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玥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 100080)
名字是人的代號,而具有比代號更豐富的意義。通常來說,一個人的姓名均是父母給予,承載著血緣與人際關系,而在中國古代社會中二者則很大程度與其身份地位相對等。人冠此姓名在人世間活動,其處境受到身份地位的影響,其行為需得符合名字所承載的身份,因而表現出與其身份相稱的行事風格與態度,換言之,一個姓名對應著其人在社會中的坐標,也一定程度上對應著一種性格。在中國古代社會,改換姓名實際上意味著舊姓名所承載的人際關系和身份地位等隨著姓名的變改而發生變化,甚至被放棄,因而在文學作品中書寫姓名的變改,背后時常是命運的重大變化。在話本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中,女主人公莘瑤琴在開封時是良家女兒,一家生活和美;而罹經戰亂到臨安改名為王美娘時,則是風塵女子,孤身一人;當與秦重結合尋回父母,重新成為良家婦女而一家團聚時,名字也便改回莘瑤琴。由此可見,在文學作品中,姓名具有強烈的象征性,不同的姓名往往意味著迥異的人生。
在《玉簪記》中,女主人公的兩個姓名也象征著迥異的兩重身份。首先是血緣與人際關系:陳嬌蓮是已經許婚的閨閣女子,與母親相依為命;陳妙常則是孤身一人無親無故,其所具備的人際關系只是道觀中的觀主及道姑等人,婚約在道觀中已經無法生效。其次是身份地位:陳嬌蓮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是正值二八芳華的妙齡女子,與凡塵可有所接觸;陳妙常則是靖康之難后的遺民,是出家脫離俗世的“仙姑”。最后是行為與性格:陳嬌蓮自可具有少女的一切情感與行為,而陳妙常則在清規戒律之下表現出超凡脫俗的姿態,即不理凡塵俗務,也不備凡人之情。或被動或主動,前二者都可隨姓名變易而徹底完成變化,但行為與性格卻難以通過名字的改換達成一蹴而就的變化,因而陳嬌蓮與陳妙常二者的行事風格實際上并非涇渭分明,而是存在著纏繞和交錯,外在表現和內在情感之間也就不得不因此有了錯位。而兩重人格和身份的轉換,正是從這種交錯出入之間尋到突破而達成的。
從戰爭本身的屬性來看,它自然而然地具有動蕩和變革的語義,通過一個混亂的外部環境,一切已有的既定的情景有了推倒重建的可能,因而適用于身份突變的情節,并且賦予這種變化以快速、劇烈而徹底的特點。《玉簪記》中陳嬌蓮變為陳妙常的過程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戰亂以直接且猛烈的方式將相依為命的母女倆,即陳嬌蓮在舊生活中的人際關系拆散,而將陳嬌蓮置于孤女的境地。
除了劇烈與徹底,戰爭導致的身份變革還往往充斥著被動與主體的別無選擇:戰亂中的孤女,一無棲身之所,二不識前往未來公婆家的路,可謂走投無路,通常不是被迫走入風塵就是脫離紅塵,莘瑤琴是前者,而陳嬌蓮則成了后者。在這種急速的外力驅使下,陳嬌蓮以非主動的方式完成了從閨閣小姐到出塵仙姑的轉變,而正是由于過程的急促和動機的非主動,舊身份無法實現完全的脫離,身份的第一重跳躍于此已為新舊身份之間的拉鋸和角力埋下伏筆。
潘陳二人的愛情自然是《玉簪記》書寫的核心,也基本遵循了《西廂記》以來的才子佳人故事結構,但從陳妙常身份轉變的視角看,潘陳二人之間的愛情反倒是陳妙常回到陳嬌蓮的最重要途徑與契機。與第一次身份轉變的急促與被動相比,由愛情促成的身份回歸似乎是緩慢的、遞進式的,甚至帶有主動選擇意味的。
《玉簪記》開頭便已道出潘陳二人之間早有婚約,因此二人雖不相識,但潘必正實際上已經存在于陳嬌蓮的人際關系網絡中。即便二人在相識相戀的過程中并不知曉這一層隱含的人際關系,但潘必正這一人物確實承擔起了提示陳妙常舊身份的功能,他攜帶著陳妙常舊日生活的種種印記,喚起其新舊身份之間的拉鋸,并最終幫助陳妙常完成了舊身份的回歸。
下文將結合文本,細談第二次身份轉換是如何隨著愛情的進展而完成的。
在潘陳二人愛情發生之前,陳妙常也有一段類似才子佳人故事的經歷,即《玉簪記》本事中“張于湖宿女貞觀”故事,這段故事實際頗具反諷效果,作為一部以才子佳人故事為主線的作品中的一段支線故事,“張于湖宿女貞觀”亦是按才子佳人故事展開,而最終竟未能成形。張于湖與陳妙常的相遇是極富浪漫色彩的撫琴留詩以待相逢,并不比潘陳二人的初遇遜色,甚至帶點文人風雅趣味,但剛進入新身份的陳妙常回應:“相公,我意絮沾泥心煉鐵,從來不愛閑風月。莫把楊枝作柳枝,多情還向章臺折。”1陳妙常剛剛成為道姑不久,卻說自己“從來不愛閑風月”,這顯然是不符合事實的,而此處陳妙常此語此舉實際上在刻畫她進入新身份后所呈現出的心理狀態和行為狀態。
作為道姑的陳妙常,理應表現出遠離凡俗甚至不近人情的超塵之氣,行為上應避免與俗世中人過從甚密,心理上也應拒絕一切可能的男女之情。在與張于湖的故事中,陳妙常斷然拒絕張于湖,無疑是對新身份的適應與自我規誡,甚至是自覺地披上了作為“仙姑”的人格,因此,張于湖與陳妙常這段有才子佳人雛形的故事未能繼續。但另一方面她又并未抗拒與張于湖的獨處,甚至與他對弈,也可視作舊身份在陳妙常身上的一絲留存,為潘必正重新萌發她的舊身份提供了可能。
潘陳愛情發生與確定的過程是陳妙常內心所藏陳妙蓮的情感與人格逐步復萌的過程,到〈詞媾〉一出二人確定關系時,陳妙常已經放開了內心對道姑身份的糾結與猶疑,而是將陳妙蓮所具有的少女情思悉數放出,成為一個披著道姑身份的實實在在的俗世少女。這一過程的實現,與潘必正作為陳妙常舊日人際關系與今時處境相連的紐帶,而達成逐步釋放陳妙蓮人格的效果密切相關。
〈下第〉一出二人初遇,陳妙常雖有“相公,看你眸含星電,氣吞霜劍”2等表示欣賞之語,后文〈幽情〉也提示了陳妙常其實對潘必正于初見已有所留意,但始終維持在正常的距離范圍之內,也并未描寫陳妙常的心動之發生,可以說此時她仍然謹遵道姑應有的行事風格。
〈幽情〉一節,二人在陳妙常處小聚,潘必正以“獨守長門”“紅新綠嫩”“蜂衙蝶陣”3等傳統閨閣傷春題材中常見之語相勾,固然是對仙姑之挑逗,但更加是喚起作為閨閣女子的陳嬌蓮對青春的感嘆,是借潘必正之口訴說舊身份的應有之情,也是潛藏在仙姑人格之下的二八少女舊身份的第一次呼喚。但“仙姑”陳妙常卻仍然謹遵著一個出家之人應有的“不管春愁恨”,以“免勞魂”對潘必正的挑逗予以拒絕,展現出與前文拒絕張于湖時近似的道姑人格。雖然其外在表現如此,但從下文〈寄弄〉不難發現此時陳妙常心中已有觸動。
〈寄弄〉寫陳妙常撫琴,實則隱約展露了其外在言行之下的內心想法,由“朱弦聲沓恨溶溶,長嘆空隨幾陣風”能夠窺見時時保持道姑做派的陳妙常心中已有變化發生,舊身份遺留的情感與新身份應有的行為和人格之間出現了錯位。陳妙常以琴聲為載體的私人情感入了潘必正之耳,其心中剛剛萌發的一點屬于舊身份的少女心性被潘必正撞破,書生已經知道此時“仙姑”之態是她適應新身份而不得已的偽裝,因而“露冷霜凝,衾兒枕兒誰共溫?”4之語即是設身處地替她道出作為“仙姑”的無奈,亦是令陳妙常正視舊身份遺留情感的嘗試。
潘生臨走時陳妙常偷偷道出 “豈無春意戀塵凡”5,囑托一句“潘相公,花陰深處,仔細行走”6,這是陳嬌蓮在她身上的一次閃現,而當潘必正見狀說要借燈時,陳妙常又故意急急關門,此處的糾結與態度的搖擺,無疑是新舊身份之間的一次角力,少女陳嬌蓮想盡情表達,而道姑陳妙常則竭力壓制著前者的春心和沖動,然而最終她還是承認,道姑的孤清不過是“臉兒假狠,口兒里裝做硬”7。于此,陳妙常獨處時幾乎已經承認了心理層面上舊身份的回歸,然而面對潘必正卻仍要擺出道姑身份。
舊身份在心理上的徹底回歸最終在〈詞媾〉一節中完成,此前〈叱謝〉中陳妙常獨自一人時已將內心的少女情思釋放,并外化記錄在詞作中,而詞作又恰好被潘必正見到,終于令陳妙常在面對潘必正時也不再需要偽裝出道姑做派,而是以陳妙蓮的少女身份和情感與之相處。于此,借助代表舊身份人際關系的潘必正,陳妙常完成了從認識不到新舊身份的情感錯位,到正視情感,再到面對愛人時以舊身份人格相處的過程,是心理層面上舊身份的全面復活。
心理上陳嬌蓮的回歸和現實中陳嬌蓮的回歸之間,相差的就是象征二人舊日婚約的信物玉簪與扇墜,〈追別〉一出中,二人臨別之際互贈家傳信物,是訂立新的婚姻契約,但由于對象和信物與舊日契約完全一致,因而也是對舊日婚姻契約的重建,同時為陳妙常變回陳嬌蓮提供了社會倫理上的可能。婚后道姑身份從外在角度瓦解,到潘陳二人回家拜見父母,兩相核對信物后,社會身份為潘夫人的陳妙常與母親相認,完全回歸到陳嬌蓮的人際關系和社會身份上。
將陳妙常的兩次身份轉換相對比,戰爭導致的身份突變迅猛劇烈而被動,也因此在心理身份和性格上難以徹底改變,指向短時而猛烈的痛苦和不穩定的身份人格;愛情選擇下的身份改變則相對主動和漫長,但卻是舊身份逐步復萌的徹底變化,指向的是自主選擇下,穩定且幸福的大團圓結局。
注釋:
1.高濂撰《玉簪記》(明汲古閣刊本,下同),卷上,第26頁上。
2.高濂撰《玉簪記》,卷上,第34頁下。
3.高濂撰《玉簪記》,卷上,第41頁下。
4.高濂撰《玉簪記》,卷下,第3頁上。
5.同4。
6.同4。
7.同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