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佳琳
浙江橫店影視職業學院
蜷川實花是當代日本炙手可熱的一線女藝術家,與村上隆、奈良美智齊名。她的攝影作品與執導的電影都從不同角度呈現了女性深邃的審美內涵。其中對于色彩美學的運用,更是淋漓盡致的展現了日本物哀審美價值觀,充分的呈現了日本物哀文化中“瞬間美”“逐欲”“死亡”等審美主題,其作品的藝術表達與演繹,對攝影藝術發展具有較高的借鑒和參考價值。鑒于此,對蜷川實花作品深入剖析,解讀蜷川實花色彩美學中的物哀審美,現作如下分析。
物哀最早由日本江戶時代國學大家本居宣長提出,可以簡單理解為“真情流露”,在日本《源氏物語》中“哀”是感知主體,“物”是被感知對象,物哀是二者交互而生的真實情感體驗。物哀審美是一種極致的表現,觸動心靈的審美體驗自然流露,悲喜、恐懼、憧憬、徘徊、憤怒、憐愛等一系列復雜的人性情感都無需抵觸,近似于中國文化里的“性情”。但物哀審美形成達到了超越性情的美學極致,與日本地域環境和宗教文化存在必然聯系。
日本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國,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形成了精致的自然美學理念。日本幾乎所有自然景觀都非常精巧別致,色彩辨識度很高。文人墨客寄托于山水之情的作品此起彼伏,無疑也是從不同角度窺探自然之美。物哀審美理念的形成,與日本這種特殊的地域環境存在一定聯系。日本學者梅原猛《森林思想—日本文化的原點》中提及,日本存在一種“森林信仰”同情萬物和生命消逝的價值觀,主導了日本民族的悲情意識。日本“姨舍山(棄母山)”便是這種悲情意識的集中表現,以“恥”為辱的觀念令老人不愿占用過多的生存資源,在生產資料極度匱乏的年代很多老人選擇去深山中等死。生死往復回歸自然的審美體驗很難令人理解,但也正是這種悲情意識成就了物哀審美。
日本最初的宗教信仰講求“萬物皆有靈”,“神道教”認為無論人或其他動物都是為了死而生的,死也是生的新起點。這種宗教文化信仰令日本物哀審美達到了巔峰,可以為此而死便是信仰的終極體現。本居宣長的《日本物哀》代譯序中提及,日本物哀審美受到中國哲學和佛教的影響,但是從文化信仰的追求來看,無論中庸之道還是因果循環的價值觀,都尊重生命的價值,即便悲觀遁世的思想無限延伸,也很難達到日本物哀審美的極致。因此,日本本土宗教文化信仰催發物哀審美,并以宿命論主導普遍審美意識傾斜于物哀審美的價值觀,才是其根本的形成原因。
蜷川實花對于色彩的運用向來追求物哀審美的體現,這種追求自由的作品定位是其超越同輩的優勢之一。不受他人審美的束縛和局限,才能在自由創作的實踐中推陳出新。就其攝影作品而言,物哀審美的自由意識更為突出。由于蜷川實花并未接受過科班訓練,所以也不會受到攝影技巧固化思維的影響。拍照的瞬間,蜷川實花只會想到自由創作的快感,甚至是陷入這種自由取舍的審美體驗之中。在被拍攝對象與蜷川實花形成對峙關系后,創作的自由度無限擴大,突破思維局限的可能性更高。所以,蜷川實花追求自由的創作意識,令其更關注拍攝對象的自然之美,共情于物的自由創作激發了物哀審美的深刻體驗。
國人看蜷川實花的作品并不是非常舒服,其作品中隱含著一種無法掙脫的美感束縛。常人在這種美感體驗的壓抑下,情緒上是陰郁和自我反省的。這正是人生百態的憂世情節,更是生離死別中隱喻的幻夢之美。諸如,日本“浮世繪”文化中金魚的形象,在蜷川實花的作品中美好卻又脆弱。在拍攝金魚時,蜷川實花刻意模糊了阻斷在人與金魚之間的“玻璃”,無限度拉近觀眾第一視角,讓金魚在無法掙脫的時空里忘卻被囚禁的事實,讓觀眾心生哀婉,共情于此便借景言志了。這一拍攝角度顯然更契合日本社會的大環境,年輕人被欲望和壓力捆綁,渴望掙脫又無濟于事,于是乎共情共鳴在無法掙脫的美感束縛之中。
蜷川實花的物哀審美是情感主觀接觸外界事物時,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產生的幽深玄靜之情感。為了讓觀眾體驗到物哀審美的極致,在蜷川實花作品中經常出現死亡落寞的極端風格。諸如“花”是日本攝影師非常喜歡的題材之一,植根于靈魂中對櫻花之情便是其難以割舍的感性認知。在日本文化中,花朵綻放隱喻人類的欲望,而綻放后的衰敗則是一種宿命之美。蜷川實花通過拍攝花朵來引導觀眾探討欲望,在其《永恒的花》系列作品中,用永不凋謝的人造花來展現人性的脆弱和貪婪,而虛假的事物本身也帶有諷刺意味,潛移默化的向觀眾傳達死亡落寞當寄情于生命的循環往復。故而,蜷川實花死亡落寞的極端風格反而真實,與觀者共情于花之美、之綻放、之凋零,帶給觀者極致的物哀審美體驗。
日本很多攝影作品清新淡雅,崇尚清淡雅致的藝術追捧,色彩運用上如同清茶波瀾不驚,色調極為簡約。這種文藝小清新的作品,與充斥濃烈色彩的蜷川實花作品形成鮮明反差。蜷川實花作品仿佛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帶給觀者一個激進的色彩斑斕的霸道空間。蜷川實花作品第一直觀感受便是色彩暴力,不加任何掩飾的展露色彩的“艷麗”。這種大膽、濃艷、極致、直觀的“色彩暴力”,與東方文化中的內斂、含蓄、空靈、幽玄形成強烈反差。夸張絢麗的色彩被推向前臺,色彩碰撞后并未產生違和感。蜷川實花用這種滿屏不留白的色彩充斥,來對抗傳統審美的“空”,營造出一種淋漓盡致的色彩宣泄。
物哀審美的表達不是優柔寡斷的,反而是最直接的情感傾訴。而在蜷川實花展露這些極度的美學色彩之后,“色彩暴力”并未掩蓋事物本身的情感內核,反而是將其最絢麗奪目的一面拋給觀者,情緒的束縛達到極致,物哀審美的表達也必然更為極致。
蜷川實花作品的飽和度與對比度都很高,因此而光彩耀眼奪目。但是并未因此而將事物的全貌展現給觀者,仍然以虛實相間的構圖呈現出作品深邃意象。蜷川實花熱衷于“花”“金魚”“女性”等題材,與日本傳統藝術泛用風花雪月類似,及時行樂的唯美主義令色彩暴露的非常夸張。但是這并不限制真實場景與虛幻背景的交互感知,反而在虛實銜接的過度中找到情感抒發的脈絡。在蜷川實花作品中,很多背景構圖都是虛幻的。這種虛幻令主題事物對比出獨特而純粹的真實。雖然虛幻的背景并非真實事物的鏡像,但隱喻表達了對于主體事物的情感烘托。
在蜷川實花官網上一副自拍作品中,女主身穿日本和服,背景是極度夢幻的血日和星空。虛幻的背景色調中,紅與藍本身就是集聚對沖感的冷暖色調,用夢幻般的虛擬化來呈現,將主體素材烘托出強烈的主觀逸動。仿佛女主沉浸于虛空之中,奢求迷離快感背后的真實生活。從構圖角度分析,蜷川實花偏愛平面化影像,但并不代表這種光影疊加放棄了色彩的立體感、透視感、深邃感。無論是人物還是花草,蜷川實花善于運用不同的圖案組合成一副立體畫面,在虛實銜接處釋放色彩的裝飾性,以此來表達生活常態中隱含的物哀審美情趣。
物哀審美之所以被蜷川實花充分的在作品中呈現出來,很大因素在于其色彩運用充斥了宿命論的主觀臆斷,將宿命中的唯美表現出一種悲情觀。為此,蜷川實花在其諸多作品中運用了光影融合的設計手法,讓過渡曝光的色彩在陰影下彰顯其藝術生命力。
蜷川實花在《惡女花魁》和《狼狽》兩部電影的色彩調度上,都運用了光影融合的技法,表現不同時代下女性命運的哀情。江戶時代“花魁”,生活在陰影之下獨自綻放出絢麗的色彩。當代“明星”,在追逐名利的過往中曝光于社會的陰影之下。表現這種無處可逃、無所遁形、無法釋懷的璀璨,正是蜷川實花運用光影呈現色彩之美的技藝。用過渡曝光去表現浮華世界中女性的欲望,在用陰影催發出她們的悲情和脆弱,均為人生與失落“被放逐”的宿命。而宿命之下的悲情通過光影色彩的協調運用,更充分的呈現在觀眾面前。無法掙脫的美感束縛隱匿于此,卻再一次驚醒世人光明與黑暗同在,哪怕極端的色彩充斥了心底的陰暗,光明之處還原色彩本來面目的宿命尚存,這便是蜷川實花帶給觀眾的唯美宿命,更是光影色彩迎合大眾感官體驗的物哀審美意志。
蜷川實花作品在上海參展期間,對其評價最多的便是“commercial”。任何作品在現代社會為其買單的都是商業,但商業成就的反而是藝術本身的驚世駭俗。蜷川實花作為日本屈指可數的女性藝術家,其作品中超脫世俗的自我覺醒意識非常強烈。這也是因為她對畫面、色彩、構圖有著天生的敏感度,這種敏感度又很依賴于藝術家個人風格的強烈程度。所以外界認為蜷川實花的靜物拍攝藝術價值很高,但人物拍攝就顯得過于商業。
蜷川實花在上海拉法耶藝術設計中心展覽近1000件藝術作品,包含花朵系列(Flowers)、金魚系列(Liquid Dreams)、花火系列(Light of)、以及中日明星肖像系列。關注度最高的也是前三大系列,對于人物肖像的關注非常少。一位藝術家的成就,自然有其獨特的審美品位做支撐和背書,蜷川實花作品對物哀審美的傳承與開拓,是女性藝術家自我意識的覺醒。外界看到的只是絢麗豐富的色彩,卻難以感受到色彩碰撞出的情感意蘊和深邃內涵。從這一點上,就看觀者向物哀審美提出怎樣的要求。如果是純粹的藝術欣賞,就停留在蜷川實花靜物作品即可。如果強加商業標簽,也就失去了物哀審美本質意圖。因此,物哀審美體驗不僅需要藝術家達到極致美感的設計思維,更要觀者具備領悟物哀審美的純凈心靈,才能真正感受到藝術家帶給作品的驚艷世俗。
綜上所述,物哀審美形成達到了超越性情的美學極致,與日本地域環境和宗教文化存在必然聯系。蜷川實花的物哀審美理念,是追求自由的作品定位,是無法掙脫的美感束縛,是死亡落寞的極端風格。在運用各種色彩來展現物哀審美時,蜷川實花善用直觀極致的色彩暴力,更傾向于光彩耀眼的虛實銜接,透過光影融合的手法來呈現唯美宿命,在強烈的自我覺醒意識中帶個觀眾驚艷世俗的物哀審美作品。這種集聚日本獨特的審美習慣,雖然在實踐層面上趨近于商業化走勢,但唯有激發物哀審美的本質,才能夠令作品大膽的色彩運用不產生違和感,侵入觀眾視角帶來深刻的物哀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