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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江學院 人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徐渭(1521—1593),字文長,號天池山人、青藤道士,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人。他20歲后屢應鄉試均不中,終身只是諸生。曾應聘到浙閩總督胡宗憲幕下掌書記,為抗擊倭寇屢出奇謀,建立戰功。后胡獲罪下獄而死,他也受到政治迫害,精神一度失常。后以誤殺繼妻罪入獄,賴友營救免死。晚年靠賣書畫謀生,窮困以終。徐渭豪放不羈,蔑視禮法,思想“不為儒縛”[1]639,與李贄(1527—1602)同為中晚明時期民主思想的啟蒙者。他在文學上強調獨創,反對復古摹擬,是以袁宏道(1560—1600)為代表的進步文學流派公安派的先驅。徐渭勤奮好學,多才多藝,書法、繪畫、詩文、戲曲都有較高成就。他自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1]1341,存詩2100多首、文800余篇,似乎并不看重自己的戲曲創作,實際上他是有明一代最負盛名的戲劇作家,其代表作《四聲猿》是明雜劇的壓卷之作,所著《南詞敘錄》是古代關于南戲的唯一專著。
湯顯祖(1550—1616),字義仍,號若士、清遠道人,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人。他13歲受學于王學左派羅汝芳(1515—1588),隆慶四年(1570)舉人,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授南京太常寺博士,禮部祠祭司主事,因上疏彈劾大學士申時行,貶廣東徐聞縣典史,后改任浙江遂昌知縣。因對官場生活不滿,憤然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棄官回鄉。在生命最后的18年中,雖境遇十分困苦,但仍充滿精力堅持詩文、戲曲創作。湯顯祖與名僧達觀真可(1544—1604)交好,晚年滋長了佛教、道教的出世思想。他在文藝思想上與徐渭、李贄和袁宏道相近,極力反對“前后七子”的復古主張,提倡抒寫性靈。他一生寫了2200多首詩歌,600多篇散文,詩文集有《紅泉逸草》《問棘郵草》《玉茗堂集》等;傳奇劇創作則有《紫簫記》《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五種,后四種合稱“臨川四夢”或“玉茗堂四夢”。其中《牡丹亭》代表了明代戲曲創作的最高成就。
湯顯祖與徐渭在哲學思想、文藝思想及人格理想上有許多相近乃至相同的地方。兩人都深受王學左派的滋養,也都受到佛、道思想不同程度的影響,崇尚性靈。兩人都提倡以真情寫劇。徐渭提出“古人之詩本乎情”(《肖甫詩序》)[1]534,力主“人生墜地,便為情使”“摹情彌真則動人彌易,傳世亦彌遠”[2];湯顯祖主張“為情作使,劬于伎劇”[3]1221,“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3]1153,“不真不足行”[3]1451,兩人之論述,何其相似乃爾!
徐、湯之同時代及其后學也都以兩人相提并論。虞淳熙《徐文長集序》云:王世貞、李攀龍雖橫掃文壇,“所不能包者兩人,頎偉之徐文長,小銳之湯若士也。”[1]1354錢謙益《列朝詩集·袁宏道小傳》云:“萬歷中年,王、李之學盛行,黃茅白葦,彌望皆是。文長、義仍嶄然有異,沉痼滋蔓,未克芟薙。”[4]袁宏道《喜逢梅季豹》詩云:“徐渭饒梟才,身卑道不遇。近來湯顯祖,凌厲有佳句。”[5]350王驥德《曲律·雜論下》云:“于南詞得二人:曰吾師山陰徐天池先生,瑰瑋濃郁,超邁絕塵……曰臨川湯若士,婉麗妖冶,語動刺骨。”[6]170
徐渭大湯顯祖29歲,二人從未見過面,但卻因反對“前后七子”的復古主義而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可謂是明代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萬歷三年(1575),26歲的湯顯祖的第一本詩集《紅泉逸草》在臨川知縣李大晉的贊助下刻印出版,收錄其12歲至25歲的詩歌約80首。三年后,湯顯祖又刊印了《問棘郵草》十卷(另一部詩集《雍藻》已逸),收錄他28歲至30歲的賦、贊和詩142首。除應酬文字外,大多詞藻綺麗,體現了作者早年模擬六朝文風的創作傾向,一時文名遠播八方。
萬歷八年(1580),徐渭在前往北京投奔翰林侍讀張元忭時,路途上讀到湯顯祖的《問棘郵草》,一時驚嘆不已,欣然在卷首批道:“真奇才也,生平不多見。”“五言詩大約三謝二陸(按,指六朝詩人謝靈運、謝脁、謝惠連、陸機、陸云)作也。”“其用典多不知,卻自覺其奇。古妙而又渾融。又音調暢足。”后并作《讀問棘堂集·擬寄湯君海若》以道此懷,詩曰:
蘭苕翡翠逐時鳴,誰解鈞天響洞庭?
鼓瑟定應遭客罵,執鞭今始慰生平。
即收《呂覽》千金市,直換咸陽許座城。
無限龍門蠶室淚,難偕書札報任卿。[1]251
詩中“執鞭今始慰生平”句,可謂對湯顯祖贊賞備至。在徐渭看來,在“后七子”的復古主義充斥文壇的時候,湯顯祖的詩歌卻如鈞天廣元,不同凡響。徐渭隨手批評的詩文很多,唯有湯顯祖的《問棘郵草》與他的文學思想一拍即合,故而引為知己。時年徐渭60歲,湯顯祖31歲。
湯顯祖在《秣陵寄徐天池渭中》(秣陵即南京)寫道:
《百漁》詠罷首重回,小景西征次第開。
更乞天池半坳水,將公無死或能來?[3]407
徐渭有一首《漁樂圖》,即《百漁》,刻意模擬湯顯祖的《問棘郵草》中的《芳樹》。先讀《漁樂圖》:
一都寧止一人游,一沼能容百網求?
若使一夫專一沼,煩惱翻多樂翻少。
誰能寫此百漁船,落葉行杯去渺然。
魚蝦得失各有分,蓑笠陰晴付在天。
有時移隊桃花岸,有日移家荻芽畔。
江心射鱉一丸飛,葦梢縛蟹雙螯亂。
誰將藿葉一筐提?誰把楊條一線垂?
鳴榔趁獺無人見,逐岸追花失記歸。
新豐新館開新酒,新缽新姜搗新韭。
新歸新雁斷新聲,新買新船系新柳。
新鱸持去換新錢,新米持歸新竹燃。
新楓昨夜鉆新火,新笛新聲新暮煙。
新火新煙新月流,新歌新月破新愁。
新皮魚鼓悲前代,新草王孫唱舊游。
舊人若使長能舊,新人何處相容受。
秦王連弩射魚時,任公大餌刳牛候。
公子秦王亦可憐,祇今眠卻幾千年。
魚燈銀海干應盡,東海腥魚臘盡干。
君不見近日倉庚少人食,一魚一沼容不得。
白首渾如不相識,反眼輒起相彈射。
蛾眉入宮驥在櫪,濃愁失選未必失。
自可樂兮自不懌,覽茲圖兮三太息。
噫嗟嗟樂哉!愧殺青箬笠。[1]135
徐渭對湯顯祖的推崇,從他摹仿湯詩的形式也可以看出,顯然,這首《漁樂圖》復沓回環的手法就是采自湯顯祖的七言古詩《芳樹》:
誰家芳樹郁蔥蘢?四照開花葉萬重。
翕霍云間標彩日,笭麗天半響疏風。
樛枝軟罣千尋蔓,偃蓋全陰百畝宮。
朝吹暮落紅霞碎,霧展煙翻綠雨濛。
可知西母長生樹,道是龍門半死桐。
半死長生君不見,春風陌上游人倦。
但見云樓降麗人,俄驚月道開靈媛。
也隨芳樹起芳思,也緣芳樹流芳眄。
難將芳怨度芳辰,何處芳人啟芳宴?
乍移芳趾就芳禽,卻渦芳泥惱芳燕。
不嫌芳袖折芳蕤,還憐芳蝶縈芳扇。
惟將芳訊逐芳年,寧知芳草遺芳鈿?
芳鈿猶遺芳樹邊,芳樹秋來復可憐。
拂鏡看花原自嫵,回簪轉喚不勝妍。
射雉中郎蘄一笑,凋胡上客饒朱弦。
朱弦巧笑落人間,芳樹芳心兩不閑。
獨憐人去舒姑水,還如根在豫章山。
何似年來松桂客,雕云甜雪并堪攀。[3]121-122
徐渭并不認識湯顯祖這位年輕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詩能否寄到湯顯祖手里,所以前云詩題中有“擬寄”二字。后來趁有人去江西之便才得以寄出,并希望能見到湯顯祖。徐渭是文壇前輩,他能放下架子而摹仿后生創體,這在文學史上并不多見。徐渭平生自視甚高,很難有人入其法眼,足見此時終于找到人間知己的興奮。他對湯顯祖的不隨波逐流,能獨樹一幟表示了高度認可:“蘭苕翡翠逐時鳴,誰解鈞天響洞庭?”時人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評價說:“文長自負高一世,少所許可,獨注意湯義仍,寄詩與定交,推崇盛至。”[7]
徐渭盡管一直沒有見到湯顯祖,但他與湯的情誼已經非常深厚。估計最遲在萬歷十九年(1591)之前,湯顯祖任職南京時(同年因上《論輔臣科臣疏》被貶徐聞),徐渭托人給湯帶去自己刻印的自選詩集和些許禮物,并索要他的其它詩作,遂有《與湯義仍》一書:
某于客所讀《問棘堂集》。自謂平生所未嘗見,便作詩一首以道此懷,藏此久矣。頃值客有道出尊鄉者,遂托以塵,兼呈鄙刻二種,用替傾蓋之談。《問棘》之外,別構必多,遇便倘能寄教耶?湘管四枝,將需儷藻。[1]485
看來,湯顯祖在文學上反對“后七子”的態度早已引起徐渭的注目。湯顯祖的《芳樹》一詩音節嘹亮,意象回環,修辭工巧,模仿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痕跡明顯,可謂標新立異,多少帶有文字游戲的味道。而作為文學前輩的徐渭“慕而學之”并撰《百漁》,顯然,在文學方面,徐渭把情感和個性的不受束縛的表現,放在首要地位,故而對湯顯祖如此贊賞。[8]
遺憾的是,雖湯顯祖也熱切盼望與徐渭這位文壇前輩會面,但徐渭終生未能成行。一代偉人,終于失之交臂,未嘗不是文學史上的一件憾事。徐渭逝世后,湯顯祖特致信時任山陰知縣余瑤圃(《寄余瑤圃》):
尊公老師,已裒然易名之請。蕞爾郡社,何關遲疾。貴治孝廉陸君夢龍,成其材,不下東海長卿,知門下當為下榻。徐天池后必零落,門下弦歌清暇,倘一問之。林下人閑心及此。不盡。[3]1320
可以說是表達了他殷切的悼念和敬仰之情。萬歷二十一年(1593)徐渭卒,年73歲;時年湯顯祖44歲,正由廣東徐聞縣典史改任浙江遂昌知縣。
如果說,徐渭之所以看重湯顯祖,是基于他們與李夢陽、王世貞詩歌異趨的惺惺相惜,但后來他們在詩歌創作上并無太多的交集。而此時徐渭的雜劇《四聲猿》已經相繼問世,對后來湯顯祖的傳奇“臨川四夢”的創作,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與啟迪。
現存最早的《四聲猿》版本,為萬歷十六年(1588)新安龍峰徐氏所刊,時年徐渭68歲,湯顯祖則39歲。此前一年,湯顯祖在南京完成《紫釵記》。十年后,即萬歷二十六年(1598),《牡丹亭》問世。
徐渭與湯顯祖的戲劇互動在徐渭同鄉王思任(1574—1646)的《批點玉茗堂牡丹亭詞敘》留下了佐證:
往見吾鄉文長批其卷首曰:“此牛有萬夫之稟。”雖為妒語,大覺頫心。而若士曾語盧氏李恒嶠云:“《四聲猿》乃詞場飛將,輒為之唱演數通。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舍!”其相引重如此。[5]857
湯顯祖所云,可謂是最高禮贊了!
《四聲猿》雜劇雖由折數不等的四個獨立的短劇《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雌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組成,但就其思想傾向和藝術手法而論,卻是一個整體。它在中國戲曲史上有著杰出的地位和巨大的影響。一般認為,《四聲猿》非作于一時一地,但四劇都有反抗思想束縛,追求個性解放,反映時代脈搏的強烈呼喚。
首先,《四聲猿》具有濃郁的時代氣息,洋溢著明代中葉資本主義萌芽階段反抗封建壓迫的民主傾向,并采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想象豐富,構思巧妙,情節離奇,語言流暢,順口可歌,且嬉笑怒罵,淋漓盡致,構成了劇作獨特的藝術風格。
其次,《四聲猿》既不是立足于平凡世俗的寫實,也不是著眼于虛無縹渺的神仙道化生活的描寫,而是采用積極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展開想象的翅膀,翱翔于現實與理想的天地之間,以奇幻的內容,表達作者強烈的思想感情。從幽冥世界(《狂鼓史漁陽三弄》)到佛門凈地(《玉禪師翠鄉一夢》),從戰馬嘶鳴的白山黑水(《雌木蘭替父從軍》)到名魁金榜的廟堂朝廷(《女狀元辭凰得鳳》),其想象之豐富,情節之離奇,形象之高大,以及全劇所顯示出的那種雄健、豪放、遒勁、恣肆的氣概,都給人以積極進取、奮發向上的力量。
再者,《四聲猿》風格近乎荒誕無稽,構思巧妙,手法新穎,無拘無束,獨樹一格。無怪乎湯顯祖贊“《四聲猿》乃詞場飛將”。無疑,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對徐渭的《四聲猿》有所借鑒與繼承,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四劇中,最早問世的是約作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前后的《玉禪師翠鄉一夢》,簡稱《玉禪師》或《翠鄉夢》。該劇二出,取材于宋元以來的民間傳說和話本小說,寫玉通和尚犯了色戒,轉世成為娼妓,后經師兄玉明和尚點破,重新皈依佛門。這個戲以荒誕的手法,揭露了官場與佛門爾虞我詐的黑暗內幕,同時也包含了對宗教禁欲主義的嘲弄,以及對縱欲破戒順從個性自由發展的喜劇性肯定。此劇中,通過頗有修行的玉通和尚經不起官妓紅蓮的引誘而破了色戒、淪為娼妓的柳翠,一經點化即刻成佛的情節,諷刺禁欲主義的虛偽性,鼓吹人性解放。《玉禪師》的時代意義在于,它無可諱言地表明,人性是與生俱來的,人的欲望也是自然存在的。[9]就這一點而言,它無疑是《牡丹亭》的先聲。
湯顯祖的《牡丹亭》是一部著重描寫并肯定女性追求愛情與婚姻自由的劇作。湯顯祖以清麗的詞藻刻畫深閨少女的情感世界,借由杜麗娘的“驚夢”“尋夢”等戲劇情節,具體呈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3]1153的“情之至”。劇作大膽強調女子追求情色滿足的正當性。杜麗娘因情而夢,因夢而死,其鬼魂與書生進行熱烈地幽媾,即是人性解放的頌歌。湯顯祖在徐渭劇作中得到的啟示與承繼,是不言而喻的。
作為徐渭的早年劇作,《玉禪師》雖“微有嫩處”[10],然用詞極妙,頗獲好評。明人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妙品》云:“邇來詞人依傍元曲,便夸勝場。文長一筆掃盡,直自我作祖,便覺元曲反落蹊徑。如《收江南》一詞,四十語藏江陽八十韻,是偈,是頌,能使天花飛墜。”[6]141-142清人顧公燮則直接比及湯顯祖,以至其臨川前輩元人虞集:“余最愛《翠鄉夢》中之《收江南》一曲,句句短柱,一支有七百余言,較虞伯生之《折桂令》詞,其才何止十倍!且通首皆用平聲,更難下筆,才大如海,直足俯視玉茗(按,即湯顯祖)也。”[12]
《四聲猿》的另外三劇似應作于萬歷初年。單折短劇《狂鼓史漁陽三弄》,簡稱《狂鼓史》或《漁陽弄》,是徐渭的代表作。該劇寫三國時禰衡在陰間應判官之請,重攝曹操亡靈,再現生前擊鼓罵曹的場面。為罵得淋漓痛快,劇作把故事從曹操生前安排到死后。徐渭在劇中將曹操影射明代奸臣嚴嵩,將禰衡比作受嚴嵩迫害的好友沈煉,帶有強烈的批判現實的理想精神。作者通過禰衡之口,宣泄由巨大的壓迫所帶來的精神痛苦和憤懣不平之氣,表現出驚世駭俗、桀驁不馴的倔強個性:
他那里開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來撾。正好俺借槌來打落,又合著鳴鼓攻他。俺這罵一句句鋒芒飛劍戟,俺這鼓一聲聲霹靂卷風沙。曹操,這皮是你身兒上軀殼,這槌是你肘兒下肋巴,這釘孔兒是你心窩里毛竅,這板杖兒是你嘴兒上撩牙。兩頭蒙總打得你潑皮穿,一時間也酹不盡你虧心大。且從頭數起,洗耳聽咱。[1]1178-1179
禰衡在陰間擊鼓罵曹這一幕,是徐渭奇崛詩風在戲曲中的再現,并帶有強烈的幽默感。這種幽默感不僅沒有沖淡全劇的悲壯氣氛,而且顯得更加莊重,同時又賦予戲劇深厚的人情味。徐朔方先生指出:“這種以鬼戲抒寫人情,以幽默喜謔和悲劇情調相襯托的手法,使湯顯祖受到啟發,《牡丹亭》第二十三出《冥判》對此有所借鑒,并把悲喜劇的強烈對照發展到新的高度。”[8]291
禰衡只有到了五殿才得以泄恨這一情節,也為《牡丹亭》中身受封建社會禮法壓制的杜麗娘,只有到了夢中與死后才得以與心上人柳夢梅幽歡(第二十八出《幽媾》),提供了借鑒。[13]《牡丹亭·冥判》一出,就文學層面而言,是牡丹亭故事情節的轉捩點。湯顯祖沒有把杜麗娘之死作為她性格發展的終結,而是將其作為理想中的喜劇的開端。麗娘死后,魂魄飄至陰曹地府,胡判官依罪量刑,欲把麗娘貶到鶯燕隊中;花神為之求情,察看姻緣簿,得知原來和柳夢梅的姻緣之分已然在冊。判官為麗娘的真情所感動,竟宣布將其鬼魂放出枉死城,隨風而去,尋覓曾在夢中幽會的情人。王思任在《批點玉茗堂牡丹亭敘》中評述杜麗娘在“地獄”里仍念念不忘打聽丈夫的姓名這一行動時寫道:“月可沉,天可瘦,泉臺可瞑,獠牙判發可狎而處,而梅、柳二字,一靈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燒失。”[5]857
湯顯祖力求把在冷酷的現實世界中不能實現的進步思想,寄托在絢麗幽美的夢境中,通過杜麗娘生前的不屈抗爭,真實地反映出明代青年的苦悶;通過她死后的繼續追求,表達了她們對生命、自然、愛情、自由的熱愛,代表了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婦女的意志,體現了個性解放的要求和強烈的時代精神。
徐渭的劇作,很為世人推重。王驥德《曲律》云:“徐天池先生所為《四聲猿》,而高華爽俊,濃麗奇偉,無所不有,稱詞人極則,追蹤元人。”“故是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以方故人,蓋真曲子中縛不住者,則蘇長公其流哉!”[6]167-168無疑,徐渭在《狂鼓史》中,借歷史諷喻現實政治而煥發出的那種恣狂的個性和烈火般的激情,在湯顯祖那里得到最好的繼承與發揚。
《四聲猿》中的后二劇《雌木蘭替父從軍》(簡稱《雌木蘭》)和《女狀元辭凰得鳳》(簡稱《女狀元》)為姊妹篇,皆系以女子改扮男裝、才能驚世為題材的歷史故事劇。
《雌木蘭》二折,取材于樂府民歌《木蘭辭》,劇中剔除了原作“忠孝兩不渝”的封建意識,增強了木蘭英雄氣概與愛國精神的描寫,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巾幗英雄的形象。結尾寫木蘭凱旋回鄉后嫁給王郎,喜劇色彩極濃。此劇不僅歌頌了古代婦女在抗敵戰爭中所建立的不朽功勛,并具有宣揚男女平等的思想意義。聯系到徐渭先后三次入幕,投筆從戎,參加抗倭戰爭并作出貢獻,木蘭的形象當是徐渭渴望沙場建功理想的再現。
《女狀元》五折,是《四聲猿》中最后完成的作品。據《曲律》云,徐渭寫完三劇以后,命王驥德再覓一事,湊足“四聲”之數,王提出楊慎所述黃崇嘏故事適合寫戲,因有此作。劇寫五代時黃崇嘏女扮男裝,考中狀元,授官后政績顯著,但終被識破,只能棄官成婚。劇中充分突出女子的才能,專為婦女鳴不平。作者甚至大聲疾呼:“世間好事屬何人?不在男兒在女子!”這種進步思想無疑是對傳統的男尊女卑封建觀念的有力否定。《女狀元》第二折寫黃崇嘏考中狀元,借丑角胡顏(按,即胡言)之口云“文章自古無憑據,惟愿朱衣暗點頭”“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試官”[1]1211,徹底揭露和無情嘲諷了科舉制度的腐敗與骯臟。
徐渭從20歲起,八次參加三年一科的鄉試,均因文章不合試官的口味而名落孫山,故此劇中有關科場的描寫和揭露,正是他鄉試生涯切身寫照,包含著他無限的辛酸和苦楚。
無獨有偶。湯顯祖巧妙地采用喜劇的形式,在《邯鄲記》中,將張居正挾權弄政,為二個兒子先后竊取榜眼、狀元的丑史,暴露無遺。只不過在劇中,變通為盧生夫婦以千兩黃金賄賂宮廷而取得功名爵祿而已,可謂是作者憤恨朝政的毫不留情的感情發泄。且看第六出《贈試》中盧生的一段唱詞:
我也忘記起春秋幾場,則翰林苑不看文章。沒氣力,頭白功名紙半張,直等那豪門貴黨。高名望,時來運當,平白地為卿相。[3]2464-2465
可見在這一方面,湯顯祖與徐渭的心靈是息息相通的。他們筆下入木三分、窮形盡相的犀利辭章,真讓人拍案叫絕。兩人都高揚起戰斗旗幟,向包括科舉制度在內的世間一切不平等發出尖銳的挑戰!
聯系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46歲的徐渭誤殺繼妻而入獄,六年后出獄,拒絕張居正的召見;萬歷五年(1577),28歲的湯顯祖亦斷然回絕張居正的延攬提攜其子而落榜。兩人的行事風格如此一致,何等疏狂快哉!
在徐渭與湯顯祖的筆下,在陽世不可能出現的事情,他們在陰間現;在此生實現不了的夙愿,他們到來世還;在男子身上找不到的理想,他們在女兒身上見。[14]
徐渭所處的時代正是吏治腐敗、宗教墮落的時代,他以犀利的筆鋒,指責了封建官僚的卑鄙,撕掉了宗教偽善的面紗。袁宏道云:“《漁陽弄》劇語氣雄越,擊壺和筑,同此悲歌。”[15]
于是我們看到,在徐渭筆下,作者借禰衡在陰間擊鼓罵曹,用以鞭撻當代權臣嚴嵩,抒發自己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情懷,一吐胸中的不平之氣。晚明的毛宗崗云:“讀徐文長《四聲猿》,有禰衡罵曹操一篇文字,將禰衡死后之事,補罵一番,殊為痛快!”[16]
又,作者借柳翠誘騙玉通破了色戒,用以抨擊官場與佛門的陰險卑鄙、爾虞我詐,揭露宗教虛無主義之虛偽;作者借木蘭和崇嘏最終仍被壓制聰明才智與文才武略,回到閨房一事,表達了對封建社會婦女不幸命運的無限同情。
于是我們也看到,在“臨川四夢”中,“霍小玉能作有情癡,黃衣客能作無名豪”[3]1157,而劇中平添的盧太尉形象,則將官場黑暗投影在劇中,使劇本反抗封建思想的內容涵量大大加深了。作者一心要用“俠劍”去蕩平天下一切不平之事,想憑自己的力量去改造社會。當然,這不過是一種美好的幻想。無疑,《紫釵記》是湯顯祖的一出希望的春天之夢。
我們又看到,湯顯祖傾其心血,塑造了一個強烈地熱愛自然、熱愛生命、熱愛自由的藝術形象杜麗娘。這個舉止嫻雅而內心熾烈的閨閣小姐,一旦青春覺醒,便投向了大自然,在“裊晴絲吹來閑庭院”[3]2096的歌唱中,享受著生命的春光,在“沒亂里春情難遣”[3]2097的幻夢里,得到了自由的愛情。從此,她便不惜以生命來反抗和追求:“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3]2107堅強的意志終于使她戰勝了死亡,最后與心上人柳夢梅結合。還魂——自由,是湯顯祖為杜麗娘創造出來的實現愛情自由的最好去處;而這種“幽境”實際上也是他——湯顯祖,以及她——杜麗娘那個時代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脫之地。人活著,卻無法品嘗愛情的甘果,人性的真正復歸,竟需要在陰間才能實現,這是作者對當時社會所給予的最辛辣的諷刺和最深刻的批判。這也是湯顯祖從徐渭劇作中得到的借鑒與啟示。《牡丹亭》就是一出熾熱的仲夏夜之夢!
我們還看到,湯顯祖在仕途上的坎坷及他與羅汝芳、李贄、達觀乃至徐渭的交往,使他對晚明社會有了深刻的認識,他必然要把這種認識反映在他的劇作中。淳于棼為官的遭遇與沉浮正是晚明官場的一種折射,他個人情感的真實和現象的真實又通過夢境這一虛幻的形式表現出來。因此,《南柯記》的夢境以淳于棼進入角色,亦即邁入人生開始,而以他退出人生為終結,表現出“人生如夢”的濃重的幻滅感。通過這一批判,湯顯祖自己似乎也“夢了為覺”“情了為佛”[3]1157,從此要撒手懸崖,像秋風掃落的樹葉。可以說,《南柯記》正是一場人生秋天的失落之夢。
我們最后還看到,湯顯祖借盧生醉生夢死的一生直接暴露與鞭笞了封建政治的黑暗與腐朽,上至皇帝下至群僚,魑魅魍魎一個個在作者的如椽大筆下原形畢現,堪稱晚明時代的官場現形記。湯顯祖在經歷了長久的困惑之后,終于從情和夢的糾纏中走了出來,穿過哲學的沉思,他的眼光重新投向了現實,永遠地沉默了——他的心走向了冰的世界。《邯鄲記》就是一場絕望的寒冬之夢。
綜上所述,無論《四聲猿》抑或“臨川四夢”之內容所本,出于漢魏古詩、舊史筆記,還是出于唐人小說、宋明話本,在天才作家徐渭、湯顯祖筆下,都被賦予嶄新的意義。他們借助這些前代文學遺產,并結合他們所生活的中晚明時代,所創作出來的劃時代杰作,深刻寄托自己的情思,大膽歌頌人間至情,歌頌男女平等,歌頌叛逆精神,標志了明代戲曲的根本性轉折。[17]可以說,明代的戲曲從徐渭開始,出現了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現結合的創作熱潮,而至湯顯祖,達到了明代文學不可企及的歷史高峰。
湯顯祖“以幻寫真”的精神,是從徐渭那里得到借鑒與繼承的。“四聲猿”者,題名取自《水經注》:“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后人每聽猿聲長嘯,都會在心靈里激起陣陣酸楚。徐渭將其四劇,總其名曰《四聲猿》,用意是“借彼異跡,吐我奇氣”[1]1357,有感而發,“皆不得意于時之所為”[12]。
除《四聲猿》外,相傳四折雜劇《歌代嘯》也是徐渭所作。但對徐渭作品大加贊賞的袁宏道卻提出質疑:
《歌代嘯》不知誰作,……說者謂出之文長。昔梅禹金譜《昆侖奴》,稱典麗矣,徐猶議其白未窺元人藩籬,謂其用南曲《浣紗》體也。據此,前說亦近似。[1]1360
此劇以劇末收場詩“嘯不盡,聊且付歌詞”為劇名詮釋,以張、李二和尚為中心貫穿四個故事。劇作取事諧謔,對險詐黑暗、是非顛倒的社會現實,尤其是對官場的腐朽與僧侶的惡行進行無情的抨擊和諷刺,借荒誕、滑稽及鬧劇的形式,表達作者深沉的感慨與認識。此劇較《四聲猿》更為辛辣犀利,與湯顯祖的《邯鄲記》乃至“臨川四夢”也有不少相通相似之處,時人稱其為“憤世之書”[1]1360,應是徐渭晚年因禍入獄時期的作品。與《四聲猿》中包含四個短雜劇的結構體制雖有不同,卻也不無關聯之處。在未有更直接之證據以前,考慮到其與《四聲猿》在創作精神方面的相同之處,仍不妨將其看作徐渭的作品。[18]
徐渭的積極浪漫主義手法直接影響了湯顯祖,并為“臨川四夢”所采納。湯顯祖正是用非現實的情節結構,充分展示情的偉大力量,打破空間的阻隔、生死的界限而寫出人間真情。他把批判與理想訴諸筆端,通過“臨川四夢”構成一幅明末社會的現實圖景,通過作品中的人和事去反映時代,表現他全部的愛與恨,使“臨川四夢”成為中國戲曲史上上承《西廂》、下啟《紅樓》的杰作。
兩人所不同的是,徐渭經歷了由傳統命運向人的解放艱難蛻變過程中的全部痛苦和別人無法代為受過的精神折磨,在他的筆下,宣示的是凄厲的猿啼、悲慨的長嘯。作者在《狂鼓史》中,借禰衡的形象以自況,抒發的是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情懷。而在湯顯祖筆下,由“臨川四夢”構成他自己的明末社會的現實圖景,盡管作品中充滿了佛、道的情愫,但對情的弘揚始終是作品的主旋律。湯顯祖通過霍(小玉)李(益)、杜(麗娘)柳(夢梅)的愛情,蹈揚了真情的力量;通過淳于棼、盧生的宦海沉浮,鞭撻了對惡情的貪戀。他通過杜麗娘之口所云,“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3]2107的呼聲,強調了對理想世界的追求與憧憬。但無論如何,徐渭的前驅作用是不可低估、不可或缺的。是否可以這樣說,《四聲猿》是“臨川四夢”的導引,“臨川四夢”是《四聲猿》的升華與飛躍呢?
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