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珂
在構建虛擬財產的善意取得制度前,首先應對虛擬財產和善意取得的概念進行分析。
善意取得系民法上平衡善意第三人、無權處分人和原權利人關系的制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311條規定:“無權處分人將不動產或者動產轉讓給受讓人的,所有權人有權追回;除法律另有規定的外,符合下列情形的,受讓人取得該不動產或者動產的所有權。”由以上規定可知,善意取得影響物權變動的路徑不同尋常。在市場經濟發達的現實背景下,交易由單純的物物交換抽象為法權關系。然而抽象的法律關系卻造成了一系列“分離”(占有與所有權的分離、交易雙方的履行在時空上的分離),權利信息的隱蔽增加了交易中無權處分給受讓人帶來的風險。若令受讓人承擔無權處分的風險,雖符合固有的法律邏輯,但阻礙了交易積極性。因此,基于提高市場交易效率的現實考量,設計善意取得制度,可讓人在符合“善意”標準時,免受損失。
善意取得在價值上的基礎則是對信賴利益的保護。由于現實中人類理性的限度,必然存在公示的不充分。在此種情況下,善意相對人出于對權利外觀的信賴與無權處分人達成的合意雖存在處分權上的瑕疵,卻足以被善意所“彌補”。很明顯,這種擬制的關系是在信賴利益和所有權保護中選擇了前者。
虛擬財產為在網絡發達的情況下產生的新型法益,性質爭議較大。關于虛擬財產的性質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物權說、債權說、新型財產權說。由于前兩種說法存在明顯缺陷,筆者認同第三種觀點。首先,虛擬財產具有無體性,在根本上確非物權所調整的“有體物”,因此物權說存在理論上的錯誤;其次,債權說不符合刑法中對虛擬財產的處理。張明楷先生認為,虛擬財產可以作為盜竊的對象。但盜竊罪不以債權為對象,因此該理論也存在缺陷。虛擬財產既有財產屬性,又具有無體性,獨立于傳統概念,因此應當界定為新型財產權。
綜上所述,虛擬財產是指存在于特定虛擬空間,具有一定財產屬性和無體性的新型財產權,包括虛擬貨幣、虛擬物品、電話號碼、網絡賬號等。
由上文論述可知,虛擬財產應當界定為新型財產權,但傳統善意取得制度的對象僅為物權。而筆者以為,參考善意取得可提的特性以及股權的相關制度,虛擬財產仍應有善意取得的可能性。
傳統善意取得的價值基礎即對信賴利益的保護,而物權可信賴性的依據又在于物權公示。虛擬財產作為新型財產權,面臨立法上的空白。因此,如要減少立法成本,首先應當考慮虛擬財產與物權在信賴利益保護上的相似性,類推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與物權一樣,虛擬財產的權屬具有公示的可能性,符合善意取得的價值基礎。虛擬財產的交易大多通過特定平臺發生,用戶通過賬號和密碼對其加以控制。因此,該平臺所展示的信息,以及用戶事實上控制的狀態足以將虛擬財產之上存在的權利展示于外,實際產生公示的效果,因而使該權利以絕對權的方式存在。同時,若無權處分人掌握相應的賬號密碼、通過特定平臺做交易,就通過“公示”使得無權處分行為具有了權利外觀。如此一來,受讓人自然會對該權利外觀產生信賴,并通過平臺交易完成對虛擬財產的事實占有。在該過程中,受讓人基于虛擬財產事實狀態產生的信賴與善意取得制度中相對人對公示產生的信賴一樣,都體現了信賴利益,同樣值得制度的保護。
參考非權利人轉讓股權的處置原則,虛擬財產具有類推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可能性。
首先,虛擬財產和股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第一,虛擬財產和股權都具有財產屬性。無論是運營商還是用戶,都以金錢的方式獲取虛擬財產,虛擬財產的轉讓也是通過現實貨幣實現的,因此,虛擬財產和股權一樣都有一定的經濟價值。并且,虛擬財產和股權都可以與權利主體相分離。雖然虛擬財產的注冊和股權交易都要求登記真實身份信息,但該規定是基于維護市場交易安全考慮。因此,無論是虛擬財產還是股權都具有類似的財產屬性。第二,虛擬財產和股權都具有無體性。虛擬財產最顯著的特點即無體性。例如網絡中的“裝備”“皮膚”等財產本質上是存儲于虛擬空間中的一組數據,不屬于有體物的范疇。股權是股東通過出資對公司享有的一種權益,同樣是抽象無形的,應當排除在有體物的范疇之外。因此,虛擬財產和股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其次,基于此種相似性,虛擬財產可以參照股權的處置原則,類推適用善意取得。關于非權利人轉讓股權的處置,《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第25條和第27條規定非權利人轉讓股權應參照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106條的善意取得規則。由此可知,基于信賴利益的保護,在滿足要件之時,善意相對人可以取得股權。虛擬財產和股權同樣具有財產性和無體性,本不屬于傳統善意取得制度的客體,在性質上具有相似性。但由于虛擬財產作為新型財產權,在權屬變動上存在立法空白,完全可以參照股權的制度,類推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隨著互聯網等技術發展,虛擬財產成為一種新型民事權利的客體,然而立法的缺失和法律糾紛的出現所展現的問題,值得深思。
《民法典》有關虛擬財產的規定為第127條:“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該規定出臺后,學界贊譽其“適應了‘互聯網+’發展的需要”,體現了“創新和特色”。然而該條款并未對虛擬財產的制度進行任何實質性規定,至今為止也未明確其性質。因此,該條款僅是為日后的立法留下空間,并未助益司法實踐發展。也正是因為立法的不明確,虛擬財產的定性始終囿于爭議頗多的學理論證中。而其性質始終懸而未決,自然增加了虛擬財產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難度。
第一,虛擬財產的交易存在諸多不穩定因素,需要通過善意取得維護法律關系穩定,以促進新興市場蓬勃發展。首先,虛擬財產大多借助于特定平臺完成交易,受讓人也多為普通用戶,對相關程序及運行機制缺乏充分了解,難以調查虛擬財產的來源;其次,虛擬財產交易的發展也滋生了違法行為,利潤驅使下的盜號等行為也使得虛擬財產的交易處于相對不穩定的狀態。因此,如要保障新興市場的發展,需要善意取得制度通過保護受讓人的利益,維護交易關系的穩定。
第二,司法實踐中已經存在對虛擬財產善意取得的認可,亟須立法明確相關制度。在曹靜訴上海盛大網絡發展有限公司網絡侵權糾紛案中,原告以合理價格在官方平臺購得游戲裝備,但該裝備系被無權處分的盜贓物。法院在確認案涉游戲裝備的權屬時認為“原告通過購買取得三項游戲裝備屬于善意取得”,在本案的判決中明確了可以通過善意取得獲得虛擬財產。但也應注意,特定情況下,司法實踐中亦存在對特殊虛擬財產取得的否定。中國聯合網絡通信有限公司長春市分公司與于春雷電信服務合同糾紛案中,二審法院認為作為虛擬財產的電話號碼本身不是物權法調整的對象,且因本案中原告通過非公開途徑獲得使用權,侵犯其他消費者的知情權和自由選擇權,因此在此種特定情況下,法律不賦予虛擬財產以財產屬性,該電話號碼也不可善意取得。雖然案涉具體電話號碼不可善意取得,但該判決并未否定虛擬財產善意取得的可能性。相反,判決書中也肯定了虛擬財產具有財產屬性、類推適用物權法規定的可能。因此,面臨實踐對于虛擬財產善意取得的認可,應當立法確認虛擬財產善意取得的可能性,同時為特殊途徑取得的虛擬財產設定例外情況,以期規范司法。
由前文論述可知,無論是從學理還是實踐出發,虛擬財產在適用善意取得制度時都存在一定的爭議性,亟須通過立法加以解決。故筆者將在該部分,針對上述問題,提出相關立法建議。
由于虛擬財產本質上是一組數據,既具有財產屬性,也具有獨立于其他法律客體的特殊性。因此,虛擬財產應當作為新型財產權單獨列于《民法典》“權利”部分。如此便足以彰顯虛擬財產的特殊性,同時在網絡環境快速變化的背景下顧及民法體系的穩定性,既便于設定虛擬財產類推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規定,也有利于在解釋中區分虛擬財產和其他客體。并且,基于本質上與知識產權和數據庫的相似性,虛擬財產也應當參照法律對上述兩類客體的保護路徑。知識產權多年來采用單行立法,其成果已被認可。國際上對數據庫的保護也采用了特殊權利保護模式,德英兩國更是為其設定特殊的救濟保護模式,進行單獨立法。綜上所述,無論是從虛擬財產的本質來看,還是從國際立法經驗來看,虛擬財產交易都應當通過單行立法模式規范,之后在單獨的立法體系中規定其類推善意取得制度的途徑。
由前文論述可知,善意取得的價值基礎在于對信賴利益的保護,信賴利益的產生又依賴于公示制度。虛擬財產如要在該背景下適用善意取得制度,也應當通過立法明確其公示路徑,使權利具有“絕對效力”。基于虛擬財產的特殊屬性,其公式方法為“準占有”。臺灣地區“民法”第966條第一項規定:“財產權,不因物之占有而成立者,行使其財產權之人,為準占有人。”虛擬財產屬于新型財產權,且由于其無體性不能作為有體物被占有,但使用者可以對其實現事實上的支配。因此,虛擬財產符合準占有的構成要件,可以將準占有作為虛擬財產的公示方法,使善意相對人的信賴利益受到保護。
同時,基于虛擬財產的多樣性,應在公示制度中設定特例。由中國聯合網絡通信有限公司長春市分公司與于春雷電信服務合同糾紛案可知,司法實踐中否認非公開獲取的虛擬財產之善意取得。基于虛擬市場交易的復雜性,用戶往往難以知悉私人渠道獲取的虛擬財產上的權利,準占有的效力弱于占有。因此,當虛擬財產系通過非正規途徑獲取時,難以通過“準占有”的公式方法保護其他用戶的知情權。故立法中應當明確,非公開獲取的虛擬財產不可通過“準占有”的方式公示,不得善意取得。
市場經濟及科技的發展使虛擬財產的交易日益頻繁,然而虛擬財產的無體性和財產屬性致其性質尚無定論,對其適用善意取得制度也存在諸多難題。然而現實中無權處分虛擬財產的行為時有存在,善意受讓人和市場秩序始終處于相對不穩定的狀態。因此,確定虛擬財產的性質及其善意取得對促進新興市場的發展極為重要。然而,當前缺乏對于虛擬財產的實質性規定,如要改變虛擬財產市場的狀況,就必須從司法實踐和學理兩方面考察,為虛擬財產制定特殊規范。在應當制定的規范之中,虛擬財產類推適用善意取得的制度對于穩定市場交易秩序尤為重要。一方面,它維護了信賴利益,保障善意受讓人的權益;另一方面,它也以“善意”為標準篩選、規范交易行為,可見其有利于給交易者提供“安全感”,增加虛擬市場的交易行為。因此,研究虛擬財產的善意取得中存在的問題,提出相關立法建議具有極強的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