇童想要呈現出的荒唐現實。他通過施加在頌蓮身上一系列的“虛幻空間”來對現實加以夸張和扭曲,以呈現出主人公心理空間的內真實。
蘇童通過虛擬化的描寫,在頌蓮的大腦中構建了一個自我想象的“虛幻空間”。一方面用于架構一個不真實的新世界,另一方面打破外在邏輯,透過這看似虛假實則真實的“虛幻空間”來呈現血淋淋的內在現實。《妻妾成群》中,人物心理活動的細節夾雜于整部小說的敘事過程中,蘇童通過刻意重復,流動式地將頌蓮由于恐懼所產生的一系列“幻覺”“想象”“夢魘”等通過“虛幻空間”不斷延伸,以此展現了頌蓮內心想說卻不敢說的真實意念,成為頌蓮一步步走向“死亡”,并完成自我毀滅的憑證。
“井”作為《妻妾成群》中承載情節發展的意象,在小說中反復出現,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具有重要意義。從“井”的字形來看,它像古時犯人戴的枷鎖。而陳家大院的“井”象征了女人們命運“被囚禁”的枷鎖,同時,還承載著一種死亡的象征,以及暗示封建男權“規矩”之下制約女性的“三綱五常”以及反抗必死的命運結局。于頌蓮而言,紫藤架是似曾相識的現實空間,這種現實空間往往會對人物的心理空間造成擠壓,從而使人物的性格表象化。而小說中,始終與紫藤架相伴相生的“井”,則恰恰是對頌蓮性格的表征。頌蓮對“井”的恐懼心理是構成“虛幻空間”的主要因素。表面是對“井”的恐懼,實則是對整個陳家大院扼殺人性的“規矩”的畏怯。
“她似乎看見那口廢井跳躍著從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見那些蒼白的泛著水光的手在窗戶上向她張開,濕滴液地搖晃著。”
頌蓮聽了陳家人對“井”不同版本的傳說后,內心的恐懼達到極限而產生的“幻覺”。在頌蓮眼中,“井”不僅是上代女眷們的尸體,更是反抗封建男權失敗后血淋淋的教訓。這是蘇童對封建男權陰影下女性無力反抗,只能在“規矩”下茍且活在的悲哀命運的極大揭示,正如頌蓮所說,“女人到底算個什么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這正是對封建社會中的女人欲望被壓抑,人性被扼殺的極力控訴。
小說中,夢境也是主人公內心訴求的佐證,蘇童多次描寫有關“死亡”的夢境,筆觸直指頌蓮的靈魂深處,透過這種“虛幻空間”展示其因間接害死丫環雁兒的恐懼感和罪惡感:
“夜里頌蓮看見死者雁兒從髻后抽出一根長簪,朝她胸口刺過來。她感覺到一陣刺痛,人就飛速往黑暗深處墜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萬確地死了……”
雁兒的死化作了頌蓮擺脫不了的夢魘,夢境中的“虛幻空間”是頌蓮內心恐懼的真實寫照,“夢是人類拓展生命體驗的心理空間,是每個人的內心劇場,也是人類超意識的重要媒介。夢境往往是人內心活動對外界事物的映射,人們會將自己所經歷的事情投射在夢境之中。”蘇童將頌蓮的生命軌跡和人格面具投射到夢境中,以此營造“虛幻空間”隨人的“潛意識”反復跳躍式出現的特征,在夢境的“虛幻空間”中來展示她對現實的恐懼。在經歷了“幻覺”“想象”“夢魘”等的痛苦折磨后,頌蓮被自我恐懼帶來的“虛幻空間”所吞噬。
“死亡”在整部小說中不斷地通過各種形式出現著,人物對話中充斥著的“死”、頌蓮對“死亡”的恐懼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虛幻空間”、雁兒和梅姍兩條生命的真正逝去,蘇童通過各種方式呼應著死氣沉沉的意象所組成的陳家大院,在讀者心中構筑出一個多方面的、立體的、真實的“死亡空間”。
同時,“死亡空間”的建構還通過頌蓮對“上代家眷投井致死”“雁兒的死”“梅姍的死”等所帶來的一系列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真實與幻象進行呈現。同時,除了真實的死亡之外,小說中的人物不斷將“死”掛在嘴邊,女人可以肆無忌憚地詛咒和對自己地位造成威脅的人“死”,比如二太太讓丫環雁兒扎小人咒頌蓮死,雁兒在草紙上畫頌蓮小人并沖進馬桶對頌蓮進行詛咒。這便令陳家大院蒙上了一層“死亡”氣息,每天上演的各種勾心斗角,到處充斥著“死亡”的斗爭。女人們為鞏固地位不擇手段,甚至互相迫害將對方置于死地,折射出女人們“被囚禁”在陳家大院這一相對密閉的空間中,因“爭寵”所造成的一系列扭曲變態心理。而這種變態心理,是陳家大院的女人們在被陳佐千意識形態所塑造的“規矩”長期壓抑的過程中,人性一點點地被腐蝕,異化而成的病態斗爭。
小說前半部分“死亡空間”的塑造主要由話語空間所營造,為揭示陳家大院一系列“死亡悲劇”造勢。在各種“死亡”話語重重包圍與裹挾下,故事進程的節奏加快,后半部分的“死亡”速度亦加快。頌蓮從聽聞“死人井”傳說中上代女眷的死,到間接害死雁兒,再到親眼目睹梅姍被投井致死。面對接連不斷的“死亡”給頌蓮的打擊令她徹底瘋了。以此完成對“死亡空間”的落幕,頌蓮也真正成為了“死亡空間”的殉葬品。
在陳家大院中,女人們的自由被限制,欲望被壓抑,活動也都是在大院中進行,她們鮮有機會可以踏出院門。在這人性被扼殺,心理被扭曲的大院里,女人們像是“囚徒”一樣被囚禁,不斷上演一場又一場“圍城”式的悲劇。陳家大院象征著整個封建家庭女性的與世隔絕,院中的人想出去卻不得,外面的人想進來卻無法。無論怎樣反抗都無法改變的命運悲劇,結局都是走向死亡,這種死亡包括心理的死亡,亦包括生理的死亡。
本文主要從的心理空間以及空間與意識形態方面對《妻妾成群》進行了探析,陳家大院相對封閉的物理空間帶有著陳佐千所構建的意識形態的影子,奠定了故事發生的背景,心理空間則豐富了人物的內心活動及性格特征,伴隨著一系列“虛幻空間”“死亡空間”的營造,一步步呈現出主人公頌蓮心理空間的內真實,隨著結尾女性悲劇的落幕,蘇童完成了對封建制度吃人本質的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