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沖
2020年兩部品質比較高的英劇《萬物既偉大又渺小》與《普通人》,前者講述了年輕的獸醫(yī)吉米·哈利從蘇格蘭的首府格拉斯哥到約克郡達羅比鄉(xiāng)間做獸醫(yī)工作的各種人情世故;《普通人》較為真實地呈現了人與人之間如何真誠相待,迷人而令人心動。這兩部劇集都是品質優(yōu)良的英國電視劇,縱觀近些年的英劇,其創(chuàng)作圍繞“真”“善”“美”核心觀念,離不開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對現代性的反思、中產階級價值觀及宗教哲學在日常生活中的導引作用等。

英劇廣受歡迎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其“RESERVED(譯為節(jié)制、保守、話語不多等意思)”特征,它真實地將社會各個方面的問題不遺余力地呈現,并在主題和立意方面都較為穩(wěn)妥地提供參考或解決問題的方案,這里所說的較為穩(wěn)妥是指其在哲學的、宗教的、倫理的或社會學的邏輯下所進行的處理,處理之余還要將英國文化下的普遍性或普世價值觀加以呈現,因為“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經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如,2020年的英國電視劇《普通人》講述了具有普遍意義的少年成長為成人的故事。電視劇從兩條動作線索入手,主線以來自社會收入較低階層的男孩康納爾為主,展示了他從在小鎮(zhèn)時的外向的、受歡迎狀態(tài),而到了城市都柏林之后,由于人員競爭、空間壓力與缺少交流者的孤獨、落寞與之后再次找到希望的故事。另外一條線索是來自英國富有階層的、敏感堅強的瑪麗安,她獨立、學習能力強,有著精英的頭腦與行動力,但卻遭遇被家暴過的母親的冷暴力和哥哥的暴力,瑪麗安雖然優(yōu)秀異于常人,但她在自己的豪宅里絲毫找不到被關愛與家的溫暖。而當同樣優(yōu)秀的康納爾作為同班同學,又是她家清潔員的兒子出現在她的生活空間,兩個年輕生命和善意彼此碰撞,產生了愛的火花。進入大學后,瑪麗安過生日時,康納爾送了一本弗蘭克·奧哈拉的詩集送給她。康納爾高中時期樂觀、優(yōu)秀并頗受歡迎,但到了圣三一學院,面對都柏林的人群與繁忙的城市空間,康納爾失去了他以往的風華與自得,一方面是對現代都市空間感到壓力與不適,另一方面是來自普通單親家庭的階層跨越的壓力。奧哈拉這本詩集可以看作是康納爾試圖跨越階層或者自我的一種嘗試。生活中性格羞澀靦腆的康納爾希望用弗蘭克即興的、反理性的荒誕、夢幻和幽默機智來呈現自己的另一面。他有寫作的才華,但寫作的才華需要面對社會的專業(yè)批評、金錢的挑釁以及自己內心的不安與逃避。奧哈拉說,“僅僅是因為謀生的需要,太可怕了。”詩人“敢于袒露自己的心聲和脆弱時刻,敢于跳出學院化的陳規(guī),敢于寫生活中的親密細節(jié)、恐懼與愛”。這些是康納爾在都柏林這個空間里壓抑了許久的東西,他送詩集給瑪麗安,也是他被規(guī)訓過的內心的叛逆與背離。隨著社會生活的逐漸涉入,求學時期較為單純的時光就要結束,兩個人在分分合合中不斷面對升級的難題并進行選擇?!镀胀ㄈ恕匪v的普遍性就在于此,它讓觀眾看到了年輕時期真實的自己與自己的選擇,不管如何選擇,選擇之后盛開的鮮花就變?yōu)榱顺墒斓膮⑻齑髽洹?p>
運用反諷是英劇很重要的一種特色,英式的幽默有著哲學般的深邃和宗教般的寬容?!秱惗厣睢罚?016)是一部從現代單身都市女性視角入手的拍攝的英劇,頗受觀眾青睞。劇中女主角Fleabag被標簽為“渣女”“喪”與“時尚酷”等,她的生活如同都市里的很多單身女子一樣,出門時是光鮮亮麗,但其實內心已經一團糟。Fleabag不拘小節(jié),愛惡作劇。似乎是英國版的“被嫌棄的松子”,但與松子不一樣的是,對自己的生活與存在有著清醒的認知與選擇,并積極反抗。她出生于父母恩愛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很實際,在母親去世后不久就娶了母親的藝術家閨蜜,這令Fleabag驚訝和失望。Fleabag很真實,她勇于承認自己本來的樣子,她沉湎于性,但其實有潛在的內心責罰:好友因她而死。因在好奇心和冒險的驅使下,她和好友的男朋友發(fā)生了關系,好友發(fā)現男友出軌,跟她傾訴,并準備假意撞自行車以警告男友卻意外死亡。她以性作為懲罰或者認為身體上的性可以帶來安全、愛與希望,結果卻相反。在都市中,單身的她所有的事情都要親力親為,基本切斷了與傳統(tǒng)“家庭”的關系,屬于“自助式”的獨立女性失敗者。她直言不諱成人世界的偽善、自以為是與對失敗者的掩飾,她勇敢地承認自己的“Loser”身份,并用一些有悖日常的行為進行反抗。如偷東西、揭穿真相,在“TOBE OR NOT TO BE”的模式中,她是那個說出皇帝沒穿衣服的人。然后她諸多詭異行為被姐姐揭穿:因為她的亂來,導致了她的好友的死去?!白铩钡挠^念一直在她良知深處對她進行著自我懲罰,當真相被揭穿時,Fleabag哭花了自己的煙熏妝,猶如鬼魅。在無意或有意的傷害中,“善”的平衡真實地存在于她的日常與生活中,她種種真實的行徑,令同樣偽善、被規(guī)訓過的都市男性無法與她匹配,性行為也就無法真正達成。Fleabag的“喪”是一種對生活的向往與希望,用帶刺的外表揭開生活的真相,社會精英、成功者姐姐背后的假扮幸福、繼母偽善的友誼、父親的懦弱與逃避等,她用滿不在乎的“屌絲”態(tài)度掩飾自己脆弱的美好與希望。最后牧師看穿了她,看到了她的美好與善良,成為她的救贖者與伴侶。

大衛(wèi)·休謨說“關于英格蘭民族的共性,你唯一真正有把握的是英格蘭民族根本沒有共性”。在所謂的“沒有共性”的特征中有一個核心問題一直作為英劇進行建構故事的法則,即善惡平衡的法則。英劇善于從現代社會問題或普遍性問題入手,進行故事講述與思考。如英劇《梅爾羅斯》(2018)從金錢的角度講了人一生中該追求什么。梅爾羅斯的母親是美國人,繼承了巨額遺產,為使得自己的暴發(fā)戶地位得以鍍金,母親幫助英國丈夫買了貴族爵士頭銜。但沒想到金錢卻成為母親和梅爾羅斯的災難,父親牢牢地操控妻子,在精神和肉體上對其進行奸污。同樣年幼的梅爾羅斯也沒能逃過被父親性侵的厄運,導致其半生的墮落:吸毒、酗酒與亂性,最終母親和兒子舍棄掉金錢和財產,剝去金錢的鎧甲,找回良善的本質,他們才得以從迷失中走回正軌。該劇旨在警醒在追逐金錢途中的眾生,要認清金錢的本質及人存在的本質。梅爾羅斯母親后半生用慈善活動與捐贈巨額遺產,來彌補與平衡自己、丈夫以及兒子之間的恩怨情仇,沒留遺產給兒子,恰恰是在善的平衡中看到了人存在的意義,指路給兒子看,最終也與兒子達成了和解。
馬克思·韋伯認為,理性化是資本主義一個最重要的背景性特點,但世界上第一個資本主義國家英格蘭,似乎缺少通常被視為資本主義起始階段必不可少的一種可推算的、邏輯井然的、正式的法律體系。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在英國確立起來之后,卻幾乎未對英格蘭法律產生任何明顯的理性化作用,之所以這樣,部分原因在于羅馬法和普通法的根本起點不同,英國法律允許靈活地調節(jié)。英劇《呼叫助產士》(2012)是自2001年新收視系統(tǒng)統(tǒng)計的BBC1臺收視最高的劇集。剛剛取得助產士資格的女護士珍妮因感情之傷來到一家修道院,她本來以為是醫(yī)院,沒想到卻是和修女們一起工作。珍妮在工作中重新認識了這些修女每個人背后的經歷、她們的“犧牲/救贖”與愛的強大力量,并慢慢了解倫敦東區(qū)底層人的生活,戰(zhàn)后生活的殘酷,女性、嬰兒以及法律秩序之外的情感。年輕的珍妮在不斷和東區(qū)的底層人的接觸中開始成長成熟起來。尤其是其中一集兄妹組建家庭的寬容視角令人動容。智商不高的妹妹幾乎飽受了人間所有的痛苦,世界上唯一讓她有安全感的就是哥哥,哥哥去世后,生活在恐懼中的妹妹選擇了自殺追其而去,這在基督教道德和法律秩序中都是不容許的。驚訝的珍妮發(fā)現他們是兄妹的真相后,老年修女搖搖頭并阻止她說出來,修女所代表的神學寬容度是對理性秩序的一種升華,在修女神的和人的“善”面前,恰如上面提到的“英國法律允許靈活地調節(jié)”。

“在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和英國,公民教育很大程度上是宗教和道德教育的作用與某種歷史教育結合在一起?!庇膰淌腔叫陆?,其邏輯與思維滲透到全社會的各個角落,從《布朗神父探案》就可以看出,教職人員對日常生活與邏輯的影響?!?559年頒布的信奉新教的英國國教禮儀,其中有一個經常在教會宣講的布道是這樣解釋這些權威的正統(tǒng)性和必然性的:萬能的造物主按著極其精妙和完美的秩序創(chuàng)造和安排了天地間的萬物……他把某些人安排在較高的地位等級,把某些人安排在較低的地位等級。于是我們就有了國王和貴族,大臣和民眾,牧師和信眾,雇主和雇員,父親和子女,丈夫和妻子,富人和貧民,每種組合的人彼此之間相互需要?!薄短祁D莊園》(2010-2015)背景設定在1910年代英王喬治五世在位時的約克郡的“唐頓莊園”,格蘭瑟姆伯爵一家由家產繼承問題而引發(fā)的種種事件,折射了英國上層貴族與其仆人們在各司其職的等級制度下的犯錯、糾正錯誤、寬恕與原諒等行為?!短祁D莊園》不是宮斗戲的模式,而是在反映人在犯了錯誤之后該如何選擇和面對,從開始的恐懼、逃避,到面對與再次向善選擇。《萬能管家》(1990)劇集的英文名字翻譯過來是“紳士的私人紳士”,是根據沃德豪斯的小說改編而來,充滿了英式幽默與紳士風格。劇集最令人心動的是伍斯特的傷感、善良和寬容,而吉夫斯之所以常常為惹麻煩的伍斯特解決問題,恰恰也是因為發(fā)現伍斯特紳士風度中閃光的“善”與“大智若愚”。表面是寫吉夫斯的機智、勇敢與智慧,其實是通過對比,來烘托在憨憨外表下的伍斯特難能可貴的、遺存不多的英式貴族精神,吉夫斯捍衛(wèi)與保護的是他主人外表下赤誠的樸素、節(jié)制與保守的紳士風度,而其最為重要的特征是“善”。

我們常常說“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但英劇中卻對城市抱有另外一種態(tài)度,艾倫·麥克法蘭曾說:“在社會結構、心理結構和道德結構上,鄉(xiāng)村是英格蘭的詩歌,城市是英格蘭的散文。”在2007年的英劇《雀起鄉(xiāng)到燭鎮(zhèn)》中也對“城市/鄉(xiāng)村”這個問題進行了探討。從“鄉(xiāng)”到“鎮(zhèn)”標志著英國城市化進程的發(fā)展,在英國現代發(fā)展中,由于空間的變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鄉(xiāng)村女孩勞拉離開雀起鄉(xiāng),到燭鎮(zhèn)表姐多克斯的郵局里工作,從鄉(xiāng)村女孩變?yōu)橛泄ぷ鞯娜恕渭儭⑿邼蛺圩x書的勞拉,在雀起鄉(xiāng)有愛她的父母、姐妹們及鄰家的貧窮男孩對她樸素的感情。到了燭鎮(zhèn)后,在表姐多克斯的引導下,勞拉打開了自己鄉(xiāng)村視野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同時對鄰家男孩的愛也漸行漸遠,溫暖的男孩并沒有因此責備她,而是覺得她應該擁有更好的未來。勞拉的母親不滿在家常常讀書而忽略家務的勞拉,也為勞拉辜負鄰家善良男孩的愛而遺憾。勞拉在燭鎮(zhèn)再次遇到了來自大都市的記者,這對她來說充滿了冒險和新奇。同城市化的光環(huán)、記者的身份和都市的背景對比,鄰家男孩的愛顯得有點力不從心,勞拉不再是鄉(xiāng)村中圍繞家務勞作的女孩,她需要一個新的偶像和追隨者,這就是城市化后帶給人的結果。猶如路遙的小說《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巧珍,巧珍還是巧珍,只是高加林不再是高加林,他的眼界、野心與對外在世界的魯莽和沖動,使他忽視了最寶貴的巧珍的愛, 現代性僭越了人的最美的質樸存在。電視劇《雀起鄉(xiāng)到燭鎮(zhèn)》中郵局是一個新的公共社交空間,迎來送往的郵件、包裹與電報聯(lián)結了鄉(xiāng)鎮(zhèn)與世界的關系,也呈現了逐漸興起的資本主義商業(yè)文明及新興的英國階層與價值觀。

人類學家麥克法蘭說,現代性的要義之一就是“家庭的力量被削弱”與群居間的“公民社會”社團得以成長。英國與愛爾蘭合作制片的青春喜劇電視劇《少年犯》(2018) 反映了單親家庭漸增的社會現狀,單親家庭父親或母親的缺席代表了“ 家庭力量被削弱” 的現狀,而康納媽媽領養(yǎng)喬克共同生活的事件, 則凸顯了“ 公民社會” 的公民意識或契約精神。電視劇講述了兩個單親家庭孩子的友誼及他們的愛情。只有媽媽的憨憨傻傻帶點倔強的矮個子高中生康納和他的同學,只有爸爸的自以為智商在線的底層高個子喬克,他們并非帥哥俊男,而是用了較為普通或者夸張的人物形象,同樣的發(fā)型、類似的高中校服使得他們看起來略“丑”,與充滿世俗煙火氣的其他人構成了“公民社會”群像:來自底層的帶有魚腥味的單親媽媽,因為少女時期不懂安全知識而意外懷孕,只能輟學工作;勢利眼校長的一對女兒,一個脾氣急躁,一個粗壯而有耐心;大腦簡單的警察;還有一個社會的棄兒瘋子。這些人樣子看起來丑陋、粗俗,但該劇卻將他們身上最美的東西呈現出來:追求真實的存在,雖然四處惹麻煩,但最后總是用他們本性的良知與美好的夢想化險為夷,他們對愛的堅持與不放棄,使得他們看起來很“美”,得到觀眾的認同與“憐憫”,他們普通外表下的內在之美最終產生了“凈化與升華”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