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晨瑤
《流浪北京》被認為是中國大陸獨立紀錄片的開山之作,是獨立制片人吳文光以在北京的流浪藝術家朋友們作為拍攝對象攝制的。其實當時的吳文光對紀錄片并不了解,只是單純地記錄那些人,并無其他意識。由此可見,中國獨立紀錄片在誕生之初就沒有清晰完整的概念和理論指導,關于其內涵的表述也是多元而復雜的。
從社會歷史角度來看,獨立紀錄片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末這個特殊時期,當時中國剛剛開始改革開放,受西方社會文化的影響嚴重,一些人期待西方式的自由民主社會。一些藝術家企圖從主流意識形態中逃脫出來,擺脫制度束縛,投身于自己想要表達的藝術創作,開始“獨立”。
從文化角度來看,20世紀90年代是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的特殊時期,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導致精英文化越來越受到大眾文化的沖擊。藝術家們開始迷失在大眾文化的新浪潮中,但依然還在對所謂的精英文化進行著摸索。這里的“獨立”有孤立的含義。
從體制角度來看,中國獨立紀錄片獨立于體制之外。不同于深受中國政治文化制度制約的傳播國家意識形態和主流聲音的影像,獨立紀錄片不受主流媒體和意識形態的制約,表達的內容更加多元隨性。但是不同于西方獨立紀錄片在商業制作上的獨立,中國獨立紀錄片只是不在體制內的獨立。
從創作內容來看,主流影像關注的是國家宏大敘事,而獨立紀錄片關注的是通常被忽略的社會底層、社會邊緣、沒有權勢和地位甚至違法犯罪的人和事。獨立制作人的精神獨立體現在他們把鏡頭對準那些看起來小眾的人物,尊重自由表達的權利,帶著人道主義關懷傾聽他們的情愫,展示他們生活中的點滴心酸和苦惱,表達他們的心聲。制作人出于獨立自主的個人思考下產生的創作理念,是獨立紀錄片最標志性的核心。
宏大敘事的主流紀錄片和過去的政論片所表現的重大社會、歷史事件或突出代表人物,和大眾有一定的心理距離,長期的播放使得人們失去了新鮮感和崇敬感,甚至變得漠然排斥。隨著平民自主性和審美需求、精神需求的不斷提高,獨立紀錄片對準的人群和題材也越來越能滿足人們的口味。比如周浩的《高三》展示出高三學生的受教育現狀,《急診》中幾個普通百姓身上映射出的普通人的人生百態,《大同市長》講述的當時的大同市長為改造古城所做的努力,還有王兵的《鐵西區》講述的一群被迫下崗的國企員工的生活奔波等。這些紀錄片都是對我們身邊的各種人群的真實記錄,對于廣大的受眾來說,這種影像更有煙火氣,更平凡,但是從不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
獨立紀錄片最令人震撼的是它所關注的邊緣化的人和事。平民化同字面一樣,只是更面向平民大眾,更靠近生活,使受眾容易產生共鳴。而以流浪漢、性少數人群、性工作者、吸毒犯罪人員等邊緣人物為拍攝對象的紀錄片,更能引發人們的關注和討論,促使人們將目光投向邊緣人群,進而產生關照和其他相關行為。
趙大勇的《南京路》記錄了上海市南京路上的一群靠撿垃圾、要飯茍活在這個社會上的脆弱不堪的流浪漢;周浩的《龍哥》則對準了一群吸毒人員,雖然吸毒犯罪,但龍哥也表現出了人性光輝的一面;《麥收》中的女人雖然是性工作,但是她也有家庭和親情,照顧著生病的父親。在這類影像的真實記錄中,制作人帶著受眾關注這些邊緣人物,在了解他們與大眾生活異同的同時,引發了強烈的關于人性的思考。
獨立紀錄片長期以來在對象、題材、訴求等方面不斷表達著獨立的精神,更以獨特的品質立碑。這種獨特一方面體現在社會意識形態多元化下的題材獨特,另一方面則表現在不受大眾娛樂的驅使。很多影像雖然看似只是一些小人物的生活,但正是這種小眾群體的真實,更能促使人們跳出現實生活的舒適圈,去思考和探索,去挖掘真正被人們忽略的現實和人心。由于大眾過多參與、市場需求驅動等因素,近些年的影視劇和綜藝節目出現了過度娛樂化的現象。獨立紀錄片恰恰不受市場控制,也不受大眾娛樂需求左右,制作者不必為了滿足一部分人的娛樂需求、獵奇需求或其他需求而進行題材選擇和創作。獨立紀錄片只管去挖掘自己心之所向的、尖銳的、別人不敢表達的內容和話語。
電視人陳虻曾說:“紀錄片存在的意義是為中國留下一部由小人物寫出的歷史。”《龍哥》中的龍哥、《好死不如賴活著》中的馬深義一家、《秉愛》中的張秉愛等,都折射了各種小人物的生活和個人史。這些平凡人的平凡事跡本不會受到人們的太多關注,吸毒犯罪的事情人們也不會有機會過多接觸,甚至心有所畏不敢涉及。但是獨立紀錄片將社會各個隱蔽角落中的人和事記錄拍攝下來,讓人們關注到了現實生活中最真實、最平凡但最打動人的方面。
人是社會的根本,對人的關注和了解是認識世界的基礎,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這個社會崇尚的“以人為本”要求我們做事源于人、走向人。人文情懷就是對人自我的關懷,對人的價值、尊嚴、命運等的關切,還有對人的自由的追求。很多獨立制作人都強調作品所表達的人文關懷。在獨立的基礎上,他們最終關心的是人本身。導演周浩的紀錄片始終圍繞人的生存狀況,病殘群體、醫護人員、農民工、高三學生、吸毒人員等都是他關注和拍攝的對象。他的鏡頭總是緊緊跟隨各個階層的平民,拍攝過程中不發表任何言論,只是真實地記錄他們為了生活和工作所做的掙扎,甚至和吸毒人員成為朋友,只為進一步走近他們。周浩說過一句話:“不要同情一個階級,說不定你也被另一個階級同情。我也不會覺得片里出現的人生活有多苦,這是因為誰也不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才是不苦。未知才是生活,波折才是色彩。”他在反映人們在現實中摸爬滾打時并沒有強加自己的思想給受眾,而是讓我們自己體悟、思考片子的對象和內容所展現出的人生百態。
“對于紀錄片來說,人物是獨立于創作者而真實存在的,不是編導們‘創造’出來的,它只能以現實中人對他人內心進行了解的方式來表現人的內心。”周浩觀察社會底層和邊緣人士的目光特別敏銳,他善于在人們平凡生活中挖掘獨特的視角,從拍攝對象的選擇到拍攝手法的處理,再到人物內心情感的呈現,都帶有強烈的人文情懷。對于他來說,保持真實很重要,而且他希望在一些方面通過真實表現來展示一些生活工作中的合理性。《急診》中,他將一段護士上班時閑聊的片段放入片子里,護士長看到之后批評她們違反上班時間的規定。但是周浩就是想讓觀眾看到護士們在值班空檔的狀態,如果都規規矩矩對她們太苛刻了,才顯得不真實。在很多片子中,在深入被攝者生活的同時,周浩也在盡可能地保護他們的隱私,有時在真實和被攝者隱私兩者之間,他又會做出自己的正確選擇,維護被攝者,這也是他人文情懷的體現。
除了能看到的內容,紀錄片的很多前期準備是我們看不到的。人文情懷除了在片子中表現,還要在拍攝前打好基礎。找到作為被攝對象的底層人物和邊緣人物并不容易,制作人要獲得被攝者的信任,要誠懇、平等地和被攝者交往溝通。如果制作人歧視底層人民,是不可能拍好一部好的紀錄片的。所以制作人發自內心地對那些群體進行關懷和關照是必不可少的。
在中國的社會環境和文化下,中國獨立紀錄片通過表達底層關懷,傳播出了對各種社會人群和原始生命的尊重。獨立思想的自由也使得這些影像展示出了更多我們不敢問、不敢拍、不敢涉及的內容,幫助我們更深入地了解這個社會的多元性。
和電視節目的過度娛樂化一樣,任何事物在發展的同時都不可避免地出現弊端。中國獨立紀錄片將鏡頭對準社會底層和邊緣人群,邊緣化泛濫的問題也隨之出現。創作動機不純也成了限制獨立紀錄片更新發展的一大問題。既然是獨立紀錄片,這個“獨立”和它所包含的“獨特”就不能與過度邊緣化、投機取巧、跟風和為獨特而獨特所混淆。獨立紀錄片的初衷是表達更多不同于主流的思想和聲音,脫離體制,批判傳統意識形態。當下,一些創作者投機取巧、急功近利,為評獎獲獎而創作獨立紀錄片,忽略了這類影像本身的社會價值;還有的創作者為了彰顯自己的“特殊”過度地追蹤底層和邊緣人群,放大邊緣生活,忽視了真正的人文關懷,甚至導致觀眾對真實的邊緣生活產生誤解。這些問題都影響了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健康發展,也影響了一些人對真實的底層和邊緣人群生活產生共鳴和思考。
中國獨立紀錄片發展中的問題和困境都并非不可突破,身處這樣的時代,在這樣多元的環境下,隨著人們不斷的思考和思想意識的不斷進步,未來更多人關注獨立紀錄片的創作和發展指日可待,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更多人文關懷有待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