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瑋康
《小偷家族》是導演是枝裕和非常擅長的家庭倫理題材類型的作品,在詼諧平靜之中蘊藏著細微綿長的親情羈絆,在充滿戲劇張力的故事情節中與善惡并行。導演努力構建的烏托邦式家庭將影片探討的社會議題直接指向了游離于傳統日本家庭社會的家庭構成與生活方式,那些反對冰冷建制、禁錮情感的理想主義信念在這個家庭中熠熠生輝,在對原生家庭和社會普世價值觀的尖銳詰問之下,浸潤著影片成員中得以依賴與生活的根基——愛與羈絆。
傳統意義上的家庭成員之間具有牢不可破的關系,在戲劇化的情節發展以及生存還是毀滅的哲學性永久命題的推動下,導演通過藝術性的表達呈現了各有經歷身處黑暗的社會底層人物互相取暖的過程。在是枝裕和式的電影里,人與人都是在不斷告別之后得到了成長,原生家庭的生而不養、背棄傷害,后天命運的萍水相逢、溫暖慰藉,使我們并不會把目光集中在人物的道德問題上,轉而探究在底層社會中抱團掙扎、努力與苦難抗爭的精神本身。在這個沒有道德禮儀規范、依靠偷竊敲詐生活的家庭中,本身就存在著極大的不穩定因素。
依靠利益來維持的關系注定不會長久。祥太故意暴露自己并且受傷被捕時,其余家庭成員連夜打包生活用品出逃,最終被趕來的警察抓捕。在此,導演也挑戰了在宏觀意義上大眾心中對于人性的理解,在困境中人們的選擇沒有絕對的正確與否,反而為了維持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關系,符合當下情形所做出的選擇,也奏響了家庭覆滅的序曲。這個充滿戲劇化的情節在導演的升華下帶給我們更深層次的思考:底層家庭的式微與毀滅、個體的成長與群體的分崩離析已是必然。
一個家庭得以維持的情感紐帶與存在根基到底是什么?傳統家庭制度追求的豐盈物質生活、充實的精神娛樂需求在小偷家族里被無限弱化,這些帶有污點的小人物因為彼此共同的生活悲慘遭遇和情感缺失孕育了和諧溫暖的家庭氛圍,所以他們在偷完東西以后可以在大街上歡聲笑語,可以因為買到了香甜的可樂餅覺得十分幸福。沒有傳統普世價值觀的約束,展現出來的親情也脫離了社會議題與絕對善惡的范疇,被放大的是人心深處的溫暖與善良。就像柴田治躺在狹窄逼仄的家里嬉皮笑臉地說:“我們的心連在一起。”
導演對這個烏托邦家庭的構建中,家庭的概念與形成是破碎又完整的,也是高尚又式微的。任何家庭可能出現的問題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存在的痕跡。但在以信代為核心的主要人物維持中,洞見了人類生活本質的親情和得以生存的信念感。在浴室里信代和友里找到了二人共同的傷疤;一家人去海邊旅行的時候,柴田治敏銳地捕捉了祥太青春期的身體變化,并且耐心地引導了他。朝夕相處的生活讓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勝似親人,表現出當下頻繁出現的社會問題,那便是原生家庭的冷漠與忽視。
本是共同的生存、情感需求讓一家人緊緊聯系在了一起,游離在基本道德規范外的信代和柴田治本想將女童友里送回家里,卻在聽到親生父母爭吵的時候果斷把友里帶回了家。導演在此時發出了第一個問題:世界上有絕對的善惡嗎?生存和傷痛讓他們選擇了茍且偷生,但也是受到內心深處的善良的驅使,他們選擇了給友里一個暫時可以得到庇護的場所。不愿意惹上麻煩的一家人因為聽到了友里母親的吵架,最終還是把她帶回了家;在洗衣店面臨裁員的時候,同事為了保住工作以舉報信代“誘拐”玲玲要挾她離開,信代妥協了。
是枝裕和導演通過巧妙的設計表達了自己溫柔堅定的創作態度,建立在普世價值觀上的親情就是真正的親情嗎?家庭不再是一個溫暖的歸宿,導演轉而以最細微的模式觀察社會生活的百態,毫不吝嗇地贊揚了人性中的善意,敏銳地審視了社會施加給底層群眾的惡意和壓迫之感,對血緣的超越凸顯了同一類人心中蘊藏的濃厚情感和真誠純粹的善意。友里和祥太已經在心底認同了柴田治、信代這對半路父母,包括紗香和奶奶,最終在這個短暫存在的烏托邦家庭里,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不可或缺的情感羈絆。
導演在表現小偷家族時,沒有用暴力對抗的方式,而是采用了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從個體的式微情感出發,溫和有力地沖擊著普世價值觀和固化僵硬的理性世界。奶奶初枝在海邊微笑著對空氣說了一句:“謝謝。”信代和柴田治本就是為了奶奶的養老金才贍養老人,而奶奶也為了錢定期“敲詐”紗香的親生父母。這樣一群被人不齒的人,他們的善良卻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雜糅在一起的疤痕和利益孕育出來的是超脫于人物行徑卑劣的絕對高尚。
盡管主題背后的殘酷與凄涼令人心寒,但溫情與親情的聯結讓人身處冰冷但又沐浴在陽光之下。即使一個個生命被消解,但潰散是暫時的,因為比血緣更重要的羈絆是愛。借由展現被現代文明掩蓋下的惡人的善舉,抒發了導演對于傳統倫理道德的抨擊、個體人物被割裂后對身份的認同以及在后都市化時代家庭關系發展的新面貌的不斷探索之意。
田納西-威廉斯說:“不管你是誰,我總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在傳統的東方美學中,藝術家向來以非常含蓄的方式表達最深沉的情感。在警局里,信代面對警察的問詢,沒有竭斯底里,也沒有大聲辯解,只是默默地抹著眼淚。她終于意識到了,烏托邦家庭帶來的一切都是虛無,一個短暫的圓滿家庭內部被瓦解、分崩離析后一切都會被暴露在法律和輿論之中。偷來的終是要還的,不論是超市貨架上的物品,還是父母的身份,或者是兒女的存在,甚至是在不斷墮落的人生中尋找他人給予的那一絲溫暖,都是偷來的。
信代對著警察發出了質疑:“生下孩子就自然成為母親了嗎?”失去生育能力的信代在機緣巧合下“解救”了兩個孩子,她雖然以母親的身份自居,但她真的就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代表著社會正義的警察是權力的執行者和擁有者,信代在此時處于弱勢地位,并且在鐵銬的禁錮下已經失去了由她親手組建的家庭。偷的物像概念、精神概念與人性的反思滲透進了這部電影的肌理,看似波瀾不驚歸于平常,卻在普世價值觀的壓迫下逐漸揭示出了生活的本來面貌——殘酷與冰冷。
小偷家族就像烏托邦一樣美好。這些被社會或原生家庭傷害拋棄的人們,組成了一個圓滿家庭。對是枝裕和來說,血緣并不是家庭的第一要素,他提出一個概念,叫“選擇”,這個家庭是在選擇中建立起來的,信代選擇了奶奶,友里選擇了這個家,這些零星的個體并非不渴望蔭庇,他們共同組成的這個家,是對一個完整的家的“擬態”。
坑蒙拐騙、寡廉鮮恥的家庭成員卻可以聚集在逼仄的房間中一同傾聽煙花盛開的聲音;渾身污點、罔顧道德的父親也可以跟兒子在偷竊完毫無顧慮地堆起潔白的雪人;秘密纏身、各自偷生心傷累累的邊緣者被最寬容的親情和最大限度的善意包圍著,他們沒有光明正大的家庭關系,在處于弱勢的社會地位中構建了一個堅實的情感堡壘,雖然他們沒有親眼看到夜晚盛開的璀璨煙花,但抬起的臉上洋溢著溫暖和憧憬。
《小偷家族》是一部以弱者的溫和善意與犧牲精神挑戰普世價值觀上限的無政府理想主義之作。陌生人的身份認同、家庭關系的羈絆與選擇,無一不閃爍著人道主義的光輝。小偷家族的家庭成員沒有一個是絕對善良的,他們的自私和對彼此的真心關愛卻閃耀著即使浸潤在黑暗也努力生活的溫暖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