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山東理工大學 法學院,山東 淄博 255049)
財產權和人身權是自然人最重要的兩項民事權利。人身權利(人格權)并非神授,也不是某個政黨、政府恩賜給我們的,而是因出生當然獲得。在法治的普遍意義上,財產權則因生產勞動、交易、創作、接受贈與、繼承等方式而獲得,屬于后天行為活動的結果。從另外一個視角而言,財產權是否可以因出生而獲得,是否應因出生而獲得,如何因出生而獲得。其背后的人性基礎、哲學思想、價值判斷、利益選擇、制度設計究竟為何。故而,有必要對財產權天賦思想予以探析,并試圖探尋其存在的哲學與人性基礎。
生活在陸地上的很多動物具有領地意識,擁享領地主要是為了獲取食物和交配權。若有其它動物接近或侵入自己的領地,該領地首領、成員會積極反抗,予以驅逐。當然,侵入者自身通常也會有心虛的感覺。不具有領地意識的動物,絕大部分至少擁有自己的巢穴,在其中繁衍生息。有時,還會在巢穴中儲存食物。動物尚不具備人類法律制度意義上的權利意識,但又確實存在著形形色色的權利現象,根基于動物的本能,又閃耀出智慧的光芒。動物界的權利現象,顯然遠遠早于人類。
動物對自身巢穴、領地的保護,主要是為了滿足獲取食物、交配繁衍后代的本能需求。支配動物界的依然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當有其它動物入侵時,顯然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予以驅逐。若侵入者具有更強的力量和意志,甚至會將原領地的首領殺死或予以驅逐。此時,入侵者就成為領地新的“合法的”首領,獲得食物和交配權。當然,動物界不存在人類社會意義上公權力的強制力,盡管有權利現象的流露,但與人類社會游戲規則的法律制度中的權利不可同日而語。財產權是人類社會文明的產物,甚至是人類與動物相區別的一種標識。在動物界斷然不存在人類社會意義上的財產權。
人類形成之初,與其它動物無異。從自然界中采摘野果、捕獲動物獲取食物,并無確定而清晰的權利意識。當食物有了剩余,開始從事農作物種植、馴養野生動物時,自私、貪婪的本性方予以顯露并日益泛濫,財產權的意識逐漸清晰并得以確立。財產不僅可以滿足自身的生存之需,也可以借此吸引異性,獲得交配權,繁衍后代,將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從而滿足整個族群的存在和繁衍生息。
當人類數量還很少的時候,個人占有的任何東西都屬于他,其他人不得搶奪。但是這些東西原出的資源都應當留歸公有,不應當被任何人據為己有。后來人丁滋生,耕種開始興起。為了避免紛爭,形成良好秩序,被用來生產的東西都分給了眾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因此這樣一個慣例就被確定下來:在第一次分配中留歸公有的那些東西,可以成為先占者的財產。所以,按照上帝的意志、先占者的同意和至少是默示的契約,物權或所有權就產生了。[1]財產權的觀念是伴隨著人類文明的自然發展歷史而逐步形成的。財產權是人類文明特有的標識,甚至可以借財產權將人類文明狀態與野蠻蒙昧狀態加以區分。財產權的覺醒、確立和發展折射出人類智慧、理性的光芒,又與人性中的自私與貪婪如影相隨。
生活在現代文明法治社會秩序中的人們,形成了普遍而統一的價值判斷與生活方式。財產權的獲得主要依賴于生產勞動、交易、創作、贈與、繼承等方式。財產權對于一個人而言至關重要,并非僅僅是滿足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存之需,還是維護人格尊嚴的保障。私人依法享有不動產、動產及其他財產權,可自由使用收益處分,并排除他人干涉。私有財產制度旨在實現個人自由,發展人格及維護人的尊嚴,并有效使用社會資源。但為防止妨礙他人自由,避免緊急危難,維持社會秩序或增加公共利益的必要,須以法律對財產權加以限制。[2]由此可知,財產權與人格權的發育、健全緊密相連,至關重要。人的生命、自由、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乃現代民主、法治國家普遍而不可動搖的價值共識。
如果完全依賴于現代文明法治所構建的社會秩序,一個新的生命降臨人世間,得不到父母(其他親屬)的撫養,又無法從國家(政府)、其他社會組織、其他個人那兒獲得幫助,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匆匆黯然離世。成年個體如果不從事任何生產勞動,不參與任何交易活動,沒有任何創作,無法接受任何贈與,不享有任何繼承權。那么,他的生存狀況尚不如野生動物。
從人權保護的角度出發,這顯然是不公平和不人道的。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自其降臨人世的瞬間,就應當是神圣的,這是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和尊重。他可否因為出生的事實,而天然享有一定的財產權,其背后的哲學基礎和價值判斷為何。從某種意義上,是否可以把財產權看作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即天賦的權利。
英國哲學家洛克認為,財產權與生命權是聯系在一起的。如果他對自然物施加了屬于他自己的勞動,使它們脫離了原來所處的自然狀態,這些東西就成為他的私有財產。洛克把財產權看作人的自然權利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與生命、自由、健康并列,神圣而不容他人侵犯,它與人的其他權利一樣,先于國家、社會而存在,社會的誕生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人們的生命、自由和財產。[3]但依據洛克的思想,自然界的存在物如果沒有附加人的勞動,依然無法成為人們的私有財產,不能獲得財產權。
進入到政治國家社會之后,民眾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均賴于國家強制力的保護,進而創建和維護安全、有序、公正和舒適的社會秩序。但從另外一個視角加以思考,生活在政治國家社會狀態中的人們,如果不能利用法律承認的途徑獲得財產,那么他將一無所有,只能在流浪中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默默離開這個世界。那么,從某種意義上就意味著他在自然狀態下本可以獲得財產的渠道被政治國家社會的制度給關閉了,他依靠動物的本能(權利、自由)獲取財物、滿足生存之需的天然愿望被籠罩在政治國家這張巨網之下,難以掙脫和逃離。這就迫切需要政治國家社會應當、也必須再開啟一條通道,留出一個縫隙,作為法律上承認的獲得財產的途徑之外的補充。否則,人們對自然狀態就會產生一種莫名的眷戀和向往,甚至是對政治國家社會的一種不滿和怨恨。恰如盧梭所言:“所有審視過公民社會基礎的哲學家,都感到有必要回到自然狀態?!盵4]恰恰揭示了公民社會不可避免的某些弊端和遺憾。
國家(政府)的首要職責當然是保護民眾的生命、自由和財產,充當民眾的“守夜人”。人身權利(人格權)因出生而當然獲得,財產權利則需經過法律承認的途徑,依靠后天的行為予以獲得。這時,國家(政府)被賦予了一種天然的義務,從另外一個視角,即民眾天然的權利。民眾應當從國家(政府)獲得一定的財產,至少可以滿足生存之需,維護人格尊嚴之求。國家和政府有義務保障民眾的生存權,即使一個人沒有在現行社會制度下獲得財產的途徑和能力,他仍然具有生存權。而其生存權的實現,依賴于國家和政府至少給他提供最低限度的滿足其生存的財產。這其中蘊含的理論基礎至少有兩點:一是國家和政府有義務保障本國國民最低限度的人權。生而為人,讓其至少可以像人一樣存活在人世間,不至于淪為奴隸和牲畜一樣的境地。二是假若沒有國家和政府的存在,在叢林法則支配的自然狀態,他至少可以按照動物的本能從自然界里獲取食物充饑。如果他連這個本能也不具備,只能淪入被自然界淘汰的悲慘境地。但是,在政治國家社會里,他依靠動物的本能從自然界里獲取生存之需的通道被關閉了。作為對他的補償和救濟,國家和政府天然負有給予他一定財產的義務,這就是每個人財產權天賦的來源。
“生存權”的產生基于人在極度貧困的情況下為求生存獲得社會上富人財產具有正當性的觀念,正如格勞秀斯所說:“在極度必須的時候,關于諸物的使用原理可復活為原始權利,這時候物的狀態是共有的。為何?因為根據人類法派生的一切財產法都是把極窮狀態排除在外的。”[5]關于生存權的權利屬性問題,迄今為止,有方針條款說、抽象權利說和具體權利說等三種觀點。[6]即使將生存權視為民眾的一項具體權利,其本旨與財產權天賦思想也并非完全一致。
從自然狀態演進到政治國家社會,如果一個人降臨人世間,除了遵循現有的社會制度取得財產以外,再無任何取得財產的途徑和通道。那么,從另外一個視角來看,就意味著他的某種“天然的權利與自由”被剝奪了,而且是被政治國家社會所剝奪了。這時,政治國家社會就有義務代表全體民眾對此予以補救。從政治國家所擁享的財富中分配一部分給他,這部分財富因他的出生而當然享有,仿若生命權、自由權因出生而當然享有一樣。為此,財產權天賦就具有了與人身權(人格權)天賦相一致的哲學基礎和正義價值判斷。
無論在何種社會制度和經濟制度之下,人們對資源的占有和享用顯然是不平等的,也不可能均分。在將自然物加入自己的勞動、智慧之后,上升到法律保護意義上的財產權。而原初意義上的自然物是有限和恒定的,總是無法充分滿足人類的自私、貪婪與邪惡。況且,人類在爭奪資源的過程中,欲望和需求總是相互沖突和重疊的。資源的享有者享有的愈多,就意味著其他人享有的機會和可能性愈少。即使資源享有者的獲取方式完全是合法的,完全符合現行的社會制度和經濟制度。但是,從另外一個視角加以觀察,便會發現一種天然的不公平和非正義現象。
資源享有者在其注入勞動和智慧之前的原初自然物,應歸全體人類所有。這時,資源享有者對資源虛無者(包括資源較少者)產生了一種天然的補償義務。反言之,資源虛無者(包括資源較少者)對資源享有者擁有了一種天然的求償權利。正如洛克所言:“任何有財產的人如果不肯從他的豐富財物中給與他的兄弟以救濟,任他饑餓而死,這將永遠是一種罪惡,正如正義給與每個人以享受他的正直勞動的成果和他的祖先傳給他的正當所有物的權利一樣,仁愛也給與每個人在沒有其他辦法維持生命的情況下以分取他人豐富財物的一部分,使其免于極端貧困的權利?!盵7]洛克探討的是處于極端貧困狀態下的人們,為了生命的自我保全而獲得一種救濟的權利。同時,洛克認為:“在社會狀態中,除了勞動以外,繼承和慈善也是獲取財產權的合法途徑。在有人即將因饑餓而死時,慈善使人有權利要求有財產的人分取部分財物救濟自己,使其擺脫極端貧困的處境。”[8]可以看出,無論是基于極端貧困狀態下人們尋求生命自我保全的權利(生物本能),或是源于“慈善”的正義思想,均賦予了極端困境中人們的一種“天賦”財產權。這種權利與人類內心深處的道德感、公平正義思想和人道主義追求是相契合的。
資源享有者對資源虛無者的義務,反觀之,則是資源虛無者對資源享有者的權利。在政治國家社會狀態中,該權利的實現顯然不應也不能夠采取私力的方式加以實現(除非是極端狀態下的緊急避險),而應通過國家(政府)作為中介得以滿足。如此,方能體現出人類社會整體的公平和正義,也能維護人類的整體福祉和尊嚴。
適當生活水準權已被《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明確地規定為一項經濟權利。其實質是人們維持其有尊嚴地生存和發展所應當享有的生活水準的權利。不可否認,適當生活水準權與福利國家政策密切相關,因為適當生活水準權是福利國家政策的基本內容,福利國家政策是保障適當生活水準權的政策措施。[9]適當生活水準權折射出國家(政府)為了保障國民的基本生存和具有一定尊嚴的生活,向其無償提供物質財富的義務。反觀之,則是國民向國家(政府)主張的財產權。
在自然狀態中,人與人之間屬于純粹的私人關系。演進到政治國家社會之后,人們則生活在政治共同體的網絡之中。即使主張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分野,也不可能存在純粹意義上的市民社會,由政治國家社會搭建的各項制度、法律、政策編織的網絡有形或無形地覆蓋著市民社會,任何個人、組織無法逃離,也不可能逃離這個網絡。
民眾的財產權天賦思想(經由政府的中介)正逐漸在法律實踐中得以實現和舒展。由此可知,福利國家的制度實施、相當生活水準權的法定化、財產權天賦思想,均折射出政治國家社會中維護人類整體尊嚴和最大福祉是其賴于存在的基石和終極價值追求。如果從正義的視角加以考量,立法是分配正義,執法是執行正義,司法是維護(矯正)正義,民商事(交易)活動是實踐正義。財產權天賦思想究其本質乃分配正義的折射與社會整體正義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