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妍
“粉絲”一詞由來已久,為英單詞“fan”復數“fans”的音譯詞,也被譯為“迷群”,泛指追星族、某某迷的人群,即對某一事物、某一個體、某一群體有狂熱崇拜情緒的追隨者或擁護者。2005年《超級女聲》的橫空出世使“粉絲”在中國大陸廣泛流傳開來,這一節目成功輸出了李宇春等第一批擁有超體量粉絲群體與國民認知度的“草根偶像”,當時粉絲們用短信投票的方式決定偶像是否出道,成為粉絲參與偶像生產活動的最早嘗試。
由于日韓“飯圈”文化向中國內地不斷浸染,Web2.0時代社交媒體為粉絲文化發展提供技術土壤,粉絲文化逐漸進入全新的2.0時期。飯圈的粉絲開始以更主動的姿態參與到與偶像相關的傳播活動中,并增強了個體粉絲之間的互動聯系,以秩序化、組織化的“粉絲社群”形式進行實踐,展現出了驚人的行動能力。正如安德莉亞·麥克唐納在《不確定的烏托邦》中對粉絲的定義,相較于其他人來說,粉絲是會更加仔細、認真地去解讀文本的人。他們會通過解讀文本,來認同文本所傳達出的價值觀和信仰,同時還會認同同樣擁護這一文本的群體①。網絡空間中的粉絲個體通過加入具有相同價值觀與審美取向的粉絲社群,以集體性的生產行為干預偶像的職業生涯,“反黑”即為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粉絲實踐之一。本文試圖在傳播儀式觀的視域下,分析網絡粉絲社群進行“反黑”的行動邏輯與展現出的儀式性特征。
1989年,美國學者詹姆斯·凱瑞出版《作為文化的傳播》論文集,針對當時盛行的模式化、功利化實證研究提出“傳播的儀式觀”,成為儀式進入傳播學研究領域的起點。他將傳播研究分為“傳播的傳遞觀”和“傳播的儀式觀”兩種,前者即當時傳播學界的主流觀念,認為傳播是為達到控制目的進行的信息傳遞過程;后者則主張應從儀式的角度定義傳播,其應與“‘分享’(sharing)、‘參與’(participation)、‘聯合’(association)、‘團體’(fellowship)及‘擁有共同信仰’(the possession of a common faith)這一類詞有關”,傳播“并非指訊息在空間的擴散,而是指在時間上對一個社會的維系;不是指分享信息的行為,而是指共享信息的表征”②。凱瑞指出,“傳播的儀式觀”源于一種強調禱告、圣歌、典禮的明確宗教觀,其意義在于建構并維系一個擁有共同信仰、有意義的文化世界,而非對人類智慧成果的傳遞。
誕生于互聯網的粉絲“反黑”行動,本質上是一種由粉絲自行組織、自發生成的集體性公關舉措,意在通過對“惡意”評價偶像的言論或賬戶進行統一舉報投訴、重復性搜索關于偶像的正面內容來“凈化”、主動生成大量帶有宣傳“安利”性質的文本,以占據網絡空間等行為,干擾網絡空間中其他用戶關于偶像的討論和評價,以此實現對偶像形象的維護。在傳統媒體占據主導地位的Web1.0時期,明星藝人的危機公關通常由專業的公關公司或工作團隊進行,以新聞發布會或媒體稿件等形式回應輿論關切、進行事實澄清與形象修復,呈現一種單向的信息輸出狀態。而隨著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到來,過去由少數媒體壟斷的發聲資源變為任何個體可獲得的傳播渠道,普通粉絲亦獲得了這種被下放的權力,可以自由參與到與偶像藝人相關的信息傳播活動中。
此外,正如克萊·舍基所言,互聯網降低了群體建構的成本,使建構群體的努力變成一件“簡單得可笑”的事情。互聯網高度連接和去中心的特性擴大了粉絲交往的社會空間,縮短了粉絲互動的表意時空距離,使得粉絲可以快速準確地在互聯網中連接具有共同興趣和屬性標簽的個體,形成粉絲社群,從而進一步參與和偶像資訊相關的話題討論,在符號互動的過程中建構群體認同,以此實現粉群凝聚力的提升。“反黑”作為粉群互動的常態性實踐活動,一般由特定的組織如“xxx反黑戰隊”“carexxx—xxx反黑組”牽頭進行,通過建立網絡社群、定期發布相關任務、規定反黑目標等形式完成反黑活動。反黑過程對舉報成功等實質性效果并非有絕對的要求,同時亦非皆出于對藝人形象維系的目標,而是一種有著強烈儀式性的集體宣泄行動,粉絲在以集體的面貌與網絡空間中的其他個體或群體形成對立時,也不斷強化著對群體的歸屬感與對偶像的認同感,劃分“我們”和“他們”的界限,以此獲得快感與成就感。
凱瑞“傳播的儀式觀”的提出,使以往人類學家研究的儀式進入到傳播學領域,宗教儀式中參與者共享意義、身份、信仰的典禮同樣存在于傳播過程中。傳播儀式觀的核心即為人們以團體或共同體的形式聚集在一起的神圣典禮③。網絡粉絲社群在互聯網媒介的助力下,擁有了構建虛擬社群的技術條件,得以聚集起來完成“反黑”等集體性活動,在狂歡的典禮中進行社會交往,獲得情感反饋,完成一場文化儀式的表演。
詹姆斯·凱瑞觀念中的儀式并不僅僅局限于先前學者如涂爾干、馬林諾夫斯基等人討論的宗教、巫術儀式,而將“下里巴人”的日常生活實踐也納入了儀式的范疇。但是,作為儀式的傳播必須擁有特定的社會情境作為前提條件,即必須為一種區別于日常生活常態的“超常態情境”,以達到典禮的神圣性與神秘性。網絡空間中,粉絲加入“反黑”社群,以共同的群體目標為向導,通過集體行動的強大力量對抗互聯網場域中的“路人”“黑子”“對家”等其他群體,對此類假想敵進行統一高效的回擊,以此獲得現實實踐中極少可實現的沖突儀式參與感。而粉絲的“反黑”活動也必然依托于互聯網中特定的平臺媒介,多發生于微博等社會化媒體平臺之中,打破了粉絲個體在日常生活中正常的生活慣例,使粉絲暫時脫離境遇各異的現實社會生活,以粉絲社群一分子的身份獲得對現實秩序與人際關系網絡的逃離。同時,“反黑”社群有具有存在形態的統一性和延續性,是“反黑”活動儀式傳播的穩定空間,能夠促使粉絲建立一種新的日常慣例,從而使“反黑”社群的常態化運作擁有可能。
粉絲作為“反黑”儀式的參與者,在集體行動中與社群共享信仰與意義,也需要遵循社群行動的規則與秩序。凱瑞在論文中提及:“儀式是建構一個有秩序和意義,能夠用以支配和容納人類行為的文化世界。”④基于網絡形成連接的個體粉絲本不具有現實生活中的強關系,在虛擬社群中實際為彼此熟悉的陌生人,依靠對偶像的崇拜與情感投注匯聚于同一場域中,需要一定的組織層級與秩序規則進行統一的行動管理與行為規范,方能保障儀式完成的高頻概率。“反黑”粉絲社群雖為線上虛擬社群,但大多具備完整的組織機構與明確的層級關系,社群內部分工明確,根據對“反黑”活動的不同投入程度與“飯圈”中的其他社會資本來劃分成員層級。同時,“反黑”社群的組建者或管理者擁有決定社群行動規則的權力,往往會制定流程化、易于操作的固定行為規范,如“反黑”的頻率、打卡方式、預期目標等,違反社群組織規范的個別粉絲將面臨移除社群成員資格、取消“飯圈”物質獎勵獲得機會等懲罰。在社群架構的規范下,粉絲的“反黑”行動具備了明確的儀式規則,使行動效率得以提升,共同信仰進一步被鞏固。
從傳播的儀式觀來看待粉絲社群的“反黑”行動,不難發現,粉絲互動與傳播的本質并不在于控制整個互聯網場域中的輿論,而是一種自我表演的文化儀式。正如涂爾干指出的,“儀式是在集合群體之中產生的行為方式,它們必定要激發、維持或重塑群體中的某些心理狀態”⑤,“反黑”儀式中的粉絲通過較低的門檻進入網絡社群,在統一刷詞條、打卡轉發等投入成本與所需其他社會資本較少的條件下,獲得社會表演的舞臺,以集體的強大攻擊性力量吸引他者的注意,滿足自我需求感,體現自我價值。相較于“粉圈”中其他獲得組織中較高層級地位的粉絲類別,“反黑”活動要求的個人技能、知識水平、經濟水平等均較為易得,是缺乏足夠物質資本、文化資本的普通個體粉絲迅速融入粉絲社群,獲得“粉圈”準入許可,彰顯粉絲身份的便捷途徑。此外,“反黑”社群中的投訴舉報為普遍存在的行動方針之一,通常僅僅設置目標打卡次數,引導普通粉絲按照社群領袖規定的行動路徑完成。受制于平臺規則等客觀條件,粉絲“反黑”舉報的成功概率較低,“反黑”社群對舉報結果亦非有必須完成的硬性指標,而是將行動重點放置于參與“反黑”的活動過程中,以此來實現“粉群”成員之間情感連接的增強,在參與式狂歡的情感宣泄進程中滿足個體的“表演”欲望。
“反黑”行動本為明星偶像團隊或公關公司進行藝人形象管理以維護其商業利益的專業行動策略,而隨著互聯網場域中話語權的下放,其擁有了新的表征。在“重新部落化”的網絡世界中,個體粉絲通過對偶像相關符號內容的生產和消費來形成個人標簽,標簽將具有共同興趣、屬性的人連接在一起,形成社群。粉絲以群體成員的身份進行“反黑”等虛擬的互動交往,以虛擬在場的身體分享共同的情感與信仰,獲得儀式中的身份認同感與歸屬感,構建出一個超常態情境中遵循獨特秩序規則的神圣典禮,完成儀式中的表演活動。與此同時,粉絲群體過度沉浸于“反黑”儀式中,也會出現“出征”、人肉、謾罵等攻擊性行為,干擾正常的傳播秩序,占據其他網民的話語空間,對未成年粉絲的心智健康亦有不良影響,應予以正確引導。
注釋:
①陶東風.粉絲文化讀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411.
②③④[美]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媒介與社會”論文集[M].丁未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7.
⑤[法]愛彌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東,汲喆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