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宇
(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廣東廣州 510030)
成書于1978年的《東方學》(Orientalism,亦翻譯成東方主義),是薩義德(Edward W.Said)對于西方學界中東方學研究的系統批判,同時也標志著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和后殖民理論(Post-colonial theory)在學界出現。這本不大的書在出版之后,屢次再版,對于之后的殖民主義批判和文化互動、沖突的研究都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在所謂后現代主義各種流派中影響至今。
作者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Said)本身并非人類學家或社會學家。出生于巴勒斯坦一個富裕家庭的他,從小接受著西方教育,并在普林斯頓大學和哈佛大學求學,之后于哥倫比亞大學從事文學批評和語言學研究多年。另一方面,作為巴勒斯坦獨立運動的支持者,其長期訴求巴勒斯坦人民權利和以、巴和解,以社會活動家的身份參與政治活動。因此,從這一點來看,他的求學經歷和理想追求,切實反映了東、西方文化在冷戰陰云下的矛盾和沖突。
薩義德的《東方學》全書除前言(Introduction)外共分三章。第一章是東方學的范圍(The Scope of Orientalism),是對有關東方主義的界定,共三個部分,包括其表現、時空范圍和對象。第二章,東方學的結構和再結構(Orientalist Structure and Restructure),從歷史的過程,探討東方主義、東方學研究和東方學界的出現及其演進歷程,并著力關注于英、法兩國對于東方的殖民、東方學上的研究,及其影響。第三章,東方學的現狀(Orientalism Now),則從美國出發,探討二戰之后,至當時,即70年代,東方主義和東方學的研究情況,并基于冷戰時期的亞洲局勢,對今后東方主義或東方學發展進行展望。
全書著力批判西方學界在東方學研究過程中與生俱來的偏見,將西方傳統歷來所形成的東方學研究描述成西方學界在其自身強權和對東方殖民下的一種并非真實的想象。《東方學》開篇從伊斯蘭(Islam)地區的沖突談起,大量的篇幅多圍繞西方在近東和兩河流域的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而展開。這一地區不僅是歷來“西方”基督教和“東方”伊斯蘭沖突的邊界地帶,同時自18世紀以來,深受英、法等國的殖民或半殖民的統治。而早年對于該地區的學術活動,實際也是伴隨著這種殖民入侵,或者是政治、經濟或文化上的強勢影響。因此在薩義德而言,西方學界的這種東方學研究是一種西方人為的創造,而非一種可推論的,或是可供觀察的對象(object)。它一方面賦予或被賦予了西方對于東方的某種強權(power)或優勢(privilege);另一方面,西方對于東方的這種研究,實際反映了其對自身的某種描述或表現。從第一點來看,薩義德對于東方學研究和其文本的批判可見他所受法國存在主義,特別是70年代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影響。他所探討的東方主義的第三個含義(The third meaning of Orientalism),另外兩個含義是學術的含義(academic meaning)和想象的含義(imaginative meaning),即作為西方模式在東方的統治、重構和權威的建立。他引入福柯關于話語(discourse)的表述,強調權利、機構和組織對于學術和其有關文本、話語的影響。但同時,薩義德把這種權利所施加的影響,轉述為不僅西方對于東方在18世紀以來的殖民歷程,同時也包括那些所持英語為母語,或以英文為主要撰寫文本的東方學研究者。在東方學和東方主義的構建中,不同時期的研究者,特別用英語、法語或德語這些殖民語言撰寫文本的學者,他們作為掌握了話語權的人群“創造”或“重構”了東方,并由此為西方社會提供對于東方的想象。
西方對于東方的這種“想象”,從另一層面而言,被薩義德視為西方自身的描述和表現。西方文本中的東方,是一種所謂“東方化”的東方。這里的東方化實際指的是西方學界站在西方的立場、通過西方的語言和學術規范所進行的表述。因此,它所界定的東方,只是一種西方學界幻想中的時空概念(Imaginative Geography)和其表現(Representations)。而這種時空概念,在界定的過程中,實際是在于強調東、西方的巨大差異,通過展現東方社會的種種混亂、危險和貧苦,來強化西方社會的文明、次序、和對東方而言在政治、社會和文化上的巨大優勢。因此,在薩義德看來,西方對于東方學和東方主義的熱衷和探討,實際是在西方殖民東方的過程中,對于其自身的一種界定,通過強化“自我”與“非我”的邊界,來樹立西方社會的某種特征(European Representations),即對于東方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種種優勢和權威。由此而言,西方學界對于東方學的研究無疑總是充滿著扭曲、荒誕和不公的。
誠然,全部否定因西方立場所成文的東方學研究,這種觀點難免被人窠臼自身帶有“東方”的偏見。加之作者薩義德本人社會活動家的角色和來自東方(巴勒斯坦)的出身,書中的部分言論常被解讀為當時的反殖民主義運動,或冠以社會主義,或“左翼”作家的標簽。但倘若拋開政治意義不談,薩義德對于東方學研究的反思,從某種程度上開啟了后殖民主義理論的誕生,并對之后的跨地區的文化接觸(Interregional Cultural Contact)、文化互動(Cultural Interaction)和早期殖民研究(Pre-classicism Colonies and Colonialism)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一方面,他引入福柯關于話語的解讀,提醒以審視在知識和文本的構建中,權威、機構乃至學者自身的背景和立場所帶來的結果,在這里多指的是負面的影響。另一方面,薩義德指出西方對于東方的描繪,實際是在于自身的界定。這種文化、族群邊界(boundaries)構建過程中主觀意識(體現為身處西方的東方學家(Orientalist)對于東方描繪的臆想)和歷史主義(體現為學術史般的歷代相承所形成的對于東方的固有觀念),引發了后現代主義中關于文化、族群界定(identity of ethnicity)的重新思考。不同的文化、族群,其身份(identity)之間的差異在知識的構建中并非客觀性的,而其本身存在有不同的維度和歷時性的解答(即身份(identity)的多樣性)。這種對于客觀知識和文化邊界的批判解讀,在同時期的后殖民主義論著中蔚然成風①,并由此逐步形成了當代族群理論和文化互動理論的基石,深入到文化人類學和考古學領域②。
實際上,無論考古學最初在埃及和兩河流域興盛,還是在中美洲地區或南美展開研究,抑或是20世紀初引入中國,其本身即帶有著殖民主義或反殖民主義的色彩。早年,西方以英、法為代表的東方學家或考古學家在中國大陸地區展開的科研考察和考古發掘,無一例外都帶有著西方的那種“東方主義”情節,隱含的是西方對于近東和兩河流域科考向東的延伸③。另一方面,以當時中研院史語所為代表的中國學者,其在中原地區殷墟遺址的發掘為代表的考古發掘,這一由中國人主導的在中華文化腹地的考古工作,則可視作對于西方這種“殖民主義”學術研究的“反殖民主義”的反映。
綜上可見,薩義德的《東方學》是西方學界中對東方學研究的系統批判,是20世紀中后頁文化人類學研究領域的一大力著。
注釋:
①幾乎在稍晚誕生有另一篇重要的后殖民主義理論論述,即埃里克·沃爾夫(Eric W. Wolf)的《歐洲和沒有歷史的人》(Europe and the People Without History)。這篇論著以歷史性的維度,探討了公元1500年到當時,歐洲對于美洲、大洋洲和亞洲的殖民歷程,和被殖民地區的文化變遷。該書從另一角度開啟了當時對于非西方地區,即所謂文化邊緣地區的研究浪潮。
②西方文化人類學和考古學領域中有關殖民和文化接觸、互動的研究,在80年代之后,逐步興盛,而這方面以中文撰寫的較為成功的研究案例則要數王明珂對于中國羌族地區的研究,即《羌在漢藏之間》和《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
③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學者對于中國境內的科考活動,集中于中國西部地區,陜、甘、青、疆的河西走廊和絲綢之路,這里屬于中國境內的伊斯蘭區域,同時在風土人情和文化面貌上,與西部的中東和中亞地區有著密切的聯系。西方學者選擇這里作為科考工作的核心區域,無疑與西方長期以來在近東地區的科研工作相關。這種與中國學者在研究重點區域上的差異,無疑值得我們在學術史的研究中進一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