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慧
女性題材影片一直以來都備受關注。幾乎每一部講述舊時中國女性生活狀態的影片都充斥著“纏足”“服從”“傳宗接代”等壓抑女性的物質、精神的元素。例如張藝謀導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等。不可否認,這些元素是此類影片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影片《雪花秘扇》在這些固有元素的基礎上加入了一些區域性的民俗文化,如“哭嫁歌”“送嫁歌”“女書”等。民俗文化的加入使片中舊社會女性在男權社會下壓抑的狀態更加明顯,女性倫理、壓抑與反抗的沖突愈加強烈。
這是一部以時空平行的模式展現在觀眾眼前的影片,兩個空間看似毫無交集實則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影片自二十一世紀尼娜探究索菲亞昏迷前活動軌跡開始步入正題,與此同時,明朝末年雪花與百合的故事也就此展開。這是一個有關老同的故事:明末清初的湖南江永城兩個原本身份地位懸殊的女孩卻因同年同月同日生結為“老同”。從此命運相連、情念相牽成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且無可替代的存在。畫面翻轉,現代的尼娜仔細翻閱著好友索菲亞已經完成的小說著作,仔細閱讀著雪花與百合的故事,那似乎就是自己與索菲亞之間的故事的投射:雪花原本家境優渥,因為父親吸食鴉片而家道中落,迫于無奈只得下嫁屠夫,而原本出身貧寒的百合卻憑借一對“完美”的三寸金蓮嫁入桐口一戶富庶人家成為當家主母;索菲亞的父親因股市跌落而自縊身亡,廖家從此輝煌不再,生活陷入困境,而原本出生于普通家庭的尼娜雖因替考而三年未能參加高考但最終憑借不懈的努力成為一家外企公司的骨干成員;雪花為不拖累百合謊稱深愛對自己暴力相向的丈夫并假意與其他女子義結金蘭,結為新的老同;索菲亞為了不讓尼娜因為自己而放棄大好前途不惜對尼娜說謊,讓尼娜痛恨自己……
“間離效應”一詞來源于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他認為演員必須放棄足以促使“觀眾與其人物形象產生共鳴”的一切,這樣的目的在于“使觀眾保持著進行評價的間隔,從而有可能理解所表演的東西的真正含義。從不充分的理解,經過不理解的震驚,達到真正的理解。將“間離性”理論運用到影視藝術中的目的也是如此:一部優秀的影片滿足的不僅僅是觀眾對于銀幕所展現出的鏡像般的自我認同以及內心深處的窺視欲,更重要的是作為旁觀者對影片所投射的現實狀態與事物進行思考。影片《雪花秘扇》利用過去與現在的畫面相互交替,在時空并行的狀態下將故事緩緩鋪陳、徐徐展開,將真相與情感層層撥露。電影《雪花秘扇》采用這樣一種敘述的方式,使得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的情感沉浸又抽離,如此循環往復促使觀眾對影片產生強烈的間離感,將原本投射在“老同”身上的共情感與沉浸感完全抽離,進而對影片所表達的主題、內容以及人物角色的設定產生思考與質疑。這里的“質疑”即反思,反思舊社會對女人的內心壓抑與被動壓迫,反思現代社會自我意識覺醒后女性在反抗的同時仍舊逃不出既定的時代框架對于女性的束縛。雙時空對比使影片所表述的精神內涵更加明確:歲月流逝物化萬千,唯情不變,唯義不散。
在老同的情感線交織穿越的同時,影片的時空出現了三次斷裂和互照的鏡頭:尼娜在古樓中與一百多年前的百合同框相對;熱鬧繁華的現代都市街道上突然出現一頂鮮紅艷麗的古代花轎;雪花與百合端坐于現代高樓前專注于手中的繡品,時而又似與尼娜相視而望。這三幅畫面無疑將電影的間離性發揮到極致,又將女性、老同之間的情感極好地融合。
舊社會女性的自我意識極低,與其說是男性的附屬物不如說是工具人一般的存在。影片的第一個也是貫穿全片因果的重要民俗元素之一——纏足,就是舊時女性為迎合男性畸形審美及變態的心理訴求所產生的自我摧殘。纏足后的婦女在生理上無疑已經成為男性的“人形玩具”,從此不再有資格擁有任何自主的意識與行為。她們的生活、婚姻甚至于玩伴都是由高位者(代表著父權主義的成年人)安排好的。這一點在百合大婚當夜有著重的表現:百合的丈夫掀開新娘蓋頭后便迫不及待地探尋妻子的“三寸金蓮”,甚至對于這個初次見面的妻子的相貌都不甚在意。當這個男人看到合乎自己心意的雙足的尺寸后難以掩抑的喜悅暴露了當時社會對于女性的剝削與壓抑是多么殘酷與悲哀。其二即“繁育”工具,影片中對于這一工具行為的表現較為隱晦,僅僅通過百合時大時小的肚子來表現其懷孕次數的多少,但在原著中“多生男孩”“快生男孩”這一摧殘自我的思想深深根植于百合的頭腦中。在原著小說中,雪花因痛失愛女而受到他人指摘,悲痛難忍的雪花本想從百合處獲得慰藉卻不想被百合敷衍,不斷灌輸傳宗接代、順應公婆,多生、快生男孩的思想。由此可見,此時的百合在父權社會的浸淫下,無疑已經成為男性權威的絕對代言人。對于這樣一種對自己從心理到生理的摧殘行為,稱其為“繁育”實在不為有過。因為對于百合而言,對后代的孕育的初衷并非出于自身對孩子的喜愛、對丈夫的愛戀抑或是生命情感的延續,懷孕生子僅僅是為了取悅高位者以獲得其“嘉獎”的一種手段。此時的“嘉獎”則可理解為舊時女性一直以來被忽視的情感供給,對于她們來說只有傳宗接代才能獲得丈夫及家族的些許關注。這是那個時代的女性對于男性毫無底線的絕對服從與迎合。
“老同”即所謂金蘭姐妹但又有別于世人所了解的姐妹情誼。成為“老同”需是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且性格長相相似的女孩,自立誓成約的那一刻起,這兩個女孩之間便產生了一種最緊密的聯系,她們成為彼此之間最親密的人。有些老同之間的感情甚至超越了夫妻、姐妹,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精神上的婚姻關系。另一方面,這一來自湖南湘南地區的習俗深切地展示了絕對男權社會下女性的痛苦與不堪。影片中有關老同與女書的習俗經由媒人之口訴出,一來使影片整體銜接更為自然,令后面雪花與百合之間的“深情”免于突兀;二來以最直白的手法使觀眾意識到這是一種傳承,是那個時代下女性的自我“解放”。這里的“解放”即女性痛苦之下的“精神轉移”。類似于動物之間以相互舔舐來彼此安慰,老同之間則通過“女書”來傳達心事,相互慰藉。
影片中“女書”是雪花與百合傳遞信息的重要手段,那是一種只有女子才能看懂的文字。童年時期的雪花與百合在彼此光潔的后背上練習女書,一筆一劃雖無形卻又深深刻印進彼此心房深處。兩個少女此時的經歷如出一轍:同樣瘦弱的身軀、同樣被包裹成畸形的小腳、共同修習只有她們才懂得的文字……相同的苦難使少女之間產生了如同鏡像般的情感對位,這是影片中女性精神情感轉移的萌芽。時光飛逝,境遇翻轉。彼時衾食共嘗的二人的人生在嫁為人婦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看到雪花被迫與屠夫丈夫行房時的百合羞憤卻無可奈何,看到雪花被丈夫暴打而無力還手時的百合憤怒卻也無力阻攔……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事件矛盾的不斷升級,雪花與百合這對老同之間的情感也如同藤蔓般瘋長,終于在即將窒息的那一刻雪花主動提出放棄這段曾經共生的老同關系。
《雪花秘扇》所表現的老同之間的精神互慰是在極度的壓迫下而產生的一種女性特有的精神救贖,是當時女性極低自我意識下的淺層覺醒:當身為人的必有精神訴求無法得到滿足時,老同便成為這些可憐女性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女人們從親人、丈夫處無法得到的愛與關懷被與自己共生的老同所滿足,但這樣一種滿足卻是精神情感的被動轉移,是在極端狀態下而產生的病態的情感訴求。雪花與百合之間的情感雖名義上為老同、為姐妹,但在精神上卻儼然結成了一種姻親關系,這樣一種精神結合有別于世人所認知的主觀選擇下的同性之愛,是一種被迫且不得已而為之的壓迫性精神轉移。由此可知,舊社會對于女性的摧殘不僅是生理上的,更是對精神、心理的無底線的殘害。
縱使舊社會女性對男性的依附感如此強烈,不惜通過自我摧殘的方式以博得男性的歡心,但擁有著極端服從的外表的舊時女人仍舊悄悄生出了對權威“說不”的微弱思想。這是彼時女性對于男權的無力的對抗,是囿于時代框架下的自我抗爭。為表現這一抗爭特性,影片中的男性幾乎成為道具一般的存在:百合的父親僅存在于其出嫁時那短短幾秒的鏡頭中,雪花的父親出場時已是一副吸毒成癮的邋遢樣子,身為屠夫的丈夫除了對妻子拳打腳踢就只會將她當作泄欲的工具,年幼的兒子也因露宿嚴寒而早早被凍死……導演做出這樣的安排一為強化男權社會下部分男性的陰暗潰爛,另外一個重要的目的即為女性的自我抗爭找到合適的理由。片中百合勸說雪花離開丈夫正印證了這一安排的合理性。然而可悲的是,雪花拒絕了百合的提議并毅然決然地與其斷絕關系,這在觀眾眼中無疑是軟弱的表現,但從影片后續雪花的結局以及整部影片的結尾可知,當初的拒絕與謊言也是雪花自我抗爭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只是這種抗爭始終逃離不了時代的框架,不論當時的女性如何反抗壓迫與不公,她們仍然掙脫不了時代賦予的思想意識,而雪花的放棄其實是為了成全百合的圓滿。
在《雪花秘扇》古今交織的強烈畫面及故事對比中不難發現,不論時間如何推移,現實中的女性仍舊難以逃脫時代框架的桎梏,比如百合流血的三寸金蓮,比如尼娜脫下高跟鞋后腫脹的雙腳,比如心甘情愿傳宗接代的百合,比如失去丈夫就放縱墮落無枝可依的廖太太……從古至今,女性的抗爭一直存在,只不過行為、方式有所不同。以史為鏡,女性的自我思想覺悟越高,時代框架對其的束縛就越小,當女性的思想以及社會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時,這種桎梏最終會消失殆盡,不復存在。
影片中融入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民俗元素,使影片的新奇度上升了幾個臺階,特定的女性民俗展現更加突出了舊時女性社會地位的低下與無奈。老同情感的深化,一定程度上模糊了“老同”與“女同”之間的分界線,進而突出了畸形社會形態下女性心理畸變的全過程。總而言之,在表達女性倫理與壓抑抗爭方面,《雪花秘扇》是一部十分成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