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湯顯祖“記夢詩”看“臨川四夢”的至情書寫

許珮珩

（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廣東深圳 518000）

《復甘義麓》 有言“因情成夢，因夢成戲”[1]1941。湯顯祖一生多情且多夢，崇尚至情觀，對世間有情的執著貫穿始終。湯顯祖的作品多涉及“夢”，戲劇創作有“臨川四夢”；在詩歌方面，據筆者統計，記夢詩作至少有一百五十四首。湯顯祖的夢源于情，大至家國情懷、生死感悟，小至兒女情長、親友情誼。首先，湯顯祖的夢詩具有真實性，“夢從現實生活中提取材料”[3]22，反映了詩人真實的情感世界；其次，夢詩蘊含超越性，超脫了現實的情感阻礙，折射出詩人對理想世界的構想。湯顯祖記夢詩中豐富的精神內涵在戲劇“臨川四夢”中得到更加充分的延展與表現，形成一定的互文性。本文將從湯顯祖“記夢詩”看“臨川四夢”的至情書寫，進一步探究湯顯祖濃郁的情感世界，論述他文學之夢中蘊含的情感幻滅與精神超越。

一、夢中表現家國情懷

作為一名士人，湯顯祖是奉儒守官的典型代表，治國平天下是他一生最根本的理想追求。但是他“性簡易，不能晲長吏顏色”（《湯顯祖傳》）[2]90，坦率狷介的性格為他多舛的仕途埋下伏筆。居廟堂之高，湯顯祖不顧震怒神宗上諫《論輔臣科臣疏》，力爭推動當朝風氣的肅整；處江湖之遠，湯顯祖在徐聞創立貴生書院，在遂昌建立滅虎祠。在湯顯祖的記夢詩中，既有傳達他對于建功立業的熱情與對理想之治向往的夢，也有表現他宦途波折的夢境。“但使夢維魚，寧須生玉甄”(《聞北土饑麥無收者》)[1]437表達了湯顯祖對民生疾苦的關切之情，希望年景豐實，百姓早日脫離饑荒之苦；“軒君正作游華夢，起視咸池鬢未霜”（《縉云仙都朝陽洞》）[1]769寄托了他對百姓處安樂和平之境的愿景；“春深小院啼鶯午，殘夢香銷半掩扉”（《初歸》）[1]793書寫詩人效法陶淵明隱居而退，大展宏圖的政治抱負終究變成凌亂不全的夢，蘊含辭官初歸的落寞之情。

戲劇創作為湯顯祖的家國情思提供了更加廣闊的書寫空間，他仕途的落寞與理想在“臨川四夢”的夢境書寫中得到更充分的表達。《牡丹亭》柳夢梅在夢中的梅樹下邂逅佳人，佳人道“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1]2612，柳夢梅醒后琢磨著“俏魂兒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宮桂”[1]2612。“夢”的書寫既是對柳夢梅心中汲汲于功名的寫照，亦有夢兆的意味。柳夢梅出生嶺南的身份很大程度上源自湯顯祖被貶南疆徐聞的經歷[5]，柳夢梅赴考過程波折，結局仍是一舉折桂，此種書寫實質上疏導了湯顯祖多次因不肯趨炎附勢而落第的郁悶之情。在后二夢中，“夢”作為故事架構存在，主人公的“夢”不過須臾，夢境時間卻貫穿夢中人的一生。在南柯夢之前，淳于棼精通武藝，有志于家國，“曾補淮南軍裨將，要取河北路功名”[1]2825，卻因為“偶然使酒，失主帥之心；因而棄官，成落魄之像”[1]2825，落得一個家徒四壁的結局。從湯顯祖的仕途之路看來，他對這種懷才不遇的家國抱負可謂感同身受，“夢”的書寫成為湯顯祖排解積郁情感的出口。《南柯記》中，在夢里淳于棼成為槐安國的駙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政績斐然，百姓安居樂業，等到奉旨歸朝時南柯百姓萬般不舍，甚至“倒臥車前淚斑手攀闌”[1]2928，淳于棼的政治抱負在夢中得以施展。類似地，在黃粱夢之前，盧生文采斐然卻壯志難酬。《邯鄲記》的盧生在黃粱夢中為官建立功勛，保衛家國。被貶陜州知州，他奉旨鑿石修路開河，巧用火燒、醋澆之法促成開河工程。邊關吐蕃來犯，權相宇文融推薦盧生掛帥，欲害其命亡疆場，盧生卻巧用離間計反殺吐蕃謀臣悉那羅，打敗武將熱龍莽，守疆衛土。湯顯祖不惜筆墨寫夢中之人的功勛偉績，實則是在描繪自己仕宦生涯有所作為的理想圖景。

二、以夢寄寓親友情思

在湯顯祖的夢詩中，“夢”經常成為寄寓琴瑟之情和深厚友誼的載體，體現他對人間美好情感的渴望與追求。

湯顯祖一生有三任妻子，但他對結發妻子吳氏可謂伉儷情深。據二零一六年新出土的《明敕贈吳孺人墓志銘》[4]139記載，湯顯祖與吳氏青梅竹馬，當他成為秀才之后，有權貴想招他為婿，湯顯祖都不肯答應。湯顯祖對結發亡妻的眷念與相思之情，一直延綿到吳氏逝后二十年的清明時節，有詩“曾夢紗窗倚素琴”（《清明悼亡五首》）[1]895，夢見妻子陪伴身邊，夫婦二人琴瑟相和的恩愛場景依稀可見，表現了湯顯祖對妻子的摯愛之情，也體現了湯顯祖對于夫妻團聚的向往；同組詩作中還憶及“夢斷紅橋送子時”[1]895,當年夢見妻子紅橋邊托付耆兒，二人訣別，不料此夢成讖，陰陽相隔的離愁別恨盡在此夢中。在“臨川四夢”中，他生活中遭受的情感挫傷得以真實的反映。例如《南柯記》的南柯夢中，盧生之妻瓊芳公主未待盧生返朝升為宰相，便在歸途中因香肌體弱而過早離世，留下盧生“對杜宇啼紅”[1]2926。在這一段描寫中，不難窺見湯顯祖因吳氏未等其及第便過早離世的愧疚與憐惜之情。

湯顯祖交游頗廣，與朋友相交情真意切，湯顯祖的夢詩多體現了與朋友的深厚友誼。有夢中與友人相逢相聚的場景：“便合真形來夢里，也應隨步作三休”（《劉君東病足遠游樓，寄問四絕》）[1]1105寫夢中會見劉君東；“夢中還有好容顏，鐘漏泠泠到楚山”（《五日夢梅客生如秣陵競渡時二首》）[1]1127寫夢見已故好友梅克生容貌依舊，到秣陵與之重逢；《丁未夏初，雨夜夢見右武，凄然之色，哽咽有言，記之》寫夏夜夢深重見故友丁右武，交談之間悲傷哽咽，失神惆悵；亦有“空宵為夢羅夫子，明月姑峰一線天”（《己亥發春送達公訪白云石門，過盱吊明德夫子二首》）[1]807寫于憑吊恩師羅汝芳之后，夜夢中再遇羅夫子。《赴帥生夢作》更是表現友人間魂牽夢縈的典型之作，帥機夢見湯顯祖佩戴自己頭巾正好合適，現實中相見重演夢中事，湯顯祖不禁感慨“夢與形骸真”[1]431。時空的阻隔讓湯顯祖時常不能與友人當面敘說情誼，由是夢境成為他們相會的場域，他們的真摯友情在夢中生發綿延。“臨川四夢”的“夢”書寫使湯顯祖與友人間的真摯情誼得到更加淋漓盡致的表現。《南柯記》中淳于棼有二友，“武舉周弁，吾酒徒也；處士田子華，吾文友也”[1]2825，此二人是淳于棼在落魄之際的知交，二友告別歸家時，淳于棼萬般不舍，周弁亦有言“嘆知交一時散休，到家中急難再游。猛然間淚流，猛然間淚流。可為甚攜手相看，兩意悠悠。腸斷江南，夢落揚州”[1]2827，友人間的離別令人斷腸。空間讓淳于棼與友人分離，在南柯夢的書寫中，知交又得以相逢，此二人在夢中的蟻國官至重臣，成為淳于棼的左右將，在瑤臺城之戰中共同出生入死。戲外，湯顯祖對親人摯友魂牽夢縈；戲里，“夢”的書寫成為疏導湯顯祖對友人思念的通道。

三、空夢參悟生命哲思

回溯湯顯祖一生，正是生死離別的親身經歷讓他的情感體驗更加深切濃烈，他對生死的體悟為其藝術創作積蓄了張力，折射出他生命哲學的深刻性。湯顯祖深受達觀的影響，詩作中屢次提及他對于“有情”“無情”的思考，特別是在《江中見月懷達公》中道出“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1]832的參禪領悟，情到盡頭如水中之月，大有看破人生空幻的佛禪意味。在湯顯祖的記夢詩中，“夢”成為他領悟生命的重要場域。湯顯祖在陽江出海游玩時，便有“薄夢游空影，浮生出太荒”（《陽江避熱入海，至潿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1]677的感慨，在大海中恍如夢游太虛和游歷大荒，領悟世間人不過滄海一粟。另外，佛禪的觀念亦時常映射在湯顯祖的“夢”中。例如游唐山寺時寫“夢異人授以寫梵相十八尊者像”（《唐山寺》）[1]783；《夢于勝地不凈為芯芻所惱作》寫夢見佛教圣地竟有污穢的行廁，醒來非常懊惱，表現了他對佛禪的敬畏之情；《夢覺篇》寫湯顯祖春夜就寢，夢見自己與明媚女郎纏綿傳情，之后收到達觀講述色觸之事的書信，由此大覺大悟，領悟世間乃“廣虛”之境。

在“臨川四夢”中，湯顯祖記夢詩中的生命領悟成為戲劇敘事的重要構架。后二夢中，《南柯記》《邯鄲記》“夢”的敘述均有以下特征：主人公夢中的經歷都在夢醒后化為虛空，由此感悟人生如夢。萬物皆空的夢境結局反映了湯顯祖流于虛無主義的傾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生的意義。但在現實生活中，湯顯祖并未做到參破紅塵而遁入佛門，亦沒有放棄對人生與藝術的追求。湯顯祖曾感慨“秀才念佛, 如秦皇海上求仙, 是英雄末后偶興耳”（《答王相如》），直至生命之末，“猶在此為情作使，劬于伎劇”（《續棲賢蓮社求友文》）[1]1638，可見湯顯祖對世事皆空的佛理參悟和書寫更多是停留在心領神會的層面，佛禪是他治愈情感幻滅的良藥，讓他對求而不得釋懷，對生死之痛持有淡然的心態。在《南柯記》中，夢的結局是淳于棼歷經世情冷暖，因蟻國天有異象而被遣歸。夢醒后，發現蟻國歷經的一切乃夢中之境。淳于棼明了妻子瓊芳是螻蟻之后，在瓊芳升天之時仍欲上前懷抱，被僧人點化道“你說識破他是螻蟻，那討情來？怎生又是這般纏戀”[1]2971。有情無錯，但是過于糾纏眷戀則會深陷其中。“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與衰，南柯無二”[1]2971，在湯顯祖看來，從生死的角度而言，人和螻蟻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有始有終，人的一生就像南柯夢，最終都會走向幻滅。在死亡面前，喜怒哀樂的濃度會在很大程度上被稀釋，尋求功名利祿而不得的煩悶之情也會得到緩解。《邯鄲記》中，夢的結尾盧生享盡榮華富貴，子孫蔭堂。可是，在富貴至極時他仍希圖長生，“采戰，采戰，我也則是圖些壽算，看護子孫”[1]3083，過度的欲望追求成為盧生之死的重要原因，可見有情乃人性所在，濫情縱欲則會使人走向墮落的深淵。《邯鄲記》劇末曰，“度卻盧生這一人，把人情世故都高談盡，則要你世上人夢回時心自忖”[1]3095，道出了湯顯祖書寫此夢的深意，借度卻盧生之語教化世上人，人生在世對情感與欲望的追求固然可貴，但是常常思忖人生如夢，方可在激烈的情感欲望中得到一定的解脫。湯顯祖在戲夢的書寫中流露出他對世間有情的反思，夢境色空結局的構想傳達了他對于世間疾苦與人之欲望的一種宗教式觀照，體現了他將戲劇之夢作為情感之調解和救贖的明顯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