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虎

清朝王維珍有詩《古塔凌云》:“云光水色潞河秋,滿徑槐花感舊游。無恙蒲帆新雨后,一支塔影認通州。”說的是京杭運河北段,即北運河上的通州燃燈塔。
人們說,通州是北運河漕運上的重鎮。而燃燈塔則是通州的標志。
燃燈塔在哪里?當年,它在西海子公園里。不過,現在的它在西海子邊上的吉祥路上。
西海子公園是通州鼎鼎有名的公園,這座公園始建于1936年。西海子靠通州舊城西城墻,其形成與修筑燃燈塔有關,當時為增加塔基高度從旁取土,形成大坑,久之存水形成湖泊。西海子南北長約200多米,東西為100多米。1936年秋,偽冀東政府辟為“西海子風景區”。新中國成立后,建成西海子公園。西海子公園占地面積14公頃,其中水面近5公頃,曾經建過京郊第一座水上世界。
前幾年,西海子閉園改造,那些天,通州的老老少少真是沒少惦記著。我就是其中一個。西海子,這座不大的公園,是通州人刻骨銘心的集體記憶,更是我兒時的一片樂土。
北京城里的湖泊多以海為名,北海、中海、南海、什剎海。海子, 是草原大漠民族對湖泊的浪漫稱呼。這是圓月彎刀、勁弓駿馬的塞北風情留下的語言遺跡。歷經時空流轉,海子,簡略成海,減一字,平添出一派大氣。通州城里的西海子,挽住了時光的步履,把歷史原汁原味地留在了口耳中,鄉土氣里透著一股親切感。是的,西海子是親切的,親切得如同家人。
鳥喧華枝的清晨, 人們早早地來了。圍繞著一池綠水,眾生百態,比鳥雀更熱鬧。逛完隔壁早市的人們,提袋挎籃,數說議論著。誰家的魚肉新鮮,哪個攤子給的斤兩足,似乎都逃不過金睛火眼。說笑聲大的,那是覺得占了便宜;悶聲不響的,怕是吃了虧。說著說著轉身就走的,準是一時大意上當受騙,買了以次充好的東西,返場演一出“ 二進宮” 去了。臨走嘴里還說著,我得找他去。湖邊長椅上眉飛色舞的,是剛剛繞湖走了幾圈的老姐妹、老鄰居。頭上還沁著汗,歇胳膊、歇腿、不歇嘴,兒子、女兒一個比一個有出息、有本事,媳婦、女婿一個比一個大方、孝順。此刻都是有福氣的人,各自那本難念的經, 回家再念吧。遛早兒的老爺子們,手里或搖晃著鳥籠子,或拎著收音機,邁著方步,不疾不徐,慢慢悠悠。那邊一句“您猜怎么著”,準是說古道今開了場,陳年舊事、軼聞傳說、街談巷議、大政方針、國際風云……有附和的、有抬杠的,一時和顏悅色、一時面紅耳赤,真有指點江山的氣勢。東邊樹林,太極拳、八卦拳、寶劍鋼叉拉開架勢,虎虎生風。湖上長廊里,鑼鼓聲聲,胡琴拉響。老生、花旦唱腔一起,北邊紫藤花架下,揉鐵球的老漢,叫了一聲好。
春溫秋涼自不必說, 即便在夏日午后,再炙熱的陽光,也被假山下高聳濃密的槐樹,篩成方磚上星星點點的光斑。一片濃蔭下,石桌石凳上,長條青石上,環繞花壇的水泥墻臺上,處處坐著人。講究的,則自帶桌椅板凳,茶杯暖壺。沏一杯茉莉花茶, 慢慢消磨著時光。這邊一聲, “ 和了” ! 那邊一句“ 將” ! 搓麻將、下象棋、推牌九、打撲克。局中人專心致志,旁觀者吵吵嚷嚷,支招的、裹亂的、贊揚的、擠對的,觀棋不語的金科玉律,在這里是廢紙一張。或輸或贏,呵呵一笑而了之。十足的人世間,十足的煙火氣。
晚風吹過, 躍起一湖金色鱗波。小小的湖心島顏色漸沉,慢慢融入暮色中。花間樹下,鵝卵石鋪就的曲徑上,情人低笑私語。歡呼雀躍,如一陣風奔跑而過的,必是住在周圍胡同里,舍不得回家的孩子。

燃燈塔
在沒有網絡和智能手機的年代,相冊存儲了生活的片片掠影。黃衣紅褲的姐弟倆,笑容燦爛,身后是一樹灼灼桃花;夕陽里,小船上, 母親摟著一身背心短褲的孩子,來不及理一理額前的頭發;奶奶抱著孫子坐在花壇前,身后菊花簇簇;燃燈塔下,作為背景的燃燈塔喧賓奪主,一家人小到只能看清帽子圍巾。一張張照片,是一個個足跡,是一點點光陰。那時候,我家住公園外面的大石板胡同,西海子幾乎就是我整個童年。
春尋花、夏看荷、秋拾葉、冬戲雪。西海子里的四季都是極有趣的,尤其是夏天和冬日。暑假里,約二三伙伴, 帶著四方白網的蝦籠,湖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蝦籠里放著一把魚食,緩緩沉入水中,瞪大眼睛盯著沉靜的綠水。咬著牙,忍著、挨著、等待著。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再一寸一寸慢慢收起手中的繩子,蝦籠出水的剎那,心跳如鼓,要是里面翻騰著幾尾黑脊背小魚,蹦跳著幾只透明河蝦,便舒了一口氣,心里美滋滋的。
少年不識愁滋味,領略不了秋天的美,夏天一過就盼著冬日。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月份牌撕到了冬至這張,就抑制不住地興奮。等啊、盼啊,三九終于過半,便央求父親修整冰車。冰車是父親手制,幾塊木板,兩截鋼條,一個舊板凳,并不覺得簡陋。下過幾場雪,西海子的湖面凍得硬實堅固,整個湖面便成了樂園。滑冰的人,一會兒挺身直立,一會兒俯身背手,劃著弧線飄來飄去。膽大藝高者,似翩翩起舞,往來穿梭。孩子們大多滑冰車,戴著手套,握緊兩根細鐵棍,坐穩。鐵棍抵住冰面,雙臂用力向后一杵,冰車就向前沖去。手臂動作越快,冰車速度越快,要是一時坐不穩,難免人倒車翻,只要摔得不太疼,臉上還是笑意盈盈。家里只有一臺冰車,我和姐姐,沒少為了滑冰車吵鬧。而今,再提起兒時往事,盡付笑談中。姐姐長我五歲,當年的她已懂得謙讓。
西海子,承載了多少快樂,多少溫馨,多少甜蜜。留在了隧道般的回憶里,閃閃發亮。隨著城市的建設發展,家搬得與西海子越來越遠,但還是會經常到西海子走走看看。偶爾漫無目的地出門散步,走著走著,竟又走進了西海子。在西海子里,若是看到曾經一條胡同住著的老人散步下棋,便會感覺很安心。仿佛瞬間時光凝固,自己仍是少年。閉園改建后,路過這里時還免不了望一望圍墻里的那片樹、那片天。
看過黃山的奇松云海,走過如畫的煙雨江南,領略過海島日出,大江日落。驚艷過、震撼過、沉醉過,卻都抵不過小小西海子在心中的重量,那是大運河上美景的記憶,更是燃燈塔下過往的童年,更是通州人心中的別樣鄉愁。
等啊等,西海子開園了。我帶著全家走進了這座嶄新的公園。湖上的長廊層疊飛架,枋梁上變換了故事,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今天的通州,今天的燃燈塔,今天的西海子,舊貌換了新顏,伴隨著燃燈塔,一如既往,記錄著北運河的云光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