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浮生一日》是一部特殊的紀錄片,由導演凱文·麥克唐納和來自全球192個國家的網友共同完成。影片記錄了2010年7月24日當天,世界各個角落的真實生活瞬間。十年之后,導演用同樣的方式再次推出續集《浮生一日2020》。然而,從影像表達、思想立意、剪輯技巧上來看,兩者存在顯著差異。十年之間,人們借助影像表達自我的方式,隨著影像技術和移動互聯網的發展,發生了深刻的改變,這也折射出了人類自我認知、社會關系的變化。
關鍵詞:影像;自我;碎片化;社會人類學;《浮生一日》
中圖分類號:J9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1)11-0195-03
紀錄片是以影像媒介的紀實方式,在多視野的文化價值坐標中尋求立足點,對社會環境、自然環境與人的生存關系進行觀察和描述,以實現對人的生存意義的探尋和關懷的文體形式[1]。探尋人的生存意義是終極命題,也是紀錄片的魅力所在。《浮生一日》可以說是“眾包”紀錄片的先驅,只是這里的“眾包”是免費的,全球網友上傳的個人影像紀錄片段具有社會人類學的普適性意義,從社會人類學的角度分析,相隔十年的兩部影片在諸多方面體現出了明顯的差異。
一、從“他觀”到“自觀”,影像表達方式不同
2010年前后,博客、播客等平臺方興未艾,數碼相機、攝像機、手機等電子產品日益普及,人們開始積極參與過去只被專業媒體掌握的信息傳播工作。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導演凱文·麥克唐納顛覆了傳統的紀錄片拍攝方式,進行了一次“眾包”模式的創新探索,通過社交網絡渠道,向全世界網友征集7月24日當天拍攝的視頻。驚喜的是,他收到了192個國家和地區總時長達4500個小時的視頻素材,剪輯成《浮生一日》,并大獲成功。這樣的成功可以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眾所周知,紀錄片的任務就是記錄當下的真實生活,專業的紀錄片團隊通常需要扎根生活才能拍到真實影像,正如著名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所說:“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而這里有成千上萬的個人影像創作者記錄原汁原味的生活,他們有的拿著專業的攝影鏡頭,拍攝星空與大海、日出與日落,有的手持DV,記錄他們的親人和家庭生活。他們觀察自己的生活圈、朋友圈,鏡頭大多對準他人,像新聞記者一樣洞察他人的生活與感受。十年之后的《浮生一日2020》,收集到的視頻多達32400條,素材內容更多,但是個人影像的表達方式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大量的“自觀”鏡頭呈現在影片中。在當今自拍盛行的移動互聯網時代,“自我記錄”和“自我言說”成了滿足人們情感需求的表達方式。
2010版囊括了60個人物的故事,只有13個人物采用自拍的方式講述自己的生活,包括日本父子早晨起床給去世的孩子母親上香,癮君子依依不舍地與幫助自己成功戒毒的好朋友分別,剛畢業工作的美國男子記錄與三年未見的父親相見的一天,阿富汗新聞攝影記者介紹自己的家庭和阿富汗當地的日常生活……這些創作者盡管采用自拍的方式,但依然是以第一人稱手法刻畫他人的形象和所關心的事物。
然而,在2020版的62個人物故事中,自拍故事多達35個,約為2010版的3倍,自拍的方式更加靈活多樣。其中,23個創作者出現在畫面里,既是拍攝者,也是主人公。鏡頭更多地展示“我”此時此刻正在做什么:我在吃飯,我在遛狗,我在唱歌,我在睡覺,我在難過……創作者熱衷于運用前置攝像頭展示自我,建構自我形象,追求“我在現場”的存在感,更加以自我為中心,不再滿足于作為事件的旁觀者和記錄者,從第一部的觀察別人變成觀察自己,導致鏡頭的運用有了本質區別。下文分別對兩部影片他拍和自拍的早晨場景進行具體分析。
片段一:2010版3分56秒—4分26秒
鏡頭一:(中景)天還沒亮,女子在家里開燈。
鏡頭二:(全景)女子正面走出房門。
鏡頭三:(特寫)女子雙腳穿鞋。
鏡頭四:(中景)女子背面走出院子。
鏡頭五:(中景),女子背面走進熙熙攘攘的市場。
鏡頭六:(遠景)女子在攤位上買肉。
鏡頭七:(近景,從女子向左搖至菜販)女子在裝肉,菜販開心地對著鏡頭分別用英語和當地話道早安。
創作者運用了全景、中景、近景、特寫四種景別,結合人物的正面、側面、背面多角度拍攝,30秒內用客觀視角展現女子清晨去買菜的場景。
片段二:2020版4分48秒—5分8秒
鏡頭一:(從車窗右邊搖到車正面,近景)天剛亮,車在公路上向前行駛,聲音:現在是7月25日的早上5點30分。
鏡頭二:(特寫玻璃清潔器,向左搖至車窗,近景)女子一邊拍攝,一邊擦玻璃,玻璃鏡反射女子的臉,聲音延續:我們準備去堪薩斯城。
鏡頭三:(近景,向左搖至中景)車的旁邊,男子對著鏡頭做表情,畫面顯示在加油站。
這段場景的3個鏡頭都是女子的主觀視角,且使用的是單一的手機自拍方式。相比他拍,自拍是一種更為直接的情感表達方式,但由于拍攝距離、景別和角度選取受限,需要旁白或者采訪信息的輔助才能構成完整的場景,否則很難超越“我”耳聞目睹的范圍去一窺全貌。他拍則可以運用不同的景深增強畫面縱深感,通過景別的落差豐富鏡頭空間層次,讓觀眾和銀幕上的影像之間的距離富于變化,讓視覺觀賞更為愉悅。相比之下,自拍方式因缺少空間疏離感和客觀視角,有一定的局限性。
二、從“共在”到“自我”,立意與思想表達不同
每一幀獨立畫面、每一個獨立場景或者片段都是對行為、人物、社會的真實記錄。前期的拍攝方式和拍攝內容直接影響著影片的敘事結構和后期剪輯。雖然導演與主題相同,但由于社會生活在十年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兩部影片的立意有所不同。“時間掌握著全新的材料。”[2]一個優秀的導演能夠敏銳地感受到時間在鏡頭中的自然流動,這是他對生活的理解和洞察。與其他紀錄片導演不同的是,凱文·麥克唐納是對既成事實的影像素材進行分析、提煉、篩選,并力圖使這種“選擇性呈現”接近于自己對生活事實的藝術表達。《浮生一日》包含和匯聚的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人類乃至包羅萬象的天地萬物,這么一個宏大的主題,卻由一個個微觀視覺素材串聯而成,導演是如何使這些微觀視覺素材為自己所用的呢?下文具體分析兩部影片的謀篇布局。
在2010版中,導演凱文·麥克唐納試圖用“地球村”一天24小時的生活百態探討我們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影片以大象開始,以蝸牛結束,這種象征手法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有異曲同工之妙。影片通過騎自行車環游190個國家和地區的韓國男子的早、中、晚,向觀眾展現全世界的生活,出現了各地區的人起床刷牙、做早餐、買菜、朝拜、放羊、勞動等情景,無數個“我”的具體動作和自然景觀構成了一個“共在”的萬花筒世界。即“我”與他人共同在這個世界生存,我們關心“他者”的生存境況,包括生活方式、語言文化、宗教信仰及其他生命個體,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相互聯系的生命體系。人類學的領域囊括了客觀自我(化身)和主觀自我(自我感覺、靈魂)、主觀世界(人類—宇宙同態)和客觀世界(實際感知)[3]。這些內容都在這部影片的視野之中。此外,影片處處體現著對“他者”的關心。例如,泰國攝影師選取了在她家工作長達25年的保姆作為拍攝的主角,記錄保姆當天做幾十份祭祀食品虔誠地祭拜神明的行為,這是人與人之間、人與宗教之間的情感。再如,一個剛做完心臟手術、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在鏡頭面前真誠地感謝幫助他清理大便、擦屁股的護士姑娘,這是人與人之間相互的尊重與感恩;一個靠擦皮鞋賺錢的小男孩介紹他最喜歡的東西——平板電腦,因為它像一個大圖書館,這是人對外界知識的渴望。這些細微的關心是人類情感的承載點,深受民族文化積淀和社會心理模式影響,體現著世界大同、人間大愛。
十年后,2020版的一個段落快速閃現了32個各式各樣的網絡主播工作場景,從而取得了傳播的累積、遍在、共鳴效果,強調這是一個“社交網絡媒體時代”。這個時代深刻地改變了信息傳播方式和人際交往模式。人際傳播的目的之一是自我認知和相互認知,自我認知包含自我存在、自我身份認同、自我精神滿足,以及庫利提出的“鏡中我”——即別人眼中的我。技術賦權使每個人足不出戶就能發布信息、展示自我、收獲粉絲,當個人持續不斷向外界輸出“自我”時,“自我”的生平是不能中斷的,一如查爾斯·泰勒所言:“為了形成并保有一種自我感,我們必須清晰地知曉我們來自何處,又去向何方。”[4]導演試圖在影片中深入探究“自我”,將世界的一天匯聚成一個人的一生。影片以世界各地的孕婦分娩到嬰兒降臨世間的場景作為開頭,象征“我”的由來,經歷成長、畢業、戀愛、結婚、疾病、苦難、死亡,反映“我”的快樂與痛苦、堅持與反思。在影片結尾,母子兩人關燈睡覺,媽媽問兒子:“你覺得人類將來會發生什么?”兒子回答:“我們可以連接我們的大腦,這樣我們死后可以交流。”表現了人類對死亡的一種超越,并通過疾病與死亡來思考人的生命價值和意義,就像影片提到的:每個人都由抽象符號、希望、夢想和恐懼組成。大多數人每天都沉迷于鏡子中看到的東西,但宇宙是如此浩瀚,值得我們去探索想要知道的答案。
三、從整體性到碎片化,剪輯技巧和特點不同
要將原始素材塑造成一部完整的、情感豐富的影片,剪輯至關重要。剪輯師拉里·希爾克認為,紀錄片剪輯將本來缺乏戲劇聯系的平凡瞬間連接起來,推動情節發展,從而創造錯綜復雜的劇情,描繪引人入勝的現實,并賦予表象的故事更深遠的意義。剪輯包括畫面組接和聲音組接,兩者相互作用,構成完整的視聽語言。《浮生一日》播出之后,得到了觀眾的喜愛,由此可見,影像藝術可以對散落在任意時空的事實進行有效串聯和有序剪切,形成連貫的影像敘事風格,讓觀眾通過視聽享受,獲得美感享受和情感共鳴。基于拍攝、立意的不同,《浮生一日》兩部影片在剪輯技巧上也大有不同。
2010版時長95分鐘,共有843個鏡頭;2020版時長85分鐘,卻有940個鏡頭。為什么鏡頭多了,時長卻變短了?有兩個原因不可忽略:一是由于自拍鏡頭增多,而且創作者喜歡對著鏡頭不停說話,導致畫面的信息量有限,有效素材變少;二是與過去的完整性、深刻性不同,導演意圖呈現2020年移動互聯網時代信息的碎片化和個性化特征,因此2020版鏡頭數量多,人物故事多,但是故事時長更短。在故事主線的剪輯上,影片也作了相應的調整,將主要的8個人物故事分散到影片以時間為主線的各個支點上,采用平行剪輯,即平行蒙太奇表現手法,讓同一時間、不同時空的幾條線并列進行,分別敘述故事但又使其統一在完整的結構中,前后相互呼應、聯系,不僅強化了時間在畫面中的流逝,也讓影片回歸了“人”的主題,通過碎片化的時間展現了碎片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8個人物來自世界各地,有無家可歸、只能住在車里的中年男人,有在鐵路邊記錄當天火車經過數量的年輕人,有為了懷孕趕早去看醫生的夫妻,有想要在這天給女兒制造生日驚喜的父親,有熱愛天文學的小男孩,有來自中國的小區物業管理員、有為兩個死于種族歧視的親哥哥伸張正義的美國黑人女子,有與狗相依為命的男人。導演在不同的空間里自由穿梭,為這些人物事件找到合適的排列位置,或建立動作的延續,或引出其他故事和情節,使豐富而又復雜的內容有條理、有層次地展現出來。例如,在近景鏡頭中,黑人女子講述哥哥被殺害的遭遇,緊接著畫面跳躍到2020年美國黑人因種族歧視大規模游行的場面。強調人物內心效果的近景與表現大場面的遠景和慢鏡頭組合在一起,鏡頭剪切也一氣呵成,既反映了重大事件,又把觀眾瞬間帶入了相應的情緒氛圍中。
與碎片化的鏡頭組接相比,2010版的呈現更具有整體性。首先,除了騎自行車環游世界的韓國男子外,影片以時間為主線,將不同空間發生的事件,由點到面,再由面到點串聯成一個有機整體,點面結合地體現了微觀的個人生活和宏觀世界的聯系。每個故事結束后,通常有一個快節奏的過渡,從而達到調節氣氛、變換節奏的效果。影片以導演提出的三個問題分為三個段落:第一,你的口袋里有什么?第二,你害怕什么?第三,你愛什么?這三個段落均由20個以上的采訪鏡頭緊湊拼接組合而成,通過橫向編排和對列,觀眾能從中獲取大量信息,了解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其次,為了體現“共在”世界,影片靈活運用對比蒙太奇、交叉蒙太奇、表現蒙太奇等剪輯技巧。影片中有一個經典片段:三個非洲女子坐在地上一邊唱歌,一邊有節奏地打面團,歌聲一直延續,但依次插入了農民耕田插秧、壽司在餐廳自動運送的畫面,回到三個女子唱歌、打面團的場景,又轉到漁夫水下射魚、撈魚的畫面,回到三個女子唱歌、打面團的場景,再插入人用槍屠羊、羊垂死掙扎的一組鏡頭,緊接著是三個人享受食物的畫面,最后又回到三個女子唱歌、打面團的場景,片段到此結束。這里同時運用了交叉蒙太奇和對比蒙太奇的剪輯手法。一方面,以三個女子唱歌、打面團為主線,對不同食物進行跨時空跳躍式交叉組接;另一方面,動物的掙扎與人類享受美食形成鮮明對比。短短4分鐘的畫面,極具節奏感,形成了強大的視聽沖擊力,既展現了人類辛勤勞動的一面,又展現了人類殘忍的一面,將人與食物、動物之間的關系形象生動地體現了出來。最后,影片巧用聲音輔助剪輯敘事的起承轉合,聲音成了影片不可分割的整體。例如,專門為影片創作的主題曲《A Day At A Time》成了整體構思的一部分,運用得恰到好處。主題曲有兩種編曲風格,分別在影片的白天、黑夜出現,代表愉快和悲傷。音樂跟隨畫面的情緒和節奏響起,與影像融為一體,深化了主題,奠定了影片的情感基調,巧妙地展現了蕓蕓眾生一天的喜怒哀樂。
四、結語
紀錄片《浮生一日》開創了全民參與創作的先河,然而,個人影像的表達隨著社會的變遷不斷變化,在經歷了“自我”和“超我”的洗禮后,創作者可能會朝著兩個方向發展。一是超越,隨著影像技術如裸眼3D技術、5G技術、物聯網技術的快速發展,其與人們的生活深度結合,個人影像創作空間在突破技術藩籬后,達到一個新的高度,甚至可能重塑如今的移動互聯網、電視和電影等影像業態。二是回歸,不管技術如何發展,藝術的表達具有永恒性,特別是經過多年影像文化的浸淫,個體的影像技術和表達日臻成熟,這時,影像工作者會反思和反省自身的表達方式,重新審視自我在社會中的定位,藝術的力量會幫助個體摒棄外在形式回歸藝術本身。
假如下一個十年推出新的《浮生一日》,可以預見,那又將是一部全新的紀錄片。
參考文獻:
[1] 呂新雨.中國紀錄片:觀念與價值[J].現代傳播,1997(03):57-61.
[2] 安德烈·塔科夫斯基.雕刻時光[M].張曉東,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58.
[3] 埃德加·莫蘭.電影或想象中的人:社會人類學評論[M].馬勝利,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170.
[4] 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中的自我和社會[M].夏璐,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51.
作者簡介:陳思思(1987—),女,廣東河源人,本科,編輯,研究方向:電視專題、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