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錦
國產青春片備受大眾歡迎,在電影市場上也占有重要地位。縱觀近十年的國產青春片,主要可以分為三種類別。一是以《致青春》拉開帷幕的“校園青春片”,這類影片以對校園青春的懷念為主,但在類型探索過程中由于過度迎合市場而帶來內容的重復和創新的停滯,屢屢遇冷后,最終在觀眾的審美疲勞和市場飽和中遠去。二是以《閃光少女》《快把我哥帶走》等為代表的“精準青春片”,這類影片以展現青年亞文化為主,觸及時代命題,但更多面向青少年,無意深入探討現實社會問題。三是以《狗十三》《過春天》《少年的你》等為代表的利用現實主義手法創作的青春片(以下簡稱:現實主義青春片),這類青春片將原生家庭問題、水客走私、校園暴力等社會問題與青少年的個體成長相連接,重新解讀“年輕個體”與“當下現實”的關系,力圖在銀幕上呈現出“現實感”。影片中的青少年也不再是原子化的個體,而是馬克思所指出的社會關系的總和,青春的滋味從甜膩淺薄豐富為一言難盡,推動了國產青春片的內容、結構、主題從單一走向多元。
現實主義青春片采用鏡像手法展示人物成長歷程,無論是《七月與安生》中的七月和安生、《狗十三》中的李玩與愛因斯坦,還是《少年的你》中的陳念與劉北山,當下青少年的迷茫不安、自我認同的匱乏及其現代性人格的形成過程都能在鏡像中有所窺探。
《狗十三》中,寵物狗“愛因斯坦”的到來與失去影響著李玩的“誤認”與“認同”,再現了青少年現代性人格形成的過程。李玩開始不接受“愛因斯坦”,但長期缺愛帶來的不安全感與匱乏性的欲望召喚,使她慢慢實現對“愛因斯坦”的“誤認”。指鹿為馬的換狗后,李玩的自我與他者生硬割裂,直至“假愛因斯坦”與同父異母弟弟為敵,李玩的潛意識才認同“假愛因斯坦”,實現第二次“誤認”,不久“假愛因斯坦”被送去狗肉店,李玩的自我與他者再次割裂。在不斷驗證自己的“認同”都是“誤認”的過程中,李玩吃下狗肉,實現了與其說是自我主體性建構,不如說是自我妥協式的成長。
相比于反復“認同”與“誤認”建構起被馴化的主體,《少年的你》則將兩個極為相似的少年并置在一起。陳念和劉北山擁有相似的年紀,同樣破碎的原生家庭和被欺凌的社會地位,雙方是彼此的他者,負載著同樣的堅定與不妥協,建構起想象中的主體,實現自我的歸屬與認同。
現實主義青春片在塑造人物時關注人物性格內部的多重形態,從多角度展現青少年性格的矛盾化發展,塑造飽滿立體的人物形象。
《狗十三》清晰展示了典型中國式成長語境下青少年性格形成的矛盾過程。遭受家暴的李玩,一面抗拒父親的專橫跋扈,一面又痛心于父親的歉意無奈,任性又乖巧的李玩學會沉默著倔強。指鹿為馬的換狗,接受又失去狗后,一系列的傷痛讓李玩向成人世界一步步妥協。最后在街角偷偷失聲痛哭,是單純懵懂的李玩實現了自我意志的完全剝落,在無奈與不甘中扮演毫無鋒芒的乖孩子。
《過春天》中通過對單非學童性格成長過程的細膩勾勒,體現青少年對自我歸屬的追尋。單非學童的身份、原生家庭的缺席,佩佩帶有天然而鮮明的孤獨與迷茫,渴望被認同,就要攢錢和閨蜜去北海道賞雪,本是為了賺錢卻在水客組織中收獲了虛假的溫暖,以為那里便是歸屬;面對母親時的沉默、倔強、叛逆,與面對一窗之隔卻無法相認的父親時的隱忍、成熟、心酸,勾勒出佩佩成長中矛盾的性格。
在自我認同的尋求與探索中發現矛盾化的性格,是人類普遍擁有的青春經歷。影片采用二律背反的方式呈現人物性格發展,更能引發觀眾的共情,同時也增強了影片的現實主義力量。
若斯特在《什么是電影敘事學》中提出零視覺聚焦,是指“任何人物之外,采用一種未強調的機位,只展現場面而最大限度地使人忘記攝影機”,“鏡頭因此歸屬于大影像師”。國產現實主義青春片采用零視覺聚焦方式,從大影像師的角度呈現故事,以一種去中心化的敘事方式,形成“塊莖文本”,將成長問題與社會問題安靜客觀地滲透到敘事中。
青春的成長過程即青少年社會化的過程,影片中的成長總是伴隨失望與傷痛。無論是佩佩前一秒被花姐叫干女兒,下一秒就被逼迫走私槍支犯罪,還是陳念面對居高臨下的女警“被拍了裸照還能安心復習”的質問,成長的過程總被社會的危險與惡意裹挾,逼迫這些孩子們收斂鋒芒,小心前行。
影片在人物、情節、場景的選擇呈現上也都別有深意。《狗十三》中大量出現的酒宴情節,暗示中國人自古以來的群體認同需求,孫子的生日宴是“母憑子貴”的主權宣示,父親的工作飯局是典型的中國式成人游戲,李玩保送的慶功宴是成人世界的儀式化認同,父權的強勢、職場的虛偽、傳統的誤讀都囊括于飯局中。“塊莖文本”如同一張大網,將社會問題與成長問題相互勾連,達成對現實的多維透視。
“在話語陳述中,陳述者有別于說話者,是采取視角的人”,若斯特在《什么是電影敘事學》中提出內聽覺聚焦概念,表示通過敘事中某一人物的聽覺聽到的聲音。國產現實主義青春片中經常采用內聽覺聚焦方式展示主人公的成長與回歸,使他們在傾聽中宣泄青春的壓抑,理解成人世界的不易和父母錯位的愛。
《狗十三》中愛因斯坦丟后,鏡頭進入李玩的房間,從隔著一面墻的悶聲音樂到震耳欲聾的嘈雜爆裂,采用的是李玩的內聽覺聚焦,將她內心的無助、焦躁、痛苦外化宣泄。狗肉宴后,李玩坐在父親的副駕駛上,與母親通完電話,打開收音機是《再回首》的音樂,父親終于忍不住伸手捂住李玩的眼睛痛哭起來。李玩不知所措地聽著這一切,成人世界的不易在這一刻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再回首曾經,父親也許也像李玩這樣長大;再回首曾經,父親也許并不真正愿意與母親分開,只是現實世界的無奈與艱辛,讓父親別無選擇,李玩在這一刻也聽到了父親的不易。
加布里爾·佐倫將空間敘事分為三個層面:地志空間、時空體空間和文本空間。影像敘事是時空的敘事,空間在敘事中占據重要地位,國產現實主義青春片從地志空間和文本空間共同出發深化現實感。
文本空間是“通過言語文本中所表示的內容作用于空間,這個層次包含在言語文本中形成的影響空間的結構”。國產現實主義青春片中,文本空間表現為鏡語修辭和象征性意象的呈現。
影片大量采用冷色調表現疏離冷漠,甚至殘酷的暗示。《嘉年華》和《少年的你》中小文與陳念的衣服始終以冷色調藍白灰為主,表達壓抑的同時,暗示了小文和陳念面對無法抗拒的傷痛時的無助與孤獨。影片中大量的快速剪輯和晃動鏡頭,表達出青少年面對成長時的焦慮不安。《少年的你》中,陳念在胡同被霸凌時的快速剪輯,放大了陳念的恐懼,暗示了青少年施暴時的失控;《過春天》中大量擁擠街道的畫面,迅速走過的人群,無不面目模糊,在熙熙攘攘的大社會里,佩佩顯得更加無助渺小。
除了畫面,影片還反復強調某個地方或空間意象作為青少年壓抑成長中的棲息地。無論是《過春天》中的日本,《狗十三》中的宇宙,還是《少年的你》中的大學,都表達出青少年成長歷程中對于當下的不滿不安和渴望逃離的心境。
地志空間是指靜態實體空間,相比于以往的青春片,國產現實主義青春片不拘泥于校園,將大量的情節段落放置在家庭與社會環境中,從社會的角度重新觀看青少年成長,進而凝視現實問題。
地志空間支配和影響著心理空間的形成與發展,心理空間“關注個別的、本能的情感和欲望轉換為普遍意義的倫理文化的機理”。影片將大量矛盾沖突放置在復雜的家庭空間中,探討了原生家庭對青少年成長的影響。《狗十三》中李玩的成長便是原生家庭對她的馴化過程,奶奶以溺愛者形象出現,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不容反抗地要她喝下不能接受的牛奶,父親作為強勢父權的角色以暴力規訓李玩,反復出現的窗欄是家庭如牢籠般將李玩囚禁其中,馴化為“懂事”的孩子。影片對原生家庭的探討,也體現出對當下社會中國式離婚和家庭教育的觀照。
除了家庭環境,大量的情節段落發生在社會場景中,將觀眾的視野拉入社會環境中重新審視現實問題對青少年成長的影響。《少年的你》中陳念遭受校園霸凌的重要情節在窄小胡同中發生,探討的是離開校園,青少年在面對暴力傷害時該如何自保與反抗,以及在嚴密的社會規則下如何有效保護弱者。《過春天》的故事發生在深圳和香港,單非學童佩佩每日往返于兩地,深圳有家卻沒有心靈的棲息,香港有朋友卻沒有歸屬的家,港深兩地的發展產生跨境群體生存的焦慮與迷茫,本土文化與國際性文化交融帶來群體性歸屬感的缺失。
國產青春片對青少年真實成長問題與社會現象的深耕挖掘,體現了影視創作的社會責任與擔當,通過敘事層面的人物、視點和空間的多重發力,將類型敘事與現實主題相結合,找到了一條適合自身創作特點的新型表達路徑,促進了國產青春片在新時代的現實主義轉型與創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