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召回情感
——淺議安藤忠雄自然觀

吳晗琦 （武漢理工大學 430000）

一、安藤忠雄自然觀提出的背景

我們日常所見之建筑多以自然植被裝飾點綴，這種具象自然存在往往帶來視覺感官的即時沖擊，然而隨著經濟社會發展，人們有了更多的內在精神訴求。在建筑領域，得益于新材料的運用和大工業生產的出現現代主義建筑興起，但景觀卻仍然受限于土地、水、植物等材料，無法產生大程度的變革。

這一時期，許多景觀設計師乃至建筑師都力求創造出具有人情味的自然景觀。以日本景觀設計大師佐佐木葉二和戶田芳樹為例：佐佐木葉二在六本木新城項目中，將大體量的高層建筑、寬闊的人行道和大量的露天空間進行組合交織，通過庭園和屋頂花園來增大擁擠城市的綠化空間。戶田芳樹則是將其“看”“體驗”“描述”的設計理念完美詮釋在景觀設計作品中，通過草木水流與建筑的融合創造人與自然與人相聚的場所。

以上兩位日本現代主義景觀設計師的作品都呈現出一種嘗試弱化現代建筑設計的功用性和景觀造園的程式感，追求通過綠化空間來增強人們的參與感的設計構想。但無論是佐佐木葉二善用的白色條石、大片砂礫、孤植樹木和曲線綠籬抑或是戶田芳樹作品中流暢的曲線水流、散置的草木單元都呈現出的是具象的自然公共設施，處于快節奏都市中的人們往往不能通過精心設計的景觀作品產生融入自然的體驗更難以由自然產生更多觸及心靈的精神共振。

面對城市景觀難以擺脫原有桎梏、都市個體精神需求難以得到滿足的諸多社會問題，安藤忠雄借鑒建筑領域前人的探求結果，經由自身思考產生了獨具個人特色的自然觀。

二、安藤忠雄自然觀的主體內核

（一）獨立空間營造出孤寂氛圍

日本的建筑極大一部分是在圍合的內部空間中追求美與悟道，另外一種則是享受建筑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感，以上兩種營造建筑的主要手法在安藤的作品中都有體現。以光之教堂為例，位于住宅區的“光之教堂”由于四周圍合的封閉設計形成獨立于周圍大環境的存在。受墻體阻隔的有限空間內，混凝土材料隔絕自然光的照射營造出一種昏暗、沉靜的內部空間氛圍，自然光從“十字形”開口照射進原本灰暗的幾何方格中，光明與黑暗相互滲透帶來空間的微妙變化正如歐洲大教堂的穹頂設計，在獨立空間內引入自然光以達到通神的救贖感。不同于教堂，私人住宅則是以私密性為首要考慮的存在。“住吉的長屋”是安藤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在格局上他將狹長的屋體劃分為三段，起居室被設計在前后段的圍合空間部分，滿足生活起居的隱私要求，中段部分的庭院則成為連接各功能區的紐帶同時也是連接外部環境的所在。對待“長屋”這種日本關西地區的傳統住宅形制，安藤將設計成僅有唯一長形出口的圍合方體，因而住宅成為獨屬于個人的空間。誠如安藤自述：“在一方居所內，通過對空間的分隔，產生一種另樣的緊張感，在分隔不連續的地方，自然被引入。”1封閉的圍合院墻讓區別于外部的個人空間被構造，在這種被物質擁簇的居所內，人是獨立生活思考的個體，私密空間內個人的感官被放大，中庭被引入的自然，或是光的柔弱變幻、或是風的強弱吹拂都是獨屬居者的感受。由此，獨立空間的孤寂氛圍被營造。

（二）自然景致變幻產生時間感

安藤忠雄曾言：“我將光、風和水等自然因素引入幾何化和秩序化了的建筑，并籍此喚醒建筑的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氣候的變化改變著建筑的條件。互為對比的因素與那些令人驚訝的結果并置。在這些結果之中，建筑的表現生來就能夠感動人們的精神并使我們瞬間之中感悟到永恒。永恒存在于能感受其存在的心靈之中。”2他對建筑的要求并不僅限于功能同時追求觀者處于建筑內部的精神感受，這種體驗主要是通過自然因素的引入獲得的。誠如真言宗本福寺水御堂，該建筑受宗教派別風格的影響不同于安藤早期“教堂三部曲”，更具東方禪意。位于淡島寺山區山丘之上的水御堂，以蓮花池和紅色大殿為典型特色。上方由蓮花水池和遠處海景等自然景致構成，安藤將蓮花這一澄凈的佛家圣物運用在作品中。橢圓形的水御堂上方呈中心對稱的蓮花池，因蓮花作為自然植物其生長榮枯展現在信徒的眼前既是自然法則的具象展現也與佛家生死涅槃的說法謀和。另一方面遠山近水的融入使混凝土建筑的現代感減弱，佛教院落依舊是親水近人的所在。安藤慣用自然界的光來豐富建筑，在水御堂的設計上也不例外。對于大殿內部的構造，木結構的根基施以紅漆在光的流轉間形成紅光籠罩的氛圍，達到強烈的宗教體驗。東朝向的佛像在光的映照下投射出影子，光與紅木門窗與佛像構成的佛堂成為具有典型東方美學意趣的宗教空間。安藤在水御堂的外部空間構建上以開放式的自然景觀為要素，通過生長變化的植被使觀者感受四時變幻，這些具象可觀賞的自然要素從直觀上反映出時間感；下方佛堂則是以封閉空間的形式通過臺階的向下延伸與光的穿透來引入自然，以光為主體的自然因素作用在空間的明暗與陰影的強弱上使佛堂的氛圍一刻不同，處于空間內的信徒往往因為這種不容忽視的空間變幻感知時光的流轉，又因清凈的環境氛圍與虔誠的感悟之心產生對生命的思考。

（三）人與自然共生產生對自我存在的認同

在建筑領域，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觀念的影響，涌現出許多成功的建筑范例，安藤的“水之教堂”當屬其中。坐落于北海道群山間的“水之教堂”因建筑師對水的極致運用和“人與自然”理念的詮釋聞名遐邇。該建筑主體部分是一個六面體，五面以混凝土澆筑一面采用玻璃圍合，本是自然環境中獨立的人工之物因由玻璃面的設計將光與風等自然因素引入建筑與周遭群山關聯相互滲透。人工水池的設計，使取自群山河流的水與建筑的開放門戶相連，建筑的倒影與本體產生對話，使源于自然的要素與建筑相映成趣，由此建筑不再是滿足功能的死物而是產生對話與共鳴的場所，種種對自然之物的肯定讓處于自然中的人們產生“我亦存在”的認同感。

池坊專應曾言；“以點滴之水、咫尺之樹，表現江山萬里景象，瞬息呈現千變萬化之佳興。”這種以自然一角表現自然意義的手法與安藤忠雄的建筑設計思路一致。建筑依附于人的需要產生，是可感知的設施而非功能的遮蔽物。于方寸之間引入光、風、水等自然因素，或是封閉獨立空間中光影物象達成的孤寂感、或是外部自然景致變幻反映的時光流轉抑或是處于自然中的個體因它生肯定我在，都是借永恒的自然產生來源自我的感知、感受、感情。如此種種心之所動正是自然以建筑為載體對情感的召回。

三、安藤忠雄自然觀的形成原因

安藤忠雄的自然觀體現出他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求。筆者認為，這種觀念是受社會背景和日本美學精神等多方因素影響產生的。

（一）時代背景下精神需求的驅使

安藤忠雄生活的時代，日本作為資本主義國家經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經濟的迅猛發展，國內物質需求基本滿足，大眾的目光轉向精神層面，填補思想空洞、尋求心靈慰藉成為該時代的新訴求。因此，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問題、人與自然之間的共生問題、人與自我的價值問題引起了廣泛關注。

（二）日本美學精神的深遠影響

日本民族對自然的理解與追尋必然影響著安藤忠雄這一生活在其中的個體。“日本人對于自然美的玩賞，是很有一種微妙的情趣的。最使我們注意的，是造園，盆栽，生花。把某處的天然風景縮小若干分之一成為一個園林，把某一家的畫法作基礎開出一種生花的流義，這些還是頂普通的外形。在這當中，更潛伏著很特殊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使死的東西添出生意。”3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也提及：“一切心靈的東西都高于自然產品。”池坊流派作為花道中具有代表性的一支，認為花卉美麗的不僅是外表更是其生長榮枯所反映的時光推移與觀賞者的內心情感，所謂“花之心應為我心也”便是對日本花道道義的精煉概括。如果說花道展現出的是大和民族對自然與心靈高度契合的審美意趣，那么日本的舞蹈與文學則是充分體現出這一民族對“本色自然”的鐘愛。誦讀和歌和日本的俳句我們不難發現其整體是不押韻的自然體詩歌，即使日本文學受中國的影響很大，但平仄押韻的漢詩特色是很難在俳句這類短小的格律詩中見到的。而和歌作為古代中國樂府詩不斷日本化的文學體裁也體現出不特意構思韻律的“本色”追求，道元禪師的和歌《本來面目》中“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的詞句便是直觀例證。與“本色詩歌”的特點類似，日本舞蹈可以說是由自然體的連續動作構成的“本色舞蹈”。既沒有把腳后跟抬到肩以上，也沒有急速旋轉的動作。4以上追求本原狀態、自然表現的美學取象正是對內心情感、自我抒發一系列無意識行動的肯定與尊崇。

日本美學精神的影響植根在大和民族的方方面面，花道追求的“天人合一”、禪宗尊崇的“萬物有靈”、民俗貫徹的“本色自然”皆是精神物化的移情表現。 安藤受現代主義藝術風格和民族美學精神的影響形成旨在以自然感召內心的自然觀。

四、結語

得益于工業制造的迅猛發展，依賴技術與材料的現代主義建筑大行其道。誠然我們喜悅于這個時代的日新月異但也有學者感嘆：“人類成了在與自然隔離的狹窄人工產物中生存的群體。”5產品可以為人驅使卻始終無法代替自然，人類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即使進入尊重理性的現代社會也不應忘卻世界是命運共同體的事實，如何與自然共生共進、如何喚回麻木的心靈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值得思考的課題。在建筑領域，將諸如光、風等不經雕琢的自然因素引入建筑，以期構筑有靈性、感性的空間是安藤忠雄式的手法。由此，建筑不再是單純的樓宇而是人與自然共生下產生精神共振的場所，情感再次被召回。這種內核也同樣可以成為建筑界許多工作者的信條，以此享受建筑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感不再是當代社會的奢求。

注釋：

1.西和夫.能從建筑史中發現什么——日本文化的美與心[M].李建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167.

2.安藤忠雄.安藤忠雄：建造屬于自己的世界[M].中信出版集團，2018.

3.戴季陶，蔣百里.日本論 日本人[M].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03.

4.堺屋太一.何謂日本[M].葉琳，莊倩.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138.

5.伊東豐雄.建筑改變日本[M].寇佳意.北京西苑出版社，201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