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琪
內容摘要:作為詩學范疇的“誠”在日本文學理論體系里一直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它的理論內涵經過從日本古代到近代的發展,在不斷適應日本文學的審美傾向的過程中豐富了起來。其中所倡導的崇真求實、注重文學創作中作家真情實感的流露等內容也與中國古代文論體系下的“詩言志”“直尋”“童心說”等有異同之處。從東方比較詩學這一角度出發,日本詩學范疇“誠”與中國古代文論之比較不僅揭示了兩國之間相似的文學審美觀,而且也做出了建構東方文化語境下一般詩學的有益嘗試。
關鍵詞:“誠” “直尋” 日本詩學 中國古代文論 中日比較詩學
在比較詩學領域,中西比較詩學一直是研究熱點,而中國的東方比較詩學則顯得有些冷清落寞,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在于近代以來從五四浪潮所帶來的歐風美雨到20世紀30年代傳入中國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無一不是西方思想的身影,大批會西方國家語言的知識分子在為求自強而學習西方的近代化歷程中,自覺主動地譯介了許多關于西方文藝思想的書籍,王國維等人更是將西方文論的話語體系拿來用以闡發中國古代文論的固有觀念。而反觀東方比較詩學,由于當時掌握日本、印度、阿拉伯等東方國家語言的研究者較少,導致在對這些國家的文學理論著作進行譯介時其程度遠不如對西方文論著作那樣熱烈,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深入了解這些東方國家的詩學。然而站在比較詩學的終極目標是發現建構一般詩學這一角度考量,我們會發現每一個國家所形成的詩學背后都有其特定的文明色彩和文化語境,如果一味地將自己的話語體系強行帶入到文化背景差距過大的他者話語體系中,則極有可能引發因過度闡釋而導致的“失語癥”。以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為例,與其迎合西方文論體系去走向一般詩學,不如將它置于有相似文化背景的東方國家詩學體系下,從相似的審美傾向和含蓄的話語表達中發現東方文化視野下的一般詩學。而筆者將日本詩學范疇“誠”的發展演變歷程及其每一時期的內涵與中國古代文論觀點作比較就是對上述想法的一次嘗試。
在進行日本詩學范疇“誠”與中國古代文論比較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日語中“誠”字的詞源和詞義:
誠,日語讀作“まこと”。首先從詞源上來考察,“ま”是“真”的意思,在日語古語里是一種美稱,即指事物中真善美的東西、最本質的東西。“こと”在日語中寫作“言”,也寫作“事”,表示人的言行。《廣詞苑》中對此解釋為:(1)事實的真相,非謊言。真實的、真正的。(2)不虛偽不修飾的真情,對人友善、親切,不欺不詐。現在日語中,漢字寫作“誠”,可以譯作誠實、真實等意。①
可以看出,“誠”作為一個日本詩學范疇,其內涵雖然經歷了從古代到近世的發展豐富,但都脫離不了引文中所給出的兩個字義:真相與真情。如果從這兩種釋義的角度出發去進行中日詩學范疇與觀點的比較,則可以看出以“真相”為主生發的“誠”與中國古代儒家的詩學思想有異同之處;以“真情”為主生發的“誠”與中國古代詩文批評中重真情尚自然的一派觀點有異同之處。下面細分之。
一.“誠”與儒家文論
追溯日本詩學范疇“誠”的發展起源可以發現,它的形成與日本原始神道中的“言靈”信仰有著極大的聯系。在日本古代,人們最先認定的崇拜對象是神秘又美麗的大自然,他們認為語言作為天然產生的交流形態是與自然和神靈進行對話的有效方式,因而崇尚語言中的表意力量,提倡說祝福的話與善意的話。這種帶有著濃厚巫術直觀的思想在人們從原始社會向封建社會發展的過程中便漸漸地把信仰焦點從自然界和神靈轉向到國家與天皇身上。這時候的“誠”正如《古事記》序文中所說的那樣,帶有著明顯的忠君愛國情感:
于是天皇詔之:“朕聞‘諸家之所赍帝紀及本辭,既違正實,多加虛偽。當今之時不改其失,未經幾年其旨欲滅。斯乃邦家之經緯,王化之鴻基焉。故惟撰錄帝紀,討覈舊辭,削偽定實,欲流后葉。”②
通過天皇詔令撰寫帝王本紀時需去偽求真這個事件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誠”便已要求人們把內心的真實想法用語言表達出來,關注歷史和身邊的事實,不許掩藏與欺瞞。它既是一種對對國家民族的整體認同,又是一種表現統治膜拜和政治意味的方式。可以說早期的“誠”所關注的“真實”被重點放在民族團結精神和國家崇拜上,是一種社會集體認知。
而“誠”強調語言文學對社會的功用的這一觀點其實與在儒家功利論文化語境下產生的中國古代儒家詩學觀不謀而合,具體表現為中國古代文論對《詩經》功用的闡釋上。
《毛詩·大序》里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③
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儒家文論觀中對文學作品要諷喻美刺要教化風俗的要求。而文學一旦與社會教化扯上聯系,那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反映真實,落實到事件上則是對社會不好一面的批判和對君主的勸諫,哪怕用委婉諷刺的形式表達也比不書一字更得儒者心聲;落實到情感上則是在尋求一種社會共鳴的愛國情感,即用文學諷喻教化民眾的最終目的是要將這個社會在眾人的合力下一起變好,用實際行動去表達人們對國家民族的熱愛之情,譬如《王風·黍離》《魏風·碩鼠》等作品。
但儒家文論也與日本詩學早期的“誠”有所不同。它比日本詩學更早地出現將“誠”傾向于個體情感表達方面的轉變。《尚書·堯典》里提出了“詩言志”的觀念,強調詩歌對作者情感態度的表達;《周易·乾卦·文言》里則提出了“修辭立其誠”的觀念,對文學創作中作家的品行道德立下了一個“君子品格”的判定標準,并且看到了文學語言與個人特質的關聯性……在這里文學語言不再是為政教為國家的表達工具,它已成為個體生命體驗與情感的一部分了,語言文字的表達在中國古代文論的意識架構里開始趨向個人化。
二.“誠”與陸機、鐘嶸的文論思想
那么日本詩學范疇“誠”所關注的重點是如何從早期的政治意味開始向個人化表達轉變的呢?這里就不得不提到日本文學史上的奈良時期和平安時期。
在奈良時期,和歌集《萬葉集》的出現不僅標志著日本和歌創作所取得的第一階段成果,而且也用文學發展的力量推動著日本詩學范疇“誠”內涵的豐富。以其中的戀歌為代表,和歌作品的字里行間都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極具主觀色彩的真摯情感:
戀可致人死,有如地上河;戀心令我暗中瘦,逐日逐月過。④
在這首戀歌中作者毫不避諱地用“死”來表達自己對戀人炙熱的愛情,將自己心中的深情比作地上河,又寫出了在戀愛中苦守相思的寂寞與煎熬。語言質樸而率直,并用了比興的手法,以河水和時間流逝來強調自己的熱情與苦戀,字字句句直抒胸臆,以真誠的情感剖析來展示自己對愛情對生活的“誠”。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誠”注重的是文學創作者自身情感的流露與表達,提倡真情實感與真言直語融為一體,體現了從強調人們對民族國家之“誠”向強調對自己之“誠”的轉變。
隨后,平安時期的“誠”進一步從作者本體論的角度移向對作品的文學批評上。在平安時期出現的《古今和歌集》里,日本學者便已開始運用“誠”這一詩學范疇對和歌作品進行規范與分析,并提出了和歌創作中“華”與“實”的對立關系:
當今之世,喜好華美,人心尚虛,不求由花得果,但求虛飾之歌、夢幻之言。⑤
在這里,《古今和歌集》對和歌的批評其實立足的還是“誠”所表達的要揭示內心真實情感的這一角度,只不過是將這個情抽出來,上升為文學創作上的一個重要內容。在批評家看來,語言即使再華美如果其中表達的思想情感不是發自作者內心的真情,那么這樣的作品就會缺乏打動人心的力量與后續的余韻,徒留虛幻蒼白的文字,是不“誠”之詩,是不符合民族審美的。由此看來,日本文學注重真實的表露不僅是對事物個體的關懷,同時也體現出對本民族美學文化的深入認識。
此外,日本詩學范疇“誠”在奈良、平安時期注重文學作品中作者思想情感真誠流露的觀點其實也可以在中國古代文論的話語體系里找到類似的表達。比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里就有許多關于詩文創作“緣情”的觀點。陸機在《文賦》里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強調詩歌這種文體在創作過程中一定要緣情而發,這樣一來即使語言不夠華麗甚至粗淺,但只要詩中有真情,讀者讀下來自然會感覺到綺麗細靡,肯定了詩歌是抒情文學的特質;鐘嶸在《詩品·序》提出了“直尋”“自然英旨”的主張,強調詩人寫詩時要依循內心的情感導向和直覺去進行創作,反對辭藻和聲律上的人工雕琢;劉勰更是在《文心雕龍》里批判了“為文而造情”,提倡“為情而造文”。
可以看出,日本詩學與中國文論都注重情感的真實表達,但二者也有區別,中國古代文論不僅提倡詩歌情感內容上的“誠”,還對作為詩歌外在藝術形式的音律提出了自然樸實、“誠”的要求,鐘嶸就反對沈約頗具人工氣的“四聲說”。
三.“誠”與“童心說”“性靈說”
而日本近世以來,隨著江戶時期儒學的大盛,“誠”這一詩學觀念也從單一的文學創作規范,演變為對特性、個體精神的追求。這一時期藤原惺窩和山路素行等人在朱子官學的傾軋下卻不與世俗茍同,他們將“誠”作為一個尋找自我本真的有力方式,強調內心的直白與個人的個性,肯定世間一切情欲的合理性,并延續到明治時期,借此來對抗極具巨變的近世社會。
從這一角度看,這種對“誠”由文學上升到生命的解讀與中國明清時期的文論也有相似之處。比如李贄提出“童心說”,反對儒道對真實人性的束縛,希望借此帶人們重拾丟掉的本心,使人們不再壓抑自己的合理欲望;袁宏道和袁枚在明清兩代一以貫之的“性靈說”同樣提倡在文學創作和生活中要抒發出自己獨一份的情感,這樣一來所創作的文學才不會拾人牙慧、照貓畫虎……但相比于日本詩學家漸漸將“誠”與西方的寫實主義和個人心理相結合的西化傾向,中國的文論家則還是將注重點放在文學創作的總結上,并沒有進一步闡釋。
綜合上述,我們可以看出,日本詩學范疇“誠”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所側重的焦點不同,但都離不開“真相”和“真情”兩方面的總體框架。也正是基于此,在“誠”與“詩言志”“直尋”等中國古代文論比較中兩者有小異存大同,并揭示了中日文學理論要求文學創作需真誠真實這一普遍的詩學法則。而從日本詩學話語和中國古代文論觀點的語言表達上我們也可以看出,兩國之間相似的漢學儒學文化使得它們的詩學觀在許多方面都可以進行隔閡較小的對話交流,這也為中國的東方比較詩學打開了一個全新的窗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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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向遠.修辭立“誠”——日本古代文論“誠”范疇及與中國之“誠”關聯考論[J].山東社會科學,2016,(4).
注 釋
①許啟偉,邢雪艷.誠——物之哀——空寂、閑寂、幽玄——探討日本傳統美意識的形成及其連續性[J].日本問題研究,2007,(2):53.
②[日]安萬侶.古事記[M].周作人.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2000:10.
③曹順慶,李凱.中國古代文論史[M]. 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49.
④[日]大伴家持.萬葉集[M].趙樂甡. 上海:譯林出版社,2002:29.
⑤王向遠.日本古代文論選譯·古代卷(上)[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36.
(作者單位:華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