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科
電影《你好,李煥英》毫無疑問是一部以喜寫悲的悲劇電影。截至本文成稿時,這部電影的票房已突破53億元。影片能取得如此高的票房成績,除了影片以喜寫悲的藝術特點喚醒了觀眾“母愛無私”的集體無意識之外,還與影片背后蘊藏的多重復雜的人性悲劇和哲理內涵有關。
影片首先通過序幕向觀影者展現了一幕女兒為母親爭面子的鬧劇,以喜劇開場后以悲劇收尾。而悲劇作為藝術的最高形態,顯然飽含著編劇和導演的深意,可以說,影片從一開始通過序幕交代“現在時態”的母女關系,預示著主人公與現實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沖突。
該影片序幕以賈曉玲視角展開,突出人物內心映射。長期渴望成為母親驕傲的賈曉玲用偽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讓承辦升學宴的母親李煥英快樂并在“伙伴們”中更有面子。當賈曉玲偽造事情敗露后,母親李煥英不僅沒有怪罪,還極大地包容女兒,并給予她人生鼓舞。而正當賈曉玲向李煥英描繪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時,卻因為自己的過失導致母女突遭嚴重意外。等賈曉玲醒來時,面對病床上沉睡不醒的李煥英,她內心悲痛萬分、愧疚不已、情緒崩潰。在突如其來的打擊和回饋母親的寬容而不得的現實面前,賈曉玲的現實與理想、現在與過去,以及生與死的界限開始模糊。她的“補償潛意識”在夢境中被喚醒,現實和理性開始退到潛意識背后,這使得主人公對遺憾的心理補償以“夢回”的方式穿越時空成為可能,而完成對“錯失的母愛”的回饋,應當是作為導演和編劇的賈玲的初衷。這也符合榮格對夢的闡釋,即“夢的一般功能是企圖恢復心理的平衡,它通過制造夢中的內容來重建整個精神的平衡和均勢”①。通過序幕,導演暗示觀影者:整部電影可以看作為賈曉玲編制的一場“夢”。穿越前,賈曉玲的“夢”是成為母親的驕傲;穿越后,賈曉玲的“夢”是改變母親的命運。而無論哪種夢,最終都會醒來。
結合劇情可知,李煥英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她的快樂不是在與好友王琴針鋒相對中取勝,也不是在伙伴們面前掙得面子,她的快樂就是希望女兒健康成長。而這正是千百年來人類歌頌母愛的偉大之處。可以說,母愛本性是“自然”。與此同時,女兒賈曉玲時時刻刻感受著母親無功利的、“自然”的愛。長期以來,賈曉玲渴求成為母親的驕傲,把“讓李煥英快樂”作為愛的反饋的方式。一方面,從人本主義心理學看,母親希望女兒健康成長的行為是“愛的需要”,而女兒希望成為母親的驕傲的行為則是“自我實現的需要”,前者明顯要比后者低級、簡單。“低級需要比高級需要更部位化、更可觸知,也更有限度。另外,低級需要的滿足遠比高級需要的滿足更可觸知或更可觀察”②。顯然,賈曉玲這種心理層次相對于李煥英的心理層次更加高級、復雜。而當女兒的“復雜”與母親的“簡單”相遇時,就形成了一個對立沖突。另一方面,從實現人的價值而言,賈曉玲不僅把“讓李煥英快樂”作為愛母親的具體表現,還將其作為她實現“自我價值”的一種方式和目的。相對于母愛的“無功利性”而言,賈曉玲這種愛的反饋方式顯然是“功利性”的,同時也就是人為的、非自然的。這就又形成了一個對立沖突。
賈曉玲和李煥英都沒有意識到她們之間的“沖突”,她們彼此都更習慣以默默付出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無言”表達,更接近中國式的交往和處事方式。無論是“大愛無言”,還是“大音希聲”,抑或“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都強調不以自己的意志或一己愿望行事,而要順其自然,與人方便,方得通達。這其中暗含著中國古代道家哲學的一個精髓,即自然的東西合乎天地的規律運行,不容人為的機巧擺弄;它深藏民間,需有心人感知。而電影《你好,李煥英》所表現的恰恰就是“有意”的回饋與“無言”的母愛之間的審美張力,是該片成功的重要因素。
《你好,李煥英》作為一部包裹著喜劇糖衣的悲劇,將人生富有價值的東西剖開給人看,形成一股強大的沖擊力。在刺激觀影者產生的強烈共情的同時,更多地注入了導演對人性悲劇命運的理解,即“人跟不可抗拒的命運的沖突,就是你怎么努力,你都不可能挽回天意”③。
導演通過讓賈曉玲沉入“潛意識”狀態編制“夢境”穿越時空。影片設置賈曉玲“從天而降”的出場方式,隱含著導演的深意。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從天而降的“降”代表賜予,也表示誕生。“從天而降”暗示觀影者,賈曉玲有意要在夢中幫李煥英扭轉乾坤、改變命運而獲得新生。從賈曉玲幫李煥英買到廠里第一臺電視機,后以李煥英表妹的身份亮相講話,接著引出女排比賽讓李煥英參加,種種跡象表明,賈曉玲不僅想讓李煥英更快樂,而且有意要干預天意改變李煥英的命運。這不僅是自身心理補償的具體表現,更是與不可抗拒的命運的直接沖突。
在影片“穿越”片段中,盡管賈曉玲并不清楚玉梅所說的“天大的好事”具體指什么,但她堅持讓李煥英參加女排比賽。因為賈曉玲清楚,如果這次比賽輸了,可能意味著李煥英要輸一輩子!而這顯然違背了她穿越的初衷。賈曉玲極力做出改變甚至不惜強行干預事物發展的原本規律。觀影者可以發現,賈曉玲從組建女排開始,各種困難就接踵而至,先是白雅文因農忙拒絕參賽,后而到毛芹為生活所迫難以參賽,接著包玉梅賽前意外負傷,然后王桂香因為暴露頭禿退賽,最后賈曉玲怯場接連失誤。盡管賈曉玲拼盡全力,但仍輸掉了比賽。這直接表明她無力扭轉定局。以上種種跡象無不透露出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撓賈曉玲,預示著她無論怎么努力,都不能挽回天意。
影片通過一系列看似“無理”卻又“合情”的機緣巧合,巧妙化解了賈曉玲“有意”設置的難題。同時,暗示觀影者,天意似乎有意和賈玲開玩笑。如比賽結束后,賈曉玲期望的“天大的好事”其實并未出現,但她以“有意”解讀“無意”的天意,誤以為沈光林就是那個契機。于是,她百般撮合李煥英和沈光林,但她的精心設計再次敗給了一系列的“巧合”。接著,劇中反復出現“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句臺詞。這不僅是在強烈暗示賈曉玲本人,更是通過影片告訴觀影者,在捉摸不定的天意面前,任何人都難以做出有力的反抗!緊接著,李煥英和賈文田突然領證結婚。在賈曉玲與李煥英爭吵間,李煥英明確她作為當事人的態度,質問賈曉玲“老路怎么就不幸福了?!”賈曉玲退卻了。而后影片借助賈曉玲這一人物視角,特寫李煥英、賈文田的離去場景,突出賈曉玲的內心映射,同時進一步暗示觀影者,賈曉玲無論怎么努力都難以挽回天意。
影片最后設置以沈光林出走的方式,將他擔任深圳分廠主任職位的機會讓給了王琴。真所謂“人算不如天算”。這個“天大的好事”終究沒有落到李煥英身上。賈曉玲終于明白,自己在所謂的“天意”面前,她再怎么努力反抗都難以扭轉乾坤。這個結局也恰巧符合從古希臘就有的悲劇基本定律。賈曉玲以“有意”算計“無意”,卻發現不管她怎樣努力,都難以抗拒命運。
千百年來,人類一直在追尋浪漫夢想的途中,不停地與逼人而來的悲劇作斗爭,而在此過程中,人類總會因各種不可抗拒的過失導致一些不可挽回的失敗。因為無法挽回,所以人類總是希望通過一些藝術、哲學的方式緩解過失而獲得釋懷。賈曉玲在精神瀕臨崩潰時編制夢境“穿越時空”,以解開“心結”的藝術處理方式,是該影片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賈曉玲進入“夢境”不僅是潛意識中的自己想改變李煥英的命運,而且也是一種自我對話,自我釋懷的過程。賈曉玲通過“夢境”得以有機完成對“錯失的母愛”的回饋。在此之前,賈曉玲一直以為這是她單方面的時空穿越,直到她通過李煥英為她縫制破洞褲上的卡通圖案這一破綻才幡然醒悟,原來母親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而由此而致的似真似幻的藝術效果,使得影片劇情得以推向高潮。最后,在母親李煥英無私、包容的愛的撫慰中,賈曉玲終于徹悟,哪怕是人生選擇再來一次,攤上了她這個女兒,母親依然不怕。這一次,李煥英同樣如此堅決,她毅然選擇像穿越前那樣默默守護著她女兒,伴隨女兒健康成長。
李煥英所做的這一切,其實只是為了告訴女兒,不要過分苛求自己,無論如何,女兒都是母親的至愛。終于,這對母女的兩顆心在這場“夢境”中相遇、碰撞、交融。那段幼年賈曉玲與李煥英的灰色記憶,光影流轉之間賜予賈曉玲重生的機會。賈曉玲通過與母親李煥英這種愛與被愛的互動解開了心結,撫平了內心的愧疚與自責,完成自我對話,自我釋懷,再一次在母親李煥英的呵護下健康成長。
電影《你好,李煥英》之所以在票房收入方面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表面上是因為影片成功地運用以喜寫悲的藝術手法,極大地喚醒了觀影者“母愛無私”的集體無意識,從而獲得了觀眾對“母親群像”李煥英的集體認同。其實更深層次的原因還在于,導演通過這部電影將人性悲劇、命運沖突、心理掙扎充分展示給觀影者,深刻揭示了人性悲劇及化解悲劇體驗的藝術方式。
總而言之,利用精神分析學視角,通過對電影具體情節的解讀可以發現,該片潛在表現的人性悲劇和人性恒久的溫情,人與自然之間的沖突,人類和不可抗拒的命運的沖突,以及人類對不可挽回的過失的心理掙扎和解開心理困境的努力。由此可見,電影《你好,李煥英》講述的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悲劇故事,但它化解悲劇體驗的方式更值得品味。這是該片能在2021年眾多賀歲片中脫穎而出的人性內涵及其價值意義。
注釋:
①[瑞士]卡爾·榮格 等.人類及其象征[M].張舉文等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27.
②[美]馬斯洛 等.人的潛能和價值[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204.
③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