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陳布文

北京 張郎郎

她自幼就與眾不同

1920 年，母親出生于江蘇省武進縣孟河鎮(zhèn)五圩埭村，武進縣現(xiàn)在屬于常州市郊區(qū)。如今人們已看不到當年一個個村落，一條條河流這樣青山綠水的景致了。聽我媽媽說外公曾是鎮(zhèn)里一位讀過書的人，所以，才會把他最小的女兒送到常州去讀書，一直讀到高中。

1950 年，我母親三十歲的時候，帶著六周歲的我一起還鄉(xiāng)。可惜外公、外婆都已經(jīng)仙逝了。我跟著媽媽一起去給二位老人上墳，媽媽寫了一篇祭文，她在墳前讀完焚化，母親望著遠方，久久無言。

當我媽媽回到她老家的時候，又變成了江南淑女。在舊屋找到的她上學時候訂閱的大量刊物，還都完好留存，其中包括刊登過她文字的《論語》《宇宙風》等雜志。我記得，她經(jīng)常挑燈到半夜，似乎又回到當年的狀態(tài)與心情。后來，這些雜志都被她帶回了北京。在我的記憶中，閱讀和寫作成了她每天最主要的功課，幾十年如一日。

那時，因我們家孩子多，需要幫助的親戚也多，母親持家必然精打細算，非常節(jié)儉。可是，在精神層面上，母親可以用去大部分存款，支持父親收藏頂級字畫、名帖，收藏多種版本的書籍，為我們蘊藏豐富的精神食糧。

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

母親是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曾任教延安保小，哈爾濱中學，北京男五中、女四中，并在中央工藝美院開過課，受到熱烈歡迎。但她首先是我們孩子的好老師，從我們記事起，她就給我們講故事。記得1948 年在哈爾濱的時候，她就給我和姐姐繪聲繪色地講小說《簡·愛》，讓我們感悟到了文學的力量。到北京以后，她讓我們讀魯迅翻譯的蘇聯(lián)小說《毀滅》，給我讀希克梅特、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作，等等。

20 世紀50 年代，我們家人在北京團聚的時候，經(jīng)常會一起做游戲，都是媽媽親自主持，對對聯(lián)，連句，猜謎語，講故事，都離不開文字或?qū)懽?。?0 世紀60 年代，我們的家庭游戲變成了人人動手“出版”家庭手抄雜志，每期雜志母親總會寫一兩篇美文，父親也會畫一兩張畫，來支持這份只有一份的雜志，父母一直在文學藝術(shù)中引領(lǐng)我們前行。

她對孩子們的關(guān)懷

母親有六個孩子，大姐喬喬下面五個男孩子。她從來不嬌慣我們，如果哪個孩子處境艱難，她才會出手幫助，在一視同仁的情況下，稍有傾斜。

譬如我身體一直不好，有風濕性心臟病。她就對我多加關(guān)注，千方百計為我治病而奔走。小時候就帶我到處求醫(yī)，甚至去過中南海，請那里的醫(yī)生給我看病，希望那里的專家能夠把我治好。

后來我一度身陷囹圄，她在家境極其困難的情況下，設法每個月送東西給我。等我可以見家屬的時候，她第一時間和我弟弟寥寥前往石家莊看我。那天她對我說：等你刑滿釋放的時候，如果回不了北京，那我就到石家莊來陪你，給你做飯。

到了20 世紀70 年代末，我們的情況都好轉(zhuǎn)了?？晌医憬銌虇痰纳顓s陷入困境，母親就讓姐姐把她的女兒薇薇放在北京由她來帶。那時候母親身心勞累不堪，可是為了支持女兒開始新的生活，再次全力以赴。

20 世紀80 年代初，父親主持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工作，一切似乎順利起來，可是我大弟張大偉，還在一度發(fā)不出工資的廬山中學當老師，母親就以各種方式幫助他，最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對他支持，給他寫了許多書信，讓他開闊眼界，大步走向未來。這時候，大偉又成了她最關(guān)注的孩子。

可是，她絕不會嬌慣任何一個孩子，當我們一個個渡過自己的難關(guān)以后，可以獨自前行了，她就立刻放手讓我們各自走各自的路，絕不干涉，甚至要求大姐喬喬也不要干涉、不要參與弟弟們自己的事情，要讓我們每個人自己成熟起來，必須從精神上徹底斷奶，逐漸適應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母親非常理性，知道每個孩子的路要自己走出來，才能步伐堅實、穩(wěn)定。

母親也不愿意依靠任何一個孩子，雖然她曾在不同的時候、不同的場合可能都說過：年老的時候可能去與這個孩子同住。當母親看到我們個個都可以自立了，她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去任何一家久住，她依然特立獨行。

她潔身自好，并非盛氣凌人

她對一些看不上眼的人，不但不給好臉色，甚至當面痛斥。比如她的一位老友來我家做客，在聊天時，不覺就自鳴得意起來，對我母親說：“現(xiàn)在咱們老伴兒都是院長了，咱們……”話音未落，我母親就說：“你是什么夫人是你的事，如果你再說這種話，就立刻走人，以后也不要再來了。”

還有一次，一位文化名人來找我老爸喝酒，我母親去開門，一見到是他，就迎面怒斥他：“你賺了點兒稿費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斷然拋棄你太太和孩子，你還有臉來我們家嗎？”說完就把門摔上。那位文化名人，從此沒敢再來我家。

可是，她對其他普通人，都耐心熱情、和藹可親。比如，家里的晚輩親戚，都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給他們介紹工作，給他們寫信出主意。比如，她的那些學生，無論是北京男五中還是女四中的，還是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來家里看她，一起喝茶聊天，有任何問題她都耐心解答，舉一反三。

20 世紀50 年代初，王蒙先生還是位文學青年，母親看到他那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發(fā)表后，遇到了麻煩，就主動給他打電話，鼓勵他不要灰心，同時也告訴他文學道路會長遠艱難，讓他有精神準備。后來，王蒙先生日子更不好過的時候，媽媽給他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信。這封信讓王蒙先生幾十年來念念不忘，前幾年為了紀念母親，寫出了一本魔幻小說《女神》。

對遇到的年輕人，她像母親一樣來關(guān)懷他們，甚至我的同學或大偉、寥寥的小朋友，還有她朋友們或同事們的晚輩只要到我家來，請教她任何問題，她都會苦口婆心、誨人不倦。她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從來沒有對他們發(fā)過脾氣，沒有人知道她還有火爆脾氣的另一面。比如，我的同學張久興、張新華、化夷、楊孝敏等，都曾經(jīng)來我家和她促膝長談，還有工藝美院的學生丁紹光、龐媛等，也都是她忘年交的小朋友。丁紹光要去美國的時候，沒有機票錢，我母親二話沒說就給了他。

她用全部身心撫育我們成長

我和我弟弟開始寫作的時候，她每篇都仔細讀過，并像中學老師那樣，逐字逐句加以修改。在改動過多的時候她就幫我們重新抄寫，她抄寫和訂正過我的上百頁的長詩《燃燒的心》，也幫寥寥抄寫訂正過不少長詩?？上В菚r候我少年氣盛，在創(chuàng)作方面不愿意完全被她引導，還是堅持用自己寫的稿件，覺得這樣才算原汁原味。她也理解我的想法，就把她修改過的長詩抄本付之一炬，讓我去獨自飛翔，在風雨中鍛煉。

我不在母親身邊的那十年里，大偉和寥寥漸漸成長起來，也是在她的影響下，都喜歡閱讀、思考和寫作。寥寥十八歲的時候，就寫出了荒誕派劇本《日蝕》，后來又寫作了大量的長詩、短詩、劇本、小說、散文、小品，從現(xiàn)在可以找到的許多手稿上，可以看到母親給他改動錯別字和修訂字句的筆跡。

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孩子們的健康成長，母親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愿意為她愛的人獻出一切

母親為這個家庭付出了一切心血，首先是為我的父親張仃先生，然后是為了我們這些孩子，最后才是她所留存下來的星星點點的“抽屜文學”作品。

我的老爸自稱農(nóng)民和小學生，他好學讀書的習慣，全是由于母親一直在他身邊，每天和他探討文學、藝術(shù)、生活、哲學。從延安時代起，媽媽和他在被邊緣化的時候，他們就一起手抄美文和詩歌，這些內(nèi)容來源于從蕭軍、艾青等友人那里借來的書。進城之后我們家的書多了起來，在東北，在北京大雅寶胡同、景山東街一直到白家莊，我經(jīng)常聽到媽媽讀書給爸爸聽，并把自己的心得加以講解。他們還喜歡一起討論，從《史記》到魯迅，從《紅樓夢》到《麥田里的守望者》。他們也將討論的成果講給我們聽，與我們交流互動。那時，母親已經(jīng)決定把自己當成“天才的泥土”，如果沒有她的無私奉獻，就沒有張仃先生的裝飾繪畫和焦墨山水。

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候，她一個人背起全家的重擔，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靠她來支撐。那個時候，父親處境艱難，母親像他的一個戰(zhàn)友，一個諍友，一面嚴厲地告訴他，不能在他們面前倒下，一面耐心地勸說他、鼓勵他，要相信人民，相信時間，歷史會給他一個公正的答案；同時叮囑我們幾個孩子，密切關(guān)注他的情緒反應，夜深人靜，他獨自外出時，輪流遠遠跟著他，以防不測。她還讓我聯(lián)系作家海默，和父親在頤和園西堤后湖那邊的小島上見面暢談，解開父親的心結(jié)。

后來父親從干?；氐奖本┑臅r候，母親又陪她在香山租了農(nóng)民的一間老屋，給父親安排了安靜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在那里，父親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才得以枯木逢春。父親拿著小學生的墨盒和毛筆，在山里開始畫畫，重新開始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父親就是從這里開始，走上了焦墨山水之路，并達到他的藝術(shù)高峰。這都是母親全身心支持的結(jié)果。

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經(jīng)歷了五十年的風風雨雨，相濡以沫，踏遍了萬水千山，看盡了艱難困苦，互相攙扶，在他們度過的每一個人生關(guān)口，母親都是父親最忠實的守護神。

直到20 世紀80 年代，我們家情況有所好轉(zhuǎn)，父親和孩子們都踏上新路，都重新煥發(fā)青春，而她已經(jīng)耗盡最后一滴心血。來本潔去還潔，她就自己放下了。

在她臨走之前，我去看她。她說：“郎郎，你的心臟有很大的問題，我走以后就把我的心臟移植給你吧。”我哽咽著對她說：“媽媽，我知道你的心意，是希望我恢復健康?？墒?，現(xiàn)在的醫(yī)學還沒有到這個水平。你還是好好養(yǎng)病，爭取健康起來吧?！?/p>

母親說：“可惜，我想幫你都幫不了了。我也不想再繼續(xù)茍延殘喘下去。你不知道，人的死亡是一點點死去的，什么事都不要勉強。生而何歡，死而何悲？”

母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直到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在夢中見到母親和父親，見母親的次數(shù)更多。在夢中有人告訴我，其實母親還在，隱居在另一個地方，因為她不愿意被打擾。我就千方百計找到她，她見到我就笑笑，說我還是那么固執(zhí)，那么糊涂。有力氣就寫寫東西，沒力氣就畫畫。自己高興就好，別那么認真。我們在一起聊得很開心。

在夢中，母親和父親都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