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斌
流動是個體生命歷程中的重要生命事件,對健康有著重要的塑造作用。而人口流動是中國經濟社會現代化過程中特殊且重要的社會現象。規模龐大的流動人口群體健康不僅關乎流動人口個體生活質量、家庭幸福和宏觀社會經濟發展,而且也是全面實施“健康中國”戰略的重要一環和持續推進“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內在要求。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為促進流動人口健康實施了一系列的政策措施。與此同時,學界基于社會現實狀況與時俱進推進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這些都為保障流動人口健康權益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進入新時代以來,流動人口健康研究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新時代背景下,中國的經濟發展、城鎮化進程、社會環境與國際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國家統計局2019年數據顯示,中國流動人口規模已經達到2.36億,約占總人口的16.86%。流動人口規模在進入調整期的同時也呈現出明顯中老年趨勢化、宜居型流動增加、人力資本稟賦升級等新特征(1)段成榮、謝東虹、呂利丹:《中國人口的遷移轉變》,《人口研究》2019年第2期。。毋庸置疑,流動人口內部分化與社會環境變遷將會共同推動著流動人口健康研究進入新的歷史階段。
本文在此背景下,綜合運用文獻分析法和文獻計量法,對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演變歷程、理論基礎、實證研究進展進行系統梳理與總結,并在此基礎之上討論新時代背景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趨勢走向,以期為推動新時期流動人口健康研究提供借鑒。
流動人口是指在一定時間長度內,跨越一定空間范圍且沒有發生相應戶籍變動的人口(2)段成榮、楊舸、馬學陽:《中國流動人口研究》,北京:中國人口出版社,2012年,第11-14頁。。根據戶籍類型與流動地城鄉類別不同又可以分為城—鄉流動、城—城流動、鄉—城流動和鄉—鄉流動四種類型(3)馬小紅:《北京人口發展研究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71-73頁。。流動人口健康,以流動人口為主體,經歷了從生物醫學健康、“生理—心理—社會”健康到全生命周期健康內涵認識的轉變。
從流動人口健康研究來看,最初多聚焦于流動人口的流行性疾病、生殖疾病、性傳播疾病等身體類型健康,之后逐漸認識并重視流動人口心理健康、社會適應等心理社會層面的健康狀況。2016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出臺的《“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中明確提及“把健康融入所有政策,加快轉變健康領域發展方式,全方位、全周期維護和保障人民健康”。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正式提出“健康中國”戰略,并明確要求“要完善國民健康政策,為人民群眾提供全方位全周期健康服務”。流動人口健康內涵也逐漸融入了全人群、全過程和全周期的外延特征,并開始表現在新時代以來的頂層制度設計和學界實證研究之中。
圖1展示的是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文獻數量的發展歷程。最早的文獻出現在1989年,自2008年開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文獻數量開始大幅度增加,2012年數量達到高峰,為397篇。在2019年發文數量略有下降,為225篇。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總體趨勢與國家政策、社會經濟運行狀況、人口轉變過程及城鎮化進程密切相關。

圖1 流動人口健康研究文獻數量發展歷程
為了進一步了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熱點的具體演變歷程,本文采用了關鍵頻次詞的時間序列分析方法剖析研究熱點趨勢變化。具體而言,以核心期刊(CSSCI、中文核心期刊和CSCD)來源文獻為標準,借助CNKI數據庫收集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論文共1131篇,并對選取的文獻進行去重和清理。之后,運用科學計量工具Citespace中Bursts算法進行關鍵頻次詞的時間序列探測,得到了自改革開放以來發表在核心刊物的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突發性關鍵詞信息(見圖2)。最后,根據突發性關鍵詞探測結果,并結合流動人口健康研究文獻數量發展歷程和流動人口健康政策進展,將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此時期流動人口健康以探索性研究為主,文獻數量相對較少,熱點主要為影響因素、農民工、生殖健康。此階段政策目標相對單一,政策理念偏向管理性。此時期重要的背景是改革開放后隨著工業化和城鎮化的進程,農民開始離開農村進城務工,農民工群體的健康也因此日益受到關注。1995年的《中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關于加強流動人口管理工作的意見》中便明確規定了衛生部門負責流動人口的健康檢查、衛生防疫工作,為流動人口提供節育技術服務。同時,受計劃生育政策影響,流動人口的計劃生育避孕和生殖健康也開始進入學界視野。在1991年和1998年出臺《流動人口計劃生育工作管理辦法》中就對流動人口避孕節育技術支持、費用報銷等相關內容做出初步規定。但學界在此階段只是進行了較為初步地探索,生殖健康相關研究尚未全面展開。
此時期流動人口健康研究內容以計劃生育避孕和生殖健康為主,熱點主要為:生殖健康、需求、未婚青年、計劃生育、婦幼保健和流動婦女。此時期,政策目標聚焦于戶籍在農村的城市務工流動人口及流動婦女,政策理念從管理性向服務性轉變,逐漸重視流動人口健康需求(4)鄭韻婷、紀穎、常春:《我國流動人口健康促進政策發展與特點》,《中國衛生事業管理》2017年第4期。。中國流動人口在2000年超過1億規模,其中多為外出務工人員。2005年,流動育齡婦女在流動人口中的比重達到38.39%(5)段成榮、楊舸、馬學陽:《中國流動人口研究》,北京:中國人口出版社,2012年,第58頁。。流動婦女的婦幼保健和未婚流動人口計劃生育和生殖健康在此背景下日益受到關注。2006年《國務院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和2010年《衛生部辦公廳關于開展農民工健康關愛工程項目試點工作的通知》中便涉及了加強流動人口的傳染病防治、健康教育、建立健康檔案等內容。2009年《流動人口計劃生育工作條例》中較為全面地闡釋了流動人口性和生殖健康公共服務的重點領域。2012年的《國家基本公共服務體系“十二五”規劃》中提出了加快建立農民工等流動人口基本公共服務制度,逐步實現基本公共服務覆蓋常住人口。
此時期流動人口健康的研究問題更加多元化,研究體系逐漸走向成熟,熱點主要為:流動兒童、新生代農民工、健康狀況、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醫療保險、健康知識和自評健康。2010年,17周歲及以下的流動兒童的規模已經達到3581萬(6)段成榮等:《我國流動兒童生存和發展:問題與對策——基于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的分析》,《南方人口》2013年第4期。。新生代農民工在2014年也已占到農民工總數的70%以上(7)人民網:《人社部:新生代農民工已占農民工總數70%以上》,http://edu.people.com.cn/n/2014/0220/c1053-24416559.html,2014年2月20。。而受城鄉二元結構影響,流動人口難以公平地享有城市公共衛生服務,醫療保險參與率低。在此背景下,流動兒童和新生代農民工受到學界關注,流動人口的公共衛生服務均等化成為重要的流動人口健康研究議題。流動人口健康政策在此期間呈現領域多元化、理念均等化、政策體系化的特點。以《流動人口健康教育和促進行動計劃(2016—2020年)》《“十三五”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規劃》等政策文件為代表,明確強調了流動人口基本公共衛生計生服務均等化發展方向,并重點關注流動育齡婦女、流動學齡兒童和新生代流動人口健康,政策內容涉及健康管理、傳染病防治、慢病防控、職業健康和心理健康、性與生殖健康、老年人健康等不同領域,政策理念從以治病為中心轉向以流動人口健康為中心,流動人口健康實證研究及政策體系向系統化和現代化方向發展。
流動人口健康理論具有指導流動人口健康實證研究方向、解釋流動人口健康因果關系和預測流動人口健康發展趨勢的重要功能。對流動人口健康主要理論的系統梳理有助于進一步明晰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現實狀況與未來發展路徑。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學界將西方遷移理論與一般人群健康相關理論引入流動人口健康領域,并結合中國流動人口特點,逐漸形成了以健康選擇論、文化功能論、社會資本論和心理壓力論為代表的流動人口健康理論。
“健康移民效應”和“三文魚偏好效應”共同構成了流動人口的健康選擇論。西方學者在對美國遷移人口的研究中發現在美國本土之外出生的西班牙裔移民相對于非西班牙裔美國白人在健康方面更具有優勢,而以往美國本土研究一直表明低社會經濟地位與非西班牙裔白人及黑人的健康劣勢有顯著正相關關系(8)Sorlie P D, Backlund E, Keller J B.“US Mortality by Economic, Demographic, and Social Characteristics: The National Longitudinal Mortality Study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85, No 7,1995, pp.949-956.。這種社會經濟更高的非西班牙裔白人其健康狀況反而差于西班牙裔移民的現象被稱為“移民健康悖論”(或“西班牙裔健康悖論”)(9)Markides K S, Coreil J.“The Health of Hispanics in the Southwestern United States: An Epidemiologic Paradox ”Public Health Reports, Vol 101, No 3,1986, p.253.。為了解釋社會經濟地位處于不利地位的移民其健康反而優于遷入地原住民的“悖論”,學界相繼提出了“健康移民效應”和“三文魚偏好效應”兩種解釋路徑。“健康移民效應”認為成功的移民并非是根據原遷出地總人口健康分布而進行隨機抽取的結果。由于遷移與流動行為本身就需要具備良好的身心健康條件,所以移民比那些沒有發生遷移或流動的原籍人口更健康(10)Palloni A, Arias E.“ Paradox Lost Explaining the Hispanic Adult Mortality Advantage”, Demography, Vol 3, No 41, 2004, pp.385-415.。也就是說發生遷移或流動的人口本身存在健康選擇效應。“三文魚偏好效應”則指是移民在退休、失業或患上嚴重疾病后會發生返回遷出地的回流現象(11)Abraido-Lanza A F, Dohrenwend B P, Ng-Mak D S, et al.“The Latino Mortality Paradox: A Test of The‘Salmon Bias’ And Healthy Migrant Hypotheses”,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89, No 10, 1999, pp.1543-1548.。且回流的移民往往比留下來的移民健康狀況更差,回流現象的出現導致了遷入地的遷移人口的健康發生人為改善。更進一步的研究結果發現由于老年期發病率增高,“三文魚偏好效應”在老年遷移人口中可能更為突出。也就是說“三文魚偏好效應”認為已經發生遷移人口之中在長期遷入之后仍然會受到健康機制的篩選。“健康移民效應”則在較年輕的遷移人口中更可能發生,且隨著時間推移,已經發生遷移人口健康移民效應將漸趨消失(12)Newbold B.“The Short-Term Health of Canada’s New Immigrant Arrivals: Evidence from LSIC ”,Ethnicity & Health, Vol 14, No, 2009, pp.315-336.。在中國本土的流動人口健康實證研究中已經證實了健康選擇論效應的存在(13)齊亞強等:《我國人口流動中的健康選擇機制研究》,《人口研究》2012年第1期。(14)陸杰華、汪斌:《“中國之治”時代下人口研究的定位、支撐及其使命》,《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健康選擇論也成為了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中最為重要的基礎理論。
文化不僅影響著人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而且對流動人口健康有著重要作用。流動人口健康的文化功能論中的“文化”內涵具體包括飲食習慣、文化觀念、語言等要素。文化功能論認為文化因素對個體健康存在兩種影響機制,即保護機制和適應機制。比如在“移民健康悖論”研究中便發現西班牙裔原生文化對其健康起到了保護作用(15)Lara M, Gamboa C, Kahramanian M I, et al.“Acculturation and Latino Health in the United States: A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and Its Sociopolitical Context ”,Annu.Rev.Public Health, Vol 26,2005, pp.367-397.。具體而言,在保護機制上,文化通過兩種路徑作用于流動人口的健康:一是文化可能塑造個人行為風險特征。飲食、吸煙、酒精消費、習慣性鍛煉和預防性醫療保健的參與行為皆可能受到文化形塑;第二,流動人口所處社會環境及其文化模式影響和塑造個人觀念,并具體通過家庭關系、家庭規范和信念發揮作用,并影響其社會網絡密度、社會支持、自我效能感及居住選擇(16)Zhang, Li.Strangers in The City: Reconfigurations of Space, Power, and Social Networks Within China’s Floating Population.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在適應機制方面,文化沖突產生的適應壓力會對遷移或流動人口健康產生非常明顯的影響。具體而言,在現有研究中發現方言和觀念距離會對流動人口健康產生消極的作用(17)王婷、李建民:《跨文化流動與健康——基于CLDS數據的實證研究》,《人口學刊》2019年第1期。(18)劉國輝、單寶剛、張衛國:《普通話能力對流動人口健康的影響:來自CGSS的經驗證據》,《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但文化功能論認為隨著時間推移,遷移者逐漸融入遷入地,生活方式、文化觀念在與遷入地居民逐漸同化的同時其健康狀況也逐漸與本地居民趨同(19)Abraído-lanza A F, Chao M T, Flórez K R.“Do Healthy Behaviors Decline with Greater Acculturation? Implications for the Latino Mortality Paradox ”,Social Science & Medicine, Vol 61, No 6, 2005, pp.1243-1255.。綜合來看,文化功能論認為流動人口健康受到遷入地和遷出地兩種地域文化力量的共同作用,且文化對健康產生的保護機制及適應機制隨流動時間推移在遷入地和遷出地兩種文化的動態平衡中生成不同的健康軌跡。
普特南將社會資本定義為能夠提供社會效率的道德義務與規范、社會價值和社會網絡,并細化為結型社會資本和橋型社會資本兩種類型(20)Putnam R.“Social capital: Measurement and Consequences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cy Research, Vol 2,No 1, 2001, pp.41-51.。20世紀90年代,Wilkinson運用普特南的社會資本理論解釋收入不平等與健康的關系,從而將社會資本引入健康不平等研究之中(21)Wilkinson, RG.Unhealth Societies:The Afflicons of Ineguality.London: Routledge,1986.。但社會資本理論以往多用于一般人群健康研究。在流動人口健康研究中,社會資本理論更加強調流動人口通過其在遷入地的社會網絡和社會結構中的身份而獲取資源的能力(22)Portes A.“ Social Capital: Its Origins and Applications in Modern Sociology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24, No 1, 1998, pp.1-24.。流動人口健康研究認為高社會資本的流動人口可以通過對社會適應、身份認同和社會參與等路徑提升其在社會網絡和社會結構中獲取資源的能力,并繼而影響其健康狀況。但不同類型的社會資本對健康影響也有所不同,結型社會資本與流動人口身體健康聯系更為密切,而橋型社會資本與流動人口的心理健康聯系更加緊密(23)王培剛、陳心廣:《社會資本、社會融合與健康獲得——以城市流動人口為例》,《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當然,社會資本對流動人口健康的影響并不總是積極的。社會資本負效應通常便發生在流動人口的“強結合—弱連接”資本中(24)Browne-Yung K, Ziersch A, Baum F, et al.“Aboriginal Australians’ experience of Social Capital and Its Relevance to Health and Wellbeing in Urban Settings ”,Social Science & Medicine, Vol 97, 2013, pp.20-28.。在這種“強結合—弱連接”資本中,異質性信任結構形成的高度封閉網絡會對流動人口健康產生負面作用。也就是說,低社會資本的流動人口往往被排斥在高社會資本群體之外。相反,高社會資本的社區也越有可能被社會資本相對低的流動人口所回避和排斥(25)Villalonga-Olives E, Kawachi I.:“The Dark Side of Social Capital: A Systematic Review of the Negative Health Effects of Social Capital ”,Social Science & Medicine, Vol 194, 2017, pp.105-127.。而社會排斥和隔離對流動人口健康負面影響正是社會資本負效應的重要體現。對于現有研究而言,在運用社會資本理論進行流動人口健康干預時,需要格外注意社會資本對健康的潛在負效應。
壓力是人對正常平衡狀態的變化做出生理及心理緊張性反應的狀態。心理壓力論體系下主要形成了壓力反應論、壓力刺激論和壓力認知交互論等經典理論。壓力反應理論認為壓力是一種防御機制,若承受壓力時間過長或壓力過大,可能會引起適應疾病(26)Selye H.“Stress and Psychiatry”,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Vol 113, No 5, 1956, pp.423-427.。壓力刺激理論將壓力視為一種重大生活事件,并認為需要對壓力做出適應性的行為。壓力認知交互理論則強調認知因素在壓力中作用(27)Holmes T H, Rahe R H.“The Social Readjustment Rating Scale ”,Journal of Psychosomatic Research, Vol 11, No 2,1967,pp.213-218.。心理壓力論將人們對壓力源的認知置于壓力體驗的中心,并認為個人如何評價壓力源決定了其如何對壓力源做出反應繼而產生不同健康結果,同時壓力源對個人的作用同時也受到個人稟賦及社會環境因素的影響(28)Lazarus R S, Folkman S.Stress, Appraisal, and Coping.New York: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1984.。在該理論視角下,流動人口壓力源的確具有其特殊性,這從而也將之與一般人群健康的研究區別開來。實際上,在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中發現流動人口的壓力源較為復雜,既包括在遷入地面臨的歧視、職業隔離、陌生的社會網絡關系、文化適應(29)徐金燕、蔣利平:《社會污名和歧視經歷對新生代農民工心理健康的影響研究——兼析幾類因素的中介作用》, 《中國衛生政策研究》2018年第6期。(30)劉曄、田嘉玥、劉于琪等:《城市社區鄰里交往對流動人口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基于廣州的實證》,《現代城市研究》2019年第5期。,還包括流動人口對遷出地親屬狀況及家鄉事務的牽掛(31)吳曉剛、張卓妮:《戶口、職業隔離與中國城鎮的收入不平等》,《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6期。。構成流動人口壓力應激因素也不僅指狹義上的認知因素,還包括人口學屬性、社會經濟地位等因素(32)肖敏慧、王邃遂、彭浩然:《遷移壓力、社會資本與流動人口心理健康——基于壓力過程理論的研究》,《當代財經》2019年第3期。。心理壓力論視角下一般認為應對策略及個性等因素會影響流動人口對壓力易感程度,而流動人口社會經濟地位差異決定了其壓力暴露風險,從而造成壓力對其健康影響程度因流動人口個體特征有所不同。心理壓力論認為壓力源對流動人口健康影響具有雙面性,現有研究中一般認為其負面效應大于正面效應。
從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方法取向、重點人群、制約因素、健康效應四個維度概況當前流動人口健康的主要研究發現和實際進展,以便更加清楚地揭示新時期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新趨勢。
定量研究方法在流動人口健康研究中一直占據更加主導的地位。流動人口健康量化研究所使用的數據主要有三個來源:地方調查數據、全國綜合性調查數據、針對流動人口全國專項調查數據。全國綜合性調查數據主要包括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中國健康與營養調查、中國教育追蹤調查等,這些調查雖然并非專門針對流動人口而開展,但由于調查信息較為豐富且問卷本身可以甄別出流動人口群體,因而在實證研究中得到了較為廣泛的使用。針對流動人口全國專項調查數據主要來自原國家衛生計生委實施的全國流動人口衛生計生動態監測調查。該專項調查涉及內容較為全面,涵蓋了流動人口工作生活、計劃生育、公共衛生服務利用等信息。流動人口健康的量化研究所使用的方法以多元線性回歸模型、Logistic回歸模型等最為廣泛,此外還包括人口學的Sullivan法應用。在內生性處理上大多使用傾向得分匹配法、Heckman兩步法等方法糾正選擇性偏誤,少數研究中通過Oster方法進行遺漏變量檢驗,運用工具變量法嘗試進行因果推論。因果關系是社會科學研究重要的目標取向,在流動人口健康實證研究中考慮到內生性問題并運用合適的方法進行有針對性的處理是十分有必要的。但現有一些研究中存在忽略量化方法使用前提、數據報表呈現不規范、方法使用缺乏理論支撐、對研究方法局限性認識不足等問題。
流動兒童的健康研究。生命歷程視角認為早年生命事件及健康狀況對成年期健康仍然有長遠影響。保障流動兒童健康對于全生命周期健康服務體系構建至為關鍵。現有研究一般認為,相對留守兒童,流動兒童在健康方面更具優勢(33)沈紀:《留守和流動對兒童健康的影響——基于兒童健康綜合測量的一項研究》,《江蘇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但與城市原住民兒童相比,流動兒童在社會適應、人際關系、抑郁傾向等心理社會健康方面都存在一定差距(34)熊猛、葉一舵:《中國城市農民工子女心理健康研究述評》,《心理科學進展》2011年第12期。。在身體健康方面,流動兒童存在免疫接種率較低、傳染病發生率高、體質發育落后且先天性疾病患病率高等突出問題(35)韓煊、吳漢榮:《流動兒童健康研究現狀分析》,《醫學與社會》2010年第4期。。此外,近些年流動兒童群體中出現的一個新群體日益受到關注,即回流兒童。回流兒童是由于學位不足或者家庭狀況不符合升學條件等原因而返回家鄉就讀的流動兒童(36)城市化觀察網:《中國流動兒童圖鑒2019|流動兒童教育的問題與方案》, https://m.sohu.com/a/326465384_100291829?spm=smwp.media.fd-s.1.1599705232948DyPtwJP, 2019年7月13日。。在學校教育與家庭支持缺失條件下,回流往往導致流動兒童的認知能力的下降,不利于兒童的長遠健康(37)黎煦等:《回流對貧困地區農村兒童認知能力的影響——基于137所農村寄宿制小學的實證研究》,《中國農村經濟》2019年第9期。。特別對于出生和成長于城市的二代回流兒童而言,體制阻隔迫使他們返回農村繼續接受教育,他們身心健康狀況也往往比留守兒童和回流的隨遷兒童更差(38)李巧、梁在:《二代流動兒童回流狀況及其影響因素》,《人口研究》2019年第3期。。
流動老年人的健康研究。流動老年人疾病發生率遠高于其他流動群體(39)楚蓓、于永娟:《老年流動人口就醫行為及影響因素分析》,《中國農村衛生事業管理》2015年第7期。,且其在就醫主動性、公共衛生資源獲得和社會融入方面都處于更加弱勢地位,面臨著更高的健康風險。但不同類型流動老年人在健康狀況上呈現出較大差異,一般可以區分為“適居式老年人”“援助式老年人”“回流式老年人”和“隨遷式老年人”四類。“適居式老年人”又稱“候鳥式老年人”,其流動是為了追求宜居的氣候條件和生活環境,在流動老年群體中健康狀況相對較好。“援助式老年人”主要是為了減輕生活負擔尋找工作機會而發生的流動,往往呈現出相對較差的健康狀況(40)Walters W H.Types and Patterns of Later-life Migration.Geografiska Annaler: Series B, Human Geography, Vol 82, No 3,2000, pp.129-147.。“回流式老年人”是指年輕時在外工作而在老年時落葉歸根返回遷出地的老年人(41)Wong R, Palloni A, Soldo B J.“Wealth in Middle and Old Age in Mexico: The Role of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Vol 41, No1 ,2007,pp.127-151.。“隨遷式老年人”指隨子女一起遷移或為照顧子女后代而發生遷移的老年人。一般認為流動老年人口健康水平隨流動時間推移總體呈現出先“低”后“高”的非線性關系(42)彭大松、張衛陽、王承寬:《流動老人的心理健康及影響因素分析——基于南京的調查發現》,《人口與社會》2017年第4期。,且其人口學屬性、社會網絡、社會支持及社會經濟地位與其身心健康密切相關(43)張月:《隨遷老人心理健康狀況及其影響因素分析——基于北京市某區縣的調查研究》,《勞動保障世界》2017年第11期。。由于流動老年人口內部異質性較高,在對其健康進行研究時進行社會分組十分必要,但現有部分研究中明顯未能把握流動老年群體這一特點。
流動女性的健康研究。有關流動女性健康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生殖健康、職業健康、傳染性疾病等方面。非意愿妊娠、孕產期保健不足、性傳播疾病等通常被認為是女性流動人口共同面臨的健康問題。由于受到知識、文化觀念和生育推遲等多因素影響,20%左右的流動女性會經歷以生育結束的未婚先孕,并呈現出低齡化趨勢(44)李丁、田思鈺:《中國婦女未婚先孕的模式與影響因素》,《人口研究》2017年第3期。。因未婚懷孕導致的人工流產不僅增加了女性流動人口健康風險,而且在人工流產醫療診治時也遭受著來自文化、福利制度和社會關系等多方面的社會排斥(45)黃丹:《未婚流動女性人工流產診療中的社會排斥:醫務社會工作介入探析》,《社會建設》2020年第1期。。由于對性疾病傳播認知度普遍不高,新生代女性流動人口中不安全的性行為問題尤其突出(46)宋月萍、李龍:《新生代農民工婚戀及生殖健康問題探析》,《中州學刊》2015年第1期。。流動青年女性中還面臨職業健康問題。流動青年女性的職業健康體檢率低和告知率低,醫療保障不足、維權意識薄弱,且從事的多為中底層職業,工作與居住環境相對較差,由職業帶來的健康問題也更加明顯(47)晏月平、方倩:《試析女性流動人口職業健康問題及其對策》,《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
對于流動人口健康影響因素研究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更有效地對流動人口的健康進行政策干預。綜合現有研究來看,流動人口健康主要受到內在個體因素和外在結構性因素共同制約。具體而言,制約流動人口健康的內在個體因素是指流動人口的生理性條件、社會資本、心理適應能力、健康素養、文化觀念等內在屬性,而外在結構性因素涉及居住環境、工作環境和政策環境等多維要素,流動人口的內在能力與結構性制約因素互嵌于流動人口整個生命歷程之中,并隨著流動時間變化生成不同的健康軌跡。
流動人口的人口學特征、社會經濟地位、應對策略、生活方式、健康素養等內在因素對其健康均有顯著的影響(48)石鄭:《流動人口健康自評狀況及影響因素分析》,《江漢學術》2020年第2期。。但相比于本地戶籍人口,流動人口健康所受到的結構性因素制約更為明顯。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公共衛生資源可及性和社會福利制度不平衡、不充分問題。在健康服務可及性方面,面臨獲得基本公共健康服務概率低、接受健康檢查比例低、醫療費用異地保險困難、社區健康檔案的建檔比例低、基本公共服務的利用率和知曉率低等問題(49)Meng, Yingying, Junqiang Han, and Siqi Qin.“The Impact of Health Insurance Policy On the Health of the Senior Floating Population—Evidence from China ”,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Research and Public Health,Vol 15, No 10, 2018, p.2159.(50)朱琳:《城市流動人口基本公共衛生計生服務研究》,《衛生經濟研究》2016年第5期。。概言之,流動人口的醫療資源可及性沒有得到充分保障且已有部分制度安排存在難以落實的困境(51)王健等:《中國的遷移與健康:解決流動人口醫療衛生服務政策目標與現實的差距》,《公共行政評論》2014年第4期。。居住隔離也對流動人口的健康水平有顯著的影響,且對“城—城”流動人口影響更明顯(52)盧楠、王毅杰:《居住隔離與流動人口精神健康研究》,《社會發展研究》2019年第2期。。其直接表現在流動人口居住條件與居住空間方面(53)俞林偉、朱宇:《居住隔離對流動人口健康的影響——基于2014年流動人口動態監測數據的分析》,《山東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54)陸萬軍、趙晶晶、李放:《住房屬性、居住區位與流動人口城市融入》,《蘭州學刊》2020第9期。。流動人口與本地人口相比住宿較為簡陋、服務設施少、衛生條件差、居住擁擠,且流動人口居住的地點多是老舊小區、集體宿舍或是“城中村”等處于城市發展邊緣的社區之中,較少能夠居住在中高檔社區。此外,受勞動力市場分割、城鄉二元制結構及流動人口自身知識技能的限制,流動人口就業多集中于強度大、時間長和報酬低的工作,不利的工作環境對流動人口健康產生顯著的負效應(55)牛建林等:《城市外來務工人員的工作和居住環境及其健康效應——以深圳為例》,《人口研究》2011年第3期。。在新時代背景下,破除制約流動人口健康的結構障礙和制度藩籬,促進流動人口健康水平提升仍需加強流動人口健康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建設。
流動人口健康的溢出效應是指流動人口個體健康及宏觀健康干預政策對流動人口個人層次生活和宏觀經濟社會發展的影響。現有研究中主要關注健康干預政策效應及流動人口個體健康資本效應兩個方面。健康干預效應研究肯定了對于流動人口健康的政策干預所產生的經濟溢出效應。比如健康檔案、健康教育和醫療保險等健康權益的惠及可以減輕農民工的勞動供給,增強農民工的生產效率(56)鄧睿:《健康權益可及性與農民工城市勞動供給——來自流動人口動態監測的證據》,《中國農村經濟》2019年第4期。。擁有醫療保險流動人口更可能通過預防性儲蓄機制降低其醫療支出的不穩定性,從而釋放消費潛力(57)宋月萍、宋正亮:《醫療保險對流動人口消費的促進作用及其機制》,《人口與經濟》2018年第3期。。健康資本效應認為健康是流動人口的人力資本的重要表現,不僅會影響流動人口居住意愿、收入,而且也會影響著流動人口的社會融入和階層流動。對于健康處于劣勢的農民工而言,不利的健康狀況造成農民工群體在向上流動和社會融入中處于弱勢地位。但是,在流動人口健康溢出效應研究中,對于流動人口健康的選擇性在方法上的處理顯然不夠,這一問題的存在要求研究者對數據結果進行因果性推論時需要更加謹慎。
雖然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取得了重要的進展,但毋庸置疑,社會發展現實要求與流動人口內部分化對新時代流動人口健康研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未來的流動人口健康研究仍需要聚焦于以下幾個方面:
流動人口的健康治理是新時代下推進健康中國建設的重要內容。但長期以來,存在針對性政策少、普適性政策多、政策地位邊緣化,以及政策目標與現實存在一定差距等問題(58)鄭韻婷、紀穎、常春:《我國流動人口健康促進政策發展與特點》,《中國衛生事業管理》2017年第4期。。現階段,流動人口日益增長的健康服務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突出,流動人口健康政策現狀與構建系統化的流動人口健康政策體系及現代化的健康治理目標之間仍存在距離。在未來研究中,需重點推進符合流動人口需求的全生命周期醫療保健服務體系構建,政策制定過程中要增強針對性政策規制能力,政策實施過程中需要探索具有包容性的政策反饋網絡(59)朱亞鵬、岳經綸、李文敏:《政策參與者、政策制定與流動人口醫療衛生狀況的改善:政策網絡的路徑》,《公共行政評論》2014年第4期。,從而推進流動人口健康服務均等化及流動人口健康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進程,切實提升中國流動人口健康水平。
當前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的理論主要來自西方遷移理論。由于西方人口研究中只有遷移現象,而無所謂的流動。因此,中國學界結合中國流動人口特征對于西方遷移理論進行了本土化改造并將一般人群健康經典理論引入其中,這的確對于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具有積極意義。但是中國流動人口健康本土化理論體系建設仍然任重道遠。流動人口是中國特有的人口現象,流動人口健康治理互嵌于市場化經濟運行與國家治理意志之中。從中國社會實際出發,提出擁有主體性、原創性的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理論觀點,構建符合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流動人口健康本土化理論體系和科學體系,這既是新時代背景下建設健康中國的要求,也是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必然趨勢與發展導向。
流動人口健康實證研究中以量化方法為主,定性方法為輔。早期研究中對于定量研究方法運用較為簡單,而在晚期的研究中開始運用傾向值得分匹配方法、工具變量法、Heckman兩階段模型等方法解決內生性問題。但綜合來看,仍需更加重視流動人口健康本身所具有的較強選擇性。現有部分實證研究對此關注仍然不夠,研究方法運用上對樣本本身存在的選擇性偏差欠缺考慮,研究結果難以進行因果推斷,研究結論的嚴謹性和科學性不足。同時,還需重視流動人口抽樣數據的誤差問題。在實際數據分析中除了考慮到流動人口調查數據統計口徑的差異(60)呂利丹、段成榮:《對我國流動人口統計調查的總結與思考》,《南方人口》2012年第3期。,還需要在數據使用中注意到流入地調查數據的覆蓋誤差、無應答誤差等結構性偏差對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結果信效度的影響(61)周皓:《兩種調查視角下流動人口結構的對比分析》,《人口研究》2019年第5期。。在新時期需要繼續加強對流動人口健康研究方法創新前沿的關注,從而綜合提升中國流動人口健康研究的量化水平。
在社會轉型的不同階段流動人口內部也會呈現出新的特點。流動婦女、流動兒童、新生代農民工等群體的健康無疑是健康干預政策的重點。但對于現有政策而言,還需要進一步深化對于流動人口群體的認識,特別是需要重視流動人口中新生代群體的研究,比如“離城不回鄉”再遷兒童、“回流不返鄉”的回流兒童以及三代農民工。對于社會轉型過程中新的特殊流動群體進行前瞻性的研究與健康干預,將有效降低社會治理認知成本,提升健康干預效率,促進健康公平和推進城鄉融合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