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泊寧
自2019年進入5G時代以來,“慢直播”在國內開始應用于新中國成立70周年閱兵等重大主題報道中。而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央視頻聯合中國電信推出的《疫情24小時》直播建造火神山、雷神山方艙醫院,才真正讓慢直播異軍突起,成為主流媒體融合轉型的新形式。這類被賦予了真實與信任的直播形式正在為人們營造一個“超真實”的“云生活”,進而引起“內爆”。本文圍繞《疫情24小時》慢直播,討論“內爆”如何形成,并對社會產生什么影響。
“內爆”出自加拿大著名思想家麥克盧漢的《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而這一理論的起點正是“媒介是人的延伸”。麥克盧漢認為,媒介以一種虛擬的方式放大了人的某種感官功能,從而形成新的認知環境,即媒介營造的虛擬空間。當虛擬空間與真實場景趨于一致,虛擬和真實的界限被打破,便會產生“內爆”。在內爆的環境下,人們所認知的空間無限擴展,接觸到的信息也呈爆炸式增長,以至于超出了自身的承受能力。因此,“內爆”便是由于媒介傳播的信息過載,最終使人陷入無法思考、只能被動接受信息的混亂狀態。
首先,慢直播營造了一個真實而充滿沉浸感的情境。在形式上,慢直播與短視頻和快直播有本質區別,既沒有蒙太奇的手法,也沒有精心準備與熱情互動的“前臺表演”,而是以無剪輯、無解說的原始形態示人。火神山與雷神山慢直播從全景、近景兩個角度進行實時監控,設置四個機位公開醫院的施工現場,以形式的真實感得到了觀眾的信任。
其次,慢直播中的互動儀式也超越了真實的人際交往。“云監工”的屏幕上方是火神山和雷神山的實時畫面,下方各地網友在評論區內以該施工畫面為“共同關注的焦點”發起討論,實現了非物理空間的“共同在場”,在交流和互動中“共享情緒”,滿足了柯林斯提出的互動儀式鏈。慢直播提供的虛擬交往平臺和共通的意義空間讓網民的空間距離在心理上被拉近。
在虛擬畫面和交往的共同作用下,慢直播形成了一個接近真實的空間,其中包含了大量信息。物資的輸送、方艙醫院搭建的進度、工人們的工作狀態等場景信息不間斷地播送,評論區中網民的互動刷屏以及“疫情數據”和“最新動態”板塊中相關信息的分享,都經由慢直播營造的虛擬情境進入現實生活,兩個空間連為一體,使人們陷入“內爆”的環境。
慢直播作為一種新聞形式,向人們傳遞了基本的事實信息,但浮于表象的信息往往無法揭露事件的本質真實。李普曼曾在《輿論》中指出,“新聞的作用是就某一事件向公眾發出信號,而真相的作用則是將隱藏的事實置于聚光燈下,在不同的事實之間建立聯系,并營造一幅可令人對其做出反應的現實圖景。”慢直播雖全面展示了一處空間內的事實信息,卻無法揭示其背后的聯系,人們的思維也因此被限定于表面。網民間的互動即是僅停留在對畫面信息的討論,如“工人們辛苦了”“小黃在哪?”等。同時,上述的場景、互動和數據信息大量涌進狹小的屏幕空間,信息的實時更新使人們來不及對新聞事件背后的復雜本質產生深入思考,這只會讓人更加遠離真相,無助于解決現實問題,從而造成混亂。
時空是虛擬和真實世界的邊界,而技術變革帶來的時空邊界的消逝引發了“內爆”。麥克盧漢認為,媒介利用電力技術完成對真實場景的模擬,使人的意識得到了延伸。在智能媒體技術的進一步推動下,人們能夠在瞬間感知到無限的空間。《疫情24小時》采用無時延的5G+光纖雙千兆網絡技術進行直播,基于智能視頻云,實現了武漢火神山、雷神山云監控系統平臺建設,在24小時4K高清畫面和360度全景VR視角下,近乎還原了真實場景。遠距離的景象瞬時轉換成影像符號映入腦中,使人們對環境的感知達到了即時反應,現實與感知的界限不再明晰,人們會毫不猶豫地相信所見即為真實。
根據《中國移動直播用戶洞察報告(2016年)》,用戶觀看直播的動機有23%是尋求陪伴,而慢直播恰恰最具陪伴性功能。這種陪伴感體現在其弱敘事帶來的非專注性上,既不會過度奪取用戶做其他事時的注意力,也能減緩孤獨感。這種非強制性的傳播方式,在長期影響下更容易潛移默化地培養用戶的依賴感,最終嵌入用戶的生活。慢直播重塑了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其中的信息及意識形態也不知不覺地塑造著人們的認知尺度,并通過行動作用于現實。
麥克盧漢認為“內爆”將形成超越地理意義的“地球村”。《疫情24小時》構造了媒介事件,1月30日,同步在線觀看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建設現場直播的用戶超過了5000萬,形成這一特殊時期的集體記憶。1月24日,CGTN在推特發布的一條火神山醫院施工現場的視頻一舉沖上該平臺國際新聞首頁熱門,觀看量超446萬,超過153萬的全球網友參與互動,國際網民也在這個儀式下一同見證了十天內建成火神山醫院的“中國速度”。
在后現代主義的思想下,鮑德里亞將“內爆”與“仿真”“超真實”相結合,指出“內爆”的影響呈現出消弭所有界限、地域區隔的趨向,首先就是真實與虛擬之間界限的消除。慢直播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用以感知世界的虛擬空間,其客觀呈現極具真實性,但經過信息符號的編碼,實際上則是對現實世界的“仿真”;而且即便是再客觀的畫面,也不可避免地在編碼或解碼的過程中注入意識形態,由此便會產生“超真實”的幻境。鮑德里亞擔憂,當“內爆”失控后,超量的價值呈現讓人無從選擇,社會將在媒介的控制下成為單向度的社會。
媒介對社會的控制是否會帶來負面影響,應當取決于媒介的價值觀是否與社會現實相符合,能否推動社會發展。“云監工”在疫情期間為塑造國家形象、增強國家認同感所進行的主流輿論引導便積極作用于現實。火神山慢直播通過公開醫院施工過程,使網民能在媒介構建的“超真實”中及時了解到真實、透明的信息,緩解突發事件下環境帶來的不確定感。但同時慢直播也可能引發負面效應。
1.亞文化語境下的“再符號化”
慢直播的客觀影像給予了網民自由解碼的權利,打破了媒介在構建意義上的主導權,出現了反向議程屬性設置。《疫情24小時》慢直播雖然最大程度再現了醫院施工的真實場景,但實則是將工人的勞動進行編碼,作為呈現給觀眾的“符號真實”。網民在沒有解說詞引導的語境中將這些視覺符號進行擬人化的解碼,這一自娛自樂的創作雖是緩解焦慮的“減壓閥”,卻不可避免地融入了“飯圈文化”。網民們創造了藍色挖掘機“藍忘機”、叉車“叉醬”、混凝土罐車“嘔泥醬”、水泥罐車“送灰宗”等符號文本,一時間成為網絡迷因,增加了公眾對于公共事務的參與度與互動性。但“飯圈文化”的本質是通過粉絲間的相互競爭,對明星完美形象的符號進行消費,使虛假需求得到滿足的消費主義文化。這種擬人化并非是看到了符號背后人的價值,而是在亞文化語境下的“再符號化”。
2.“再符號化”帶來社會順從
根據羅蘭·巴特的神話學理論,當網民對慢直播中視覺符號的“再符號化”指向了新的所指時,背后的意識形態就成為了“消費社會”的產物。網民為這些符號開通個人超話、反黑站,為其打榜助力,繼承了“飯圈”相互對立競爭的群體規范,在慢直播平臺的封閉式互動機制下產生群體極化,甚至出現了“藍忘機不如嘔泥醬”“小小黃不干活偷懶”這樣非理性的指責。網民在消費主義的長期“涵化”下產生的“虛假需求”趨于自然化,逐漸喪失了思考能力。基于此對符號做出偏離本義的解讀,既是人文關懷的缺失,也可能造成議程焦點的轉移。慢直播形式上的真實和意義上的偏離共同作用于網民的主觀真實,并在其互動機制引發的回聲室效應下不斷強化著這種完全背離現實的認知。消費主義下的泛娛樂化才真正導致了人們對社會現實漠不關心的“社會順從”。
在網絡技術的發展下,慢直播所營造的虛擬空間再現了真實場景,以陪伴式社交的形式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真實與虛擬的界限消失加速了“內爆”的產生,一旦失控將會形成單向度的社會。媒介技術的進步推動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而作為主流媒體融合新形式的慢直播也正處于興起階段,因此“內爆”注定會發生。但只要人在信息面前保持獨立性,對意義批判思考,明確虛擬符號與現實生活的界限,便能將“內爆”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