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真景實 意態(tài)萬方

古版畫研究殊為不易，需要研究者夯實文史、繪畫、地理等多方面的知識。周亮是古版畫研究的佼佼者，他繼承了父親——古版畫研究名家周蕪的遺志，二十余年來專注于古版畫的收集、整理、研究，訪書足跡遍布全國。同時，其參與編寫的《日本藏中國古版畫珍品》《建安古版畫》《蘇州古版畫》《明清戲曲版畫》《武林古版畫》等著作也為我們一窺古代版畫之堂奧打開了方便之門。由安徽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明清山川版畫》便是周亮上下求索的成果，獲得了“新聞出版改革發(fā)展項目庫”“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國家出版基金”等國家級項目的資助，較具學術(shù)價值。

山川作為地理概念，是劃分地理疆域界限的根據(jù)之一。方志是記錄所在區(qū)域情況的史志之書，涉及方域、物產(chǎn)、人文、風俗、名勝等基本情況。“最古之史，實為方志。”方志包括府志、州志、縣志、山志和寺廟志等，以府、州、縣為名的方志有著明確的區(qū)域。方志插圖表現(xiàn)的是特定地區(qū)的地貌形勝，圖中的山川、河道、樓臺、橋梁都有實物一一對應，不像純粹的山水畫那樣可以“搜盡奇峰打草稿”，即繪制者無法為了藝術(shù)效果而對畫面元素進行過多的搬移和省略。

山川版畫基本來自方志，是歷史學、地理學研究文獻中難得的圖像資料，可彌補文字記載之不足。作為方志插圖，山川版畫的繪制常從宏觀視角切入，重在描繪當?shù)氐纳酱ㄐ蚊病⑷宋膭倬常瑫r多在山、水、建筑周邊標注名稱，兼有部分“案城域，辨方州，標鎮(zhèn)阜，劃浸流”的作用。

描繪山川的繪畫之所以成為方志類書籍的必須，除了歷史研究中一貫有著“左圖右史”的傳統(tǒng)，主要還是為了增加書籍的可讀性和藝術(shù)性。明代萬歷年間夷白堂刊本《新鐫海內(nèi)奇觀》卷首稱：“山水雖屬版圖，而省會殊方，郡縣異地，有近在眉睫，或遠在日邊，誰能以有盡之天年，窮無涯之勝地，故仿意臥游，以當欣賞。”可見，方志中的山川插圖在幫助讀者增廣見聞之外，主要功能還包括了藝術(shù)欣賞。也就是說，這些插圖可以被讀者當作“臥游”的素材。就山川版畫而言，標示疆域界限和地理位置不應該成為其主要功能，讀者更希望通過觀賞這些圖像獲得的是“一畦杞菊為供具，滿壁江山作臥游”的精神愉悅感。“狀煙云之變態(tài)，備海岳之奇觀”，當圖像使文字背后的山川形勝以更加直觀的方式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再輔以適當?shù)乃囆g(shù)加工，令讀者心胸激蕩，自然會引發(fā)神游的契機，幫助讀者達到臥游之目的。因此，山川版畫功能獨特，不僅具有較高的文化價值，而且兼具藝術(shù)價值。

山川版畫的內(nèi)容和藝術(shù)風格極為豐富，繪制者的身份也較為多元，既有山水畫名家，也有擅畫其他形式繪畫的畫家，甚至還有非專業(yè)的畫者。本書作者周亮按照畫面的密集程度，將這些山川版畫分為繁茂型、舒緩型、精簡型三類，同時按照山川地貌的寫實程度，又將其分為寫真類、裝飾類、手繪地圖類。從繪制的尺幅來看，這些山川版畫有單幅、雙幅拼版、四幅拼版、六幅拼版、八幅拼版等多種形式。隨著拼版數(shù)量的增加，長卷畫幅愈發(fā)巨大，畫面也更加恢宏、復雜。可見，有些山川版畫繪制過程中的資金投入較大，印刷技藝也很高超。當然，不同地區(qū)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和版畫技術(shù)水平不同，山川版畫總體的制作水準和規(guī)模也呈現(xiàn)出了較大差異。

本書中，明清時期廣布各地的山川版畫各具意態(tài)、風格多樣。從審美角度來看，這些山川版畫與府志、縣志、山志中僅作示意功能的簡單插圖相比更具藝術(shù)性。就黃山而言，包括明代天順本《黃山圖經(jīng)》在內(nèi)，《明清山水版畫》中收錄的與黃山有關的志、圖、圖經(jīng)等版本多達十二種。黃山圖像的繪制者除了漸江、梅清、蕭云從等徽籍名家，還有一些外地畫家。比如，繪制清康熙本《黃山志定本》插圖的蕭晨便是江蘇揚州人，其細秀清雅的畫風為黃山圖像帶來了清新的氣息。黃山的蓮花峰和周邊的散花塢等景點亦相繼被制成版畫，伴隨著不斷出版的方志而傳播四方，幫助提高了黃山的知名度和美譽度。

除了山志，寺廟志中的繪畫也頗為精彩。明代天啟本《金陵梵剎志》以四連頁拼版的方式表現(xiàn)了靈谷寺、棲霞寺、天界寺、大報恩寺等廟宇氣勢恢宏的勝景。這些插圖的畫面形式變化多樣，比如靈谷寺和棲霞寺三面環(huán)山，繪制者在表現(xiàn)它們時選取了不同方式。繪制者畫《靈谷寺》一圖時是從左側(cè)的朝陽門城墻開始畫起，畫中鐘山及周圍山脈遍布松樹，靈谷寺坐落于群山之中，周圍建筑零星錯布，松蔭掩映間一派禪林勝境。《棲霞寺》一圖則一反《靈谷寺》的表現(xiàn)手法，繪制者先在攝山、虎山、龍山上畫了零星幾棵松樹，又沿著棲霞寺周邊建筑及山坡畫了密集的松樹，營造了樹木中間密集、四周疏朗的藝術(shù)效果。在《天界寺》一圖中，繪制者又以近景方式進行了描繪，前面的圍墻水平橫穿畫面，兩側(cè)斜向45度角的圍墻將方形的寺廟與周圍山脈隔開，隱約可見寺內(nèi)樓臺重重、曲徑環(huán)繞、香火鼎盛。不斷轉(zhuǎn)換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顯示出繪制者高超的技藝以及嚴謹?shù)乃囆g(shù)態(tài)度。除了上述三圖，精彩的寺廟志圖畫還有很多，如清康熙本《嵩岳廟史》、清光緒本《靈谷禪林志》中的插圖等，其中的山巒、樓臺皆工細繁復，極富廟宇氣勢。

除在構(gòu)圖、工細程度上下功夫外，繪制者還采用了多種別有趣味的表達手段，雖然占比較小，但豐富了山川版畫的表現(xiàn)形式。明代嘉靖本《寧波府志》中插圖的繪制者從宏觀視角出發(fā)，以簡筆畫出山峰、道路、建筑等標志物，并以類似于地形圖的方式一一標注名稱。同時，畫面在密集的水波紋襯托下呈現(xiàn)出反白效果，極為別致，體現(xiàn)了寧波作為沿海地區(qū)的地理特征。類似的表現(xiàn)方法在《籌海圖編》中同樣可以見到：大面積密集重復的水波及間隔出現(xiàn)的浪花自成韻律，波濤洶涌的大海與簡筆山形符號形成對比，畫面趣味橫生。清乾隆本《諸城縣志》、清道光本《重修南海普陀山志》等方志中的插圖也采取了類似構(gòu)成方式。清朝乾隆時期《順德縣志》《嘉應州志》《香山縣志》等方志中的插圖頗似現(xiàn)代的手繪地圖，簡潔明了。清同治本《浮山志》中的畫面多用垂直線和水平線表現(xiàn)山川，其間穿插有樹木、修竹、苔蘚，裝飾效果很強。《明清山川版畫》囊括了各代表性方志中的版畫插圖，是目前為止關于山川版畫最為全面的輯錄，且印刷精美，值得反復品賞。本書在編排時沒有按照地域、流派來劃分，而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故一千余頁翻閱起來稍有雜亂之感，不過筆者認為這也恰恰是樂趣所在。翻書讀圖，徜徉其間，不確定下一頁圖畫究竟會體現(xiàn)出雅趣、稚趣、拙趣還是異趣，這不也獨具興味嗎？讀者掃描該書封底的二維碼，還可觀看11幅山川版畫的長卷視頻。這些長卷系首次出版，是周亮爬梳文獻后精挑細選出來的佳作，其用心由此可見一斑。

（劉德龍/常州大學美術(shù)與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