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佘林恩
受眾是一個被媒介所界定的具體群體。受眾既受到媒介規范,也反作用于媒體而規范媒體功能。在功能邊界比較明確的組織傳播中,受眾與群體之間存在著某種形式上的分離,在不接觸具體媒體時人們便作為一般性社會群體而存在。而在媒介泛化的環境中,群體就是某種媒介形態下的受眾,受眾與群體沒有了明顯分離。
媒介借助數字技術實現全天候的信息擴散,也使群體形成了即時、互動、協同的信息接受狀態。數字空間中的群體成員可能互不認識,但卻會因為共同的信息需求被聚合。尤其是在熱點事件發生時,該群體便會在數字空間相互刺激,激發情緒共振行為,并產生極端觀點,最終形成群體極化現象。這類群體便可被生動地形容為“數字烏合”。
勒龐筆下的“烏合之眾”是一個心理學意義上的群體,群體成員的個性消失,思想感情統一,由無意識支配人格,并會隨時聽命于一切暗示。隨著新媒介技術對受眾話語權力的賦能,大眾傳播時代的話語壟斷被瓦解,一個“全天候、多中心”的輿論場逐漸形成。在這個輿論場里,大量異質性群體因某一社會議題迅速聚集,又因熱度消減而在片刻間消失不見。
“數字烏合”是技術與受眾合謀的獨特產物,具體指的是針對某一熱點事件迅速聚合和擴散的,無組織、以理性批判為起點,并極易受到情緒感染的一個網絡群體。與傳統的“烏合之眾”不同的是,“數字烏合”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逐漸轉變為擁有媒介話語權的生產者。
通過梳理我國近年來的群體極化事件發現,社會公共類事件最能撩撥廣大網民的神經,其中又以公共衛生類事件更甚。以新冠肺炎疫情為例,物理空間的“限足”更是使得網絡空間眾聲喧嘩,以“方方日記”為代表的UGC內容成為網民宣泄情緒的重要方式。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事件的輿論破壞力超越了以往大多數社會事件。廣大網友居家隔離長達兩個月,在充斥著流言和謠言的網絡空間中,由網民形成的“數字烏合”對疫情相關信息的傳播呈現出了情緒狂歡式的輿情景觀。同時,輿情事件中的網民更傾向于表達憤怒、焦慮等負面情緒,評論中也更容易產生極端情緒。
數字媒介環境下,新聞競爭的時效已精確至分秒,遲來的信息即便重要,也往往會被淹沒在喧囂之中。社交平臺的開放性賦能增強了受眾的傳播能力,為實時傳播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公民新聞的涌現也證實了輿情議題的主體正在由主流精英向多元化轉變,而這也加快了“數字烏合”的聚合。2019年10月5日,NBA火箭隊總經理莫雷針對香港事態發表了一條“為自由而戰,與香港站在一起”的推特,立即引發中國球迷的不滿。網友們的粉絲民族主義被激起,本著自我族屬意識快速聚合在各大移動社交平臺上,爭相加入“抵制NBA”運動之中。該事件的熱度從發生到峰值僅用了兩天,中國網民在民族主義情緒表達的烘托與渲染下,塑造出一個紀律、速度與意義兼具的“數字烏合”形象。
信任異化是由政治不信任導致的一種社會逆反心理,并漸漸成為一種現實的政治困境。由于渠道不暢通與傳播效力不足,傳統主流媒體在新媒體時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公信力危機,公眾對自媒體以及民間輿論場的信息需求陡增。當自媒體成為公眾的主要信源時,流言和謠言的傳播將不可避免。受眾普遍對環境、健康、經濟和科學等無法預測和掌控的風險感到無所適從,從而陷入焦慮,渴望尋求安全感和信任感,而自媒體為博得受眾眼球而捏造出來的謠言正是滿足受眾虛假安全感和激發受眾想象力的罪魁禍首。
現代性背景下,信任異化的后果是“數字烏合”在心理上變得更易受到暗示、沖動的影響。他們的邏輯能力很差,不善于推論和懷疑,但形象思維能力很強,所以無論看似多么偽科學、無厘頭的謠言,只要滿足了他們的心理安全感,便可以得到擴散。
技術的演進使得信息生產、傳遞和消費的方式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基于數據挖掘的推薦引擎產品和自媒體內容生產平臺將熱點信息持續、反復地向目標受眾投送,受眾在各類平臺上迅速完成“數字聚合”。“數字烏合”通過對信息的評論、轉發以及“二次創作”等行為也進一步推動了多對多的“數字擴散”。
平臺運營的關鍵在于流量,而流量維持的關鍵在于社交。以自媒體為代表的內容生產平臺將社交元素運用到了極致。以微信公眾號為例,其基于微信這個擁有數十億忠實用戶的社交平臺建立,平臺天然的社交性為“數字聚合”提供了“溫室”。同時,在數字平臺全時播報的技術加持下,傳播時滯被淡化,信息獲取更加精準和及時,這也大大縮短了“數字聚合”發酵的周期。
每當熱點事件發生時,受眾總會持續受到各大平臺同類信息的“轟炸”,很容易受困于由同類內容包裹而成的“信息繭房”之中。他們通過平臺社交界面進行溝通,內容中混雜著個體情緒,這種情緒在“暗示”和“感染”機制下在群體中迅速蔓延,導致了受眾在認知、態度與行為上的高度一致,普通的群體便通過“數字聚合”形成“數字烏合”。
傳統媒體時代,傳播往往是一對多、單向度、內容嚴把可控的形態,但依托數字網絡完成的傳播轉變為了多點裂變式的輻射模式,即“數字擴散”。“數字擴散”中的傳受身份可實時互換,個體對他人觀點的盲目認同導致理性判斷被群體消化、融合。隨著獨立思考意識的消逝,個體便成為“數字烏合”中最堅定不移的一份子,被吞噬的個體又以相同的方式勸服、感染著身邊的人。“數字擴散”的結果是從理性到非理性發展的過程,往往會對社會本體造成沖擊。
同時,與“數字擴散”短時、散點爆發的特征相對的是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消散速度。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數字空間信息含量巨大,更迭速度迅猛。在網絡迷因的影響下,“數字烏合”很容易轉向其他“狂歡場”。二是當“數字烏合”的訴求與情緒宣泄完畢后,由于熱點事件本身缺乏持續的刺激點,輿情熱度自然迅速回落。
如果把因情緒爆發而產生的“數字聚合”以及情緒宣泄后的“聚合消退”比作海岸邊的沙丘的話,那么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這種“沙丘”的更替頻率將越來越高,加之“數字擴散”對信息傳播的裂變式加速,傳統的“約束型”管理體系就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因此,借助“數字技術”的雙面性,重新建構以“數字解構”為核心的傳播管理路徑和方法,是有效消散“數字烏合”,實現網絡傳播走向規范化、合理化、有序化的必經之路。
美國學者巴拉巴西認為:“63%的人類行為是可以預測的,當我們將生活數字化、公式化以及模型化的時候,會發現其實大家都非常相似。”①“數字烏合”的行動軌跡都將以數據形式被記錄下來,終究難逃“透明人”的宿命。這些數據將涵蓋人口統計學特征、媒介使用習慣和偏好、社會關系以及偏好參與討論的社會熱點話題等眾多信息。具體做法是,通過數據分析為“數字聚合”場域的受眾群建立“用戶畫像”,分析容易激起“數字烏合”情緒的事件類型,并對其動作進行預判。根據預判結果,采用熱點轉移的方式,對“數字烏合”采取分流措施,實行個體精細化管控。在這個過程中,多元化、分散化、低相似的討論內容便可有效降低“數字烏合”聚合的可能性,為“數字解構”提供前期保障。
單一的算法推薦模式對用戶數據抓取往往存在過于片面化的問題,以至于用戶持續接收到相同認知的內容推送,所以用戶才會在“回音壁”作用的驅使下聚合為“數字烏合”。因此,要想完成“數字解構”,還應在算法推薦技術方面尋求解決路徑。現有的推薦算法主要有內容類、協同過濾類、關聯規則類和社交網絡關系類四種主流模式。筆者認為,可以在應用中擺脫單一的推薦模式,將現有模式混合使用,提升信息的寬度與廣度,降低“回音壁”的負面作用。同時推薦算法未來的設計也可反其道行之,在“數字烏合”聚合前,向用戶推薦與其原本認知和態度相反的內容,讓多元的聲音進入“數字烏合”的輿論場,完成對一元化、夸張、極端觀點的解構。
多元化觀點的形成基于對輿論因子的培育,要想有效引導、培育輿論因子,需要對熱點內容進行實時監測。通過檢測,可以了解事件的輿論走向、意見的分布態勢和觀點簇叢的情感狀態,完成對情感強度、群體規模、聚合速度、擴散程度、情感煽動力等指標的動態測量,根據量化結果,分階段制定引導、培育輿論因子的計劃,保證多元化觀點進入“數字聚合”場域的有效率。
相對成熟的敏感詞過濾技術為阻斷“數字烏合”標簽化事件及對抗解讀行為提供了技術支撐。但各平臺的語料庫數據都是基于“自家”用戶的使用習慣建立起來的,無法全面覆蓋整個受眾群體的詞頻使用狀況。對此,各平臺應由政府牽頭,合力打造一個多“庫”互通、多平臺共享、數據實時更新的巨型語料庫,并建立起一套對應的動態化、一體式的極端輿情管控系統。這樣一來,便可在熱點事件激發輿情前通過實時監控識別和過濾敏感詞,從而把控信息流。
技術過濾也要與人工審核結合起來,擊破更為隱蔽的“影子式內容”。盡管該類內容不直接傳播極端、敏感詞,而是更為間接地煽動、擴散社會情緒,以求達到聚合“數字烏合”,但更為靈活的人工審核機制便可有效解決技術過濾中存留的“盲區”。
注釋:
①[美]艾伯特-拉斯洛·巴拉巴西.爆發,大數據時代預見未來的新思維[M].馬慧 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