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亞奇
“電影作為生活之鏡,呈現出來的影像或形象是在一定語境或環境下對創作主體觀念、社會心理甚至民族姿態的一種彰顯。”①好萊塢作為美國意識形態輸出戰略的一部分,有著漫長的建構“中國奇觀”的歷史。同樣,在中國大陸電影(以下簡稱大陸電影)中,我們對美國形象的塑造反映出的也是特定時代的政治訴求、大眾心理和社會氛圍。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中美之間幾經波折的復雜關系,更是巧妙地完成了與電影形象傳達的對話。本文選取建國以來不同時期的典型作品,梳理并總結美國及美國人在特定階段的形象特點,進而探究這些變化背后的社會動因。
“二戰”后,在美蘇冷戰的國際背景下,中美關系經歷了長達三十年的寒冬期:美國出兵助蔣、挑動內戰的行為,初步激化了中美矛盾,隨之而來的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更讓雙方完全陷入對立僵局。這期間,伴隨著“清除‘親美、崇美、恐美’思想運動”②的開展,大陸電影對美國及美國人的構建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作為缺席的在場者,他們是隱藏在蔣介石反動派背后、自始至終沒有露面的幕后黑手。如影片《南征北戰》《無形的戰線》《逆風千里》,都是通過角色之間的對話來揭示美國的偽善面目,即使有短暫的人物出場,也完全是奸詐狡猾的反面符號。其次,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導向下,電影創作者紛紛從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中尋找靈感,塑造了一批美帝國主義分子群像。革命歷史片《上甘嶺》取材自真實的上甘嶺戰役,導演沙蒙先后用幾十個遠景、全景、移動鏡頭來表現美國鬼子對上甘嶺陣地發動大規模進攻的場面,這種視覺上的群像展示與個性鮮明的中國戰士形成了巨大反差。同樣,在影片《停戰以后》中,導演成蔭四次利用平行蒙太奇,對美方人前虛偽賣善、人后擴軍備戰的行為進行交叉剪輯,談判桌上的美方代表、女記者與后方的美國大兵構成了兩面三刀的“流氓群像”。
建國后的三十年間,大陸電影中單一且反面的美國形象是這一階段中美關系對峙與隔絕的必然結果。1979年,迎著改革開放的春風,中美正式建立外交關系。是年2月28日,“中宣部批準中共文化部黨組所作的決定,對林彪、‘四人幫’制造的……‘外國死人部’這一錯案進行公開的徹底平反”③,以上政治風向的改變,無疑對美國形象在大陸電影中的塑造產生了極大影響。
1980年攝制的影片《一個美國飛行員》首次表現了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來華助戰洋人”愛普斯坦成為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正面的美國人形象。這與十七年時期“美國”在抗日題材片中的反派形象相比,發生了歷史的吊詭。影片中,中美聯合抗日的情節設置和數次閃回的敘事手段完成了對建交前中美“傷痕”的首次修復。同年,《廬山戀》上映,影片講述了兩代人情誼重建的故事。一是“文革”時期,旅美華裔周筠與有志青年耿樺的愛情因“四人幫”的審查而被阻礙,中美建交后,周筠故地重游,二人終成眷屬;二是僑居美國的國民黨軍官周振武與共產黨將領耿烽在革命戰場上曾是兵刃相向的敵手,現因兒女親事,終于變冤家為親家。在這里,華裔象征了美國,兩代人之間的跨洋重逢其實也是對中美兩國始建友誼的現實關照。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改革開放前后的“美國”從反派敵人變成了正面友人,但是,這一轉換并沒有改變其形象單一化和扁平化的特點。創作者使用缺席和置換等一系列策略,完成對國家民族主義立場的表達,這種受政治意識主導的形象塑造在80年代末迎來了首次變奏。
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中西方交流日益頻繁。大量的西方思潮、文藝作品涌入中國,國人對海外的認知不再是萬惡的資本主義,而是現代化的發達國家,帶著對未來生活極度美好的想象,很多中國人決定移民國外。從《最后的貴族》(1989)起,電影創作者就開始注重表現這一時期的出國熱潮。在這些影視作品中,美國形象既是誘惑著人們去實現夢想的成功之地,又是因文化差異而導致融入困難的尷尬空間。
1994年熱播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中有一段描述當時美國的經典臺詞:“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去,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去,因為那里是地獄。”作為天堂,美國代表著時尚、富裕,在那里好像誰都能實現自我價值。《留守女士》中,乃青的丈夫去舊金山是為了完成音樂夢想,而乃青也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一心等著美國簽證的到來。《冬春的日子》中,春之所以背著丈夫與遠在美國的前男友保持聯系,并不是因為愛情,而是時刻準備著拋下一切,遠赴異國他鄉開辟一片新天地。《大撒把》中,林周云的丈夫為了趕上飛往美國的航班,不惜將懷孕的妻子甩手給一位陌生人照看。這些角色的出走,并不是在切身體驗到美國新生活后做出的決定,而是在對美國進行想象后表現出的盲目崇拜和狂熱追求。所以影片中并沒有直接刻畫美國空間,而是以人物的匆匆離開暗示來自美國的巨大魅惑。
由于信息獲取渠道的增多和早期移民者的異國體驗,人們開始認識到西方社會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在它現代化的外衣下,也有不可避免的陰暗面:乃青的丈夫在美國的腐化下有了外遇,而乃青到美國后對故土的思念也暗示了她在美國生活的無助和孤獨。當然,影片《留守女士》只是對“人物出走后怎樣?”做了一個簡單構思,它并沒有從視覺上直觀呈現出國人在美國的生存狀態。而當鏡頭轉向美國空間,開始從人物的工作和生活上描繪一個“真美國”時,曾經在樂觀情緒下滋生的美好想象瞬間被無情打破。《不見不散》中的劉元移民洛杉磯多年,一直沒有固定工作,只能生活在空間狹窄的房車上。同樣境遇的李清,也因為臨時幫別人看房子而遭遇搶劫。雖然該片的喜劇定位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在美生活的殘酷性,但是從兩位主角的歷險故事中,觀眾還是可以感受到去美國求生存的不容易。
如果說《留守女士》《不見不散》表現的是移民者在生存上的苦惱,那么《刮痧》則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深入思考,將敘事視角對準在美國已經站穩腳跟的主人公,揭示他們在融入美國文化過程中的艱辛與無奈。男主角許大同曾對美國同事說:“我始終相信,只要努力,我一定會成為你們中的一員。”然而,事實遠沒有他想的那么樂觀,老父親為孫子治病的傳統刮痧療法,在美國人看來,卻是虐待兒童的手段。由此,許大同被迫與兒子分開,甚至被告上法庭,在美國法律面前,他根本無法為中國文化做出合理辯駁。影片以文化沖突為敘事焦點,向觀眾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中國人可以在美國獲得經濟上的成功,但是卻很難融入其文化之中。在由“刮痧”引發的沖突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到,美國人既有追求絕對公平、拒絕靠人情辦事的一面,也有帶著種族歧視、傲慢和偏激的一面,他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神秘和完美。
總之,這一時期,大陸電影中的美國形象已經擺脫了單一化和扁平化的特點。隨著國際形勢的改變和中美交流的不斷深入,電影創作者開始以不同視角重塑“美國”,在親人留守、異國生存、文化沖突等問題上,向中國大眾呈現出一個矛盾、對立的美國形象。
進入新世紀,美國深陷恐怖主義和金融危機的漩渦,而中國的經濟實力則不斷攀升,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由此,中美關系在深度融合的基礎上逐漸演變出失衡的態勢,作為時代的晴雨表,大陸電影對美國形象的塑造也有了新的思考。
隨著中美力量的此消彼長,人們認識到美國并不是唯一可以實現人生價值的物質天堂,在中國同樣可以實現夢想。《非誠勿擾》中的秦奮,在美國漂泊多年,一事無成,回國后,他抓住國內的商業機會,憑借自己的天才發明一夜暴富。《致青春》中的陳孝正,為了出國深造,毅然拋棄女友,慢慢地他意識到今日的中美力量對比已不同往日,在國內同樣可以事業有成,而且不必放棄愛情。
如果說以上兩部電影是以主人公在中國的成功來暗示美國經濟的沒落,那么當畫面切換到美國空間,其華麗外衣下的面目則被暴露得更加真實。如《同桌的你》,一開場展示的就是美國的繁華街景和主人公的高檔生活,然而隨著敘事的進展,我們知道這只是主人公林一的想象,而他在美國實際面對的是毫無人情的上司和出軌的未婚妻。在這里,導演運用聲畫對位的蒙太奇,揭示了美國時尚外表下的冷漠和落敗。同樣,《中國合伙人》一方面通過“新夢想”在美國的上市,確認了美國在當前資本世界的主導地位;另一方面,又以“商業談判”這場戲,揭示出美國“雖然表面上十分強大和傲慢,但其實已經失去往日的實力,不得不在中國咄咄逼人的進攻之下節節敗退”④。
在當前這個時代,很多人已經不把美國作為奮斗事業的地方,但是美國所代表的自由、民主、平等和健全的福利制度,逐漸使其變為一個中產階級享受生活的樂土。
《北京遇上西雅圖》中的文佳佳,雖然在國內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但是婚戀并不完美,不能給未出生的孩子更好的生活。于是,她開始追尋另一種美國夢,一心想在美國待產生子,讓孩子享受美國身份及其各項福利。因為美國法律規定,任何人只要是在美國出生都算是美國公民。所以影片中在月子中心待產的幾位中國孕婦,都認為身份和安逸的生活遠比“他”更重要。對于男主角Frank,在中國作為一名心腦血管醫生,他的工資卻沒有妻子高,而在美國,他不僅可以照看好女兒,還能同時擁有醫生和出租車司機兩種職業,美國為他的生活方式提供了更多的選擇。所以,隨著主人公追求目標的改變,影片中的美國形象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在華人看來,它不再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而是恬淡寧靜的田園郊區、閑適舒服的別墅生活。
隨著全球化浪潮的蔓延,美國為了維護自己世界霸主的地位,無端插手別國內政、試圖挑起地區爭端,這些行為不僅與其標榜的自由、民主形成一種反諷,也使其國際信譽在當今社會大打折扣。因此,大陸電影中的美國形象也就成為了虛偽和荒誕的代名詞。
《戰狼2》中的美國不僅不是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而且在危急關頭逃之夭夭。影片中,美國女性Richael認為美國領事館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那里的海軍陸戰隊一定會救助他們,但是事實呢?美國領事館早已關閉,美軍艦隊也全部撤離。這時,冷鋒借用迎面走來的一頭獅子調侃道:“看,海軍陸戰隊來接你了。”當然,這樣的處理方式或許有撩撥民族情緒之嫌,但它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當今美國虛偽、善變的面目。再如《唐人街探案2》,表面上信仰科學的美國醫生,實際上卻是一個沉溺于練就長生不老之術的殺人狂魔。在他看來,要救人必須先殺人,這種荒誕的邏輯,或許只有主角唐仁能夠解答吧:“你不是神,而是神經病。”還有《瘋狂的外星人》,它把美國人驕傲且愚蠢的樣子刻畫得更加淋漓盡致。首先,在查找外星人下落的情節中,美國利用最先進的技術在全世界搜尋,最后卻發現外星人原來在中國耍猴兒哥的手里;其次,在交換基因球時,美國航天員通過直播告訴世界:“我們是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國家。”但是接下來我們看到,美國特工舔的其實是被耿浩當作糞便拉出來的基因球。而且,影片結尾還暗示觀眾,今后開拓宇宙市場的并不是自命不凡的美國,而是中國。至此,美國強大、神圣的高貴形象在大陸電影中被無形瓦解。
“電影表現出的價值觀和文化導向可以作為意識形態氛圍的觀測站”⑤,這一時期,美國形象之所以在大陸電影中變得如此復雜多樣,其實是中國商業力量、社會心理、中美關系等共同作用的結果。
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大陸電影中,美國一直是異域想象的重要對象。改革開放前后,美國和美國人的單一化形象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宣傳色彩。90年代,伴隨著國內興起的“出國潮”,大陸電影開始從中美兩個空間聚焦這些移民群體,在滿足觀眾對美國好奇心的基礎上,深刻揭示美國形象的矛盾和對立。進入新世紀,中美之間的差距變小,雙方陷入一種相互比較和競爭的狀態,由此,大陸電影中的美國形象也漸趨多元化。在中國人看來,美國雖然不是唯一可以實現人生價值的地方,但是它卻可以為富裕的中產階級提供安逸的生活空間;雖然它還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發達國家,但是也可以成為被調侃和戲謔的對象。總之,建國以來,美國形象在大陸電影中的幾次重要變化,不僅反映出中美關系的跌宕起伏、兩國實力的此消彼長,而且真實地記錄了特定時代的社會氛圍和中國人面對美國時的心理態度。隨著中美之間的接觸日益加深,美國形象在大陸電影中的呈現將會更加復雜多面。
注釋:
①葛金松,虞吉.“大國情結”與傳奇敘事策略:中國電影中的“美國想象”[J].電影新作,2014(04):74-78.
②孟黎野.新中國電影藝術史(1949—1965)[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1:5.
③陳播.中國電影編年紀事(總綱卷上下卷)[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660.
④王笑楠.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電影中的美國形象[J].中州學刊,2016(05):162-167.
⑤宋法剛.分裂的美國想象與片面的文化立場——反思當下中國電影中的美國形象與助力中國電影“走出去”[J].電影評介,2016(05):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