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翠云
內(nèi)容摘要:1979年,中國和美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結束了自1949以來的隔絕狀態(tài)。旅美游記不僅記錄了中國作家認識美國的心路歷程,而且為中國人了解美國、了解現(xiàn)代化提供了重要的窗口。本文以20世紀60至80年代中國作家的旅美游記為對象,分析美國形象在中國的建立、中國作家看待美國的態(tài)度以及中國現(xiàn)代化觀念的確立。
關鍵詞:旅行寫作 美國形象 現(xiàn)代化
在三十年的隔絕之后,中國和美國于1979年1月1日建立正式外交關系。美國重新出現(xiàn)在中國人的視野里,作為大洋彼岸的現(xiàn)代化國家,它吸引著中國人好奇的目光。從1949-2018年旅美游記的寫作和出版情況來看,旅美游記以個人視角呈現(xiàn)了中美兩國的相遇、交流和美國形象建立的過程。在中美斷交的三十年里,有少量作品中記錄著中國人在美國的見聞和感受。改革開放后,旅美游記逐漸增多,記錄了中美交流的軌跡和初始進程。到20世紀90年代,尤其是進入21世紀后,旅美游記大量涌現(xiàn)。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自1949年至2018年,中國人書寫的美國游記共有253部。依據(jù)中美兩國外交關系建立的轉折點,以1972年尼克松訪華、1979年改革開放和1990年為時間節(jié)點可以將旅美游記分為四個階段。1949-1971年旅美游記3部。一位是臺灣作家楊牧,1964年楊牧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寫作計劃并在美國完成學業(yè)。另一位是臺灣作家林海音,接受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進行為期四個月的訪問。1970年,梁實秋攜夫人赴美旅居,在美國的日常生活和旅行記錄在他的《西雅圖雜記》中。1972-1978年旅美游記3部。1972年,中國的駐外記者、駐外人員以及中國科學院地理代表團,先后在美國進行參觀訪問和科學考察,他們主要描寫美國的地理景觀和城市港口,這些游記在20世紀80年代陸續(xù)出版。1979-1989年旅美游記29部。這一時期,前往美國探親訪友、經(jīng)商、留學和進行文化交流的中國人逐漸增多。這時期旅美游記作者,包括赴美交流的中國作家、政府官員、文化交流藝術團、留學生、雕塑師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陸陸續(xù)續(xù)出版了不少國外游記選,對1949以來中國作家的國外游記進行集中出版,其中7部包含了美國游記。1990-2018年旅美游記218部。隨著接觸領域的不斷拓展,交流規(guī)模的不斷刷新,前往美國旅游和移民美國的人越來越多。旅行寫作在這一時期越來越豐富和多樣化,旅行者身份各異,作家、學者、政府官員、商人、科考人員、留學生、冒險家等等;他們的旅行目的也各不相同,為自由、對異國的向往、文化交流、求學、工作需要、娛樂、探險等;使用的文體各異,散文、報道、日記、攻略、詩歌、攝影、書信或各種文體的雜糅。
本文選取20世紀60到80年代中美由隔絕、建交到開放這三十年間的旅美游記,考察中國作家旅美游記里的美國形象、對美國的接受以及中國現(xiàn)代化觀念的確立。這段時期的旅美游記有30多部,大多使用第一人稱敘述,抒發(fā)個人的感受和體驗,關注生活中的瑣碎的細節(jié),體現(xiàn)出明顯的個人化傾向,70年代之后的游記還體現(xiàn)出去政治化的傾向。游記的內(nèi)容包括自然景觀、動植物、美國歷史、文學藝術、歷史人物、交通、生活方式、金融法律、國家制度、家庭關系、都市生活、婦女解放、種族歧視等等。旅行路線,一般是由北京、上海或香港出發(fā),抵達美國西海岸的舊金山或西雅圖,再由西向東飛往紐約,然后乘汽車或火車赴華盛頓、愛荷華、洛杉磯、芝加哥、底特律、波士頓等城市。自由女神像、世貿(mào)大廈、哈德遜河、白宮、國會山、尼加拉瓜瀑布、迪士尼樂園、好萊塢、百老匯等都是到美國必去之地;紐約地下鐵、黑人聚居區(qū)、天使島這些美國繁華背后的陰暗面也吸引著游記作者們。游記中記錄著美國人日常生活的點滴,公共場所的見聞,以及通過電視、電影、報紙等媒介而了解的美國人精神文化生活。貫穿這三十年旅美游記始終的,是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中國海峽兩岸作家與美國作家在美國相聚一堂,一同探討文學、交流寫作。徐遲在《美國,一個秋天的旅行》的自序中寫道:“了解美國,談何容易。但是我們必須了解它,必須了解他們,了解所有的我們國度之外的國家、外國的人民和外國社會的思想感情。”[1]中國作家心懷世界的開放態(tài)度,走出國門。
如今重新閱讀這些游記作品,那些曾經(jīng)令中國作家和學者感到震驚并產(chǎn)生強烈視覺震撼的美國現(xiàn)代化的物質景象,已經(jīng)在中國一一實現(xiàn)。在改革開放之初,游記作品中構建起的美國形象在中國傳播、為中國人認識和接受,并且對中國人現(xiàn)代觀念的確立起到不容忽視的作用。游記在表現(xiàn)異國和傳播異國文化的同時,也充當著形象制造者和傳播媒介兩種角色。旅美游記,是美國形象在中國得以建立和傳播的媒介之一,它給未出國門的人們打開一扇展望世界的窗戶。
20世紀60-80年代,游記作者的身份主要為作家、學者、記者和科學考察人員,他們前往美國進行訪問和參觀。雖然他們訪美的時間雖然不盡一致,但是他們的接觸地帶卻是驚人的一致,無外乎紐約、華盛頓、芝加哥、愛荷華、波士頓等城市,觀光的景點大多為自由女神像、世貿(mào)大廈、白宮、國會山、林肯紀念觀、尼加拉瓜瀑布、好萊塢等,以及超級市場、百貨商場、迪士尼樂園、自助餐廳等。這些物質景觀與當時的中國面貌形成鮮明對比,成為游記作品中的視覺奇觀,一幕幕進入中國人的視野。通過這些城市景觀、人文和自然風景以及公共場所,美國作為“他者”的異國形象在游記中建立起來。
在旅美游記中,城市往往是被旅行者最先關注的對象,對紐約、華盛頓、芝加哥等城市的描寫幾乎出現(xiàn)在每部旅美游記中,在城市景觀的外部描寫之下蘊含著城市的時代性、地域性和文化意蘊。城市外部和內(nèi)部的綜合呈現(xiàn),加上人們對城市的感知和內(nèi)感受,共同構建出一個城市的形象。與任何美國城市相比,紐約是最吸引外國游客的。在閱讀旅美游記過程中,游記作者常常置身于紐約的繁華街頭,在匆忙中觀望著川流不息的車輛、斑斕閃爍的霓虹和擁擠喧囂的人群,華爾街、華盛頓廣場、第五大道、百老匯大道、帝國大廈等城市景觀不斷沖入我們的視野。紐約代表了二十世紀西方的物質文明,它的形象表明了美國當時所達到的高超技術和高度文明的程度。身處紐約,李準感覺“就象被撂在沸騰的開水鍋里一樣”[2],汽車、行人都在緊張地爭搶著,“他們身上都貼著一張魔鬼的符箓,這張符箓就是‘錢。”[3]通過描寫人的生存狀態(tài),李準對紐約空間和精神層面的進行了雙重考察,指出這背后的真正驅動力是金錢。自由女神像作為標志物位于紐約,它不僅是紐約的城市形象的重要因素,而且一直以來被稱為美國的象征。旅美游記中對自由女神像的描寫,呈現(xiàn)出兩種角度。一種是從美學角度,單純將自由女神像視為一座青銅雕塑來看待,它巨大而雄偉,平易而崇高。但是,將其視為自由精神之象征時,自由女神像就成了一個虛偽的標志,與歷史上移民的悲慘命運以及當下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形成鮮明對比,是對美國自由精神的諷刺。紐約的城市形象既有著繁榮、發(fā)達、進步和文明的正面特征,也有著殘酷、墮落、混亂的反面特征。這其中蘊含著中國作家和學者們對美國物質文明和繁榮的認同,構建了中國人對現(xiàn)代化都市的美好想象;反面特征的描寫,則表現(xiàn)出一種對歷史和現(xiàn)代化的反思。這些游記作品,更加注重物質層面的呈現(xiàn),對社會問題則不做政治討論,體現(xiàn)出明顯的去政治化。
美國的都市喚起了游記作者們對現(xiàn)代化的美好向往,愛荷華則牽動著中國人的鄉(xiāng)土情結和還鄉(xiāng)情感。楊牧筆下的愛荷華美麗而憂愁,安定且優(yōu)美。愛荷華如此美麗,但初到美國的楊牧感嘆道“雖信美而非吾土兮”,對異鄉(xiāng)風景的贊嘆,其實是對故土的思念。一年以后,當楊牧從西海岸回到愛荷華大學時,看見熟悉的草地、奔走的小松鼠、一幢幢磚房和常春藤時,“居然有了風塵仆仆遄返家門的感覺”[4]。愛荷華的異國烏托邦形象,在此后的旅美游記作品中不斷被重述。李準則“覺得這里既安靜又平易,好像遠離煩囂人世到了‘世外”[5];徐遲在離開愛荷華后,稱其為“可愛的愛城”。愛荷華的田園風光與恬淡氣質,與中國農(nóng)業(yè)傳統(tǒng)遙相契合,讓中國作家產(chǎn)生身在異國卻仿佛回到家中的感覺。此外,愛荷華農(nóng)場的現(xiàn)代化農(nóng)業(yè)設備和管理方式帶來的贊嘆,使中國作家以現(xiàn)代化觀念和理性目光重新投向故土并對中國的農(nóng)業(yè)方式進行審視,其中蘊含著對中國由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走向機械化、現(xiàn)代化憧憬。
美國對歷史古跡和“老東西”的珍愛和保存,讓中國作家重新思考傳統(tǒng)文化的保存問題,并正視中國在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上的封閉狀態(tài)。在參觀福德公司辦的博物館和綠野村時,梁實秋指出這是愛國精神的表現(xiàn),因為“愛國的人一定珍視他的國家過去留下的文物遺產(chǎn)。”[6]馮驥才前往歐爾德·斯特布里村參觀,這個用從各地收集來的古老建筑布置而成的村子,再現(xiàn)了1830年左右的昔日圖景,置身此地如同進入歷史的幻象之中。馮驥才指出,美國人對過去的舍棄和保留有一種歷史的眼光,而“所謂歷史眼光,不是站在現(xiàn)在看過去,而是站在未來看現(xiàn)在。”[7]在印第安人居留地的旅行,馮驥才看到印第安老人在使用現(xiàn)代用品,而年輕人的房間卻保持著一派印第安景象,這使他獲得新的啟示:“一個沒有經(jīng)過開放的民族,對自己文化的保護,往往陷于盲目,擔驚受怕和抱殘守缺。”[8]
對美國人和美國式生活方式的描寫,是旅美游記中的重要部分。自我脫離本土,以自我本土的眼光觀察、審視他者。美國人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和現(xiàn)代觀念與中國傳統(tǒng)相互碰撞,中國知識分子對異國文化和傳統(tǒng)的認同和接受以及對本國傳統(tǒng)的重新思考相伴而生,現(xiàn)代化不僅僅是物質上的突破,更是思維方式的轉變。王蒙在《旅美花絮》中記錄了在短暫接觸中對美國最直觀的體驗和“文化震驚”,百老匯舞臺上大跳扭擺舞的舞蹈明星,同性戀游行,支票與信用卡的使用,“小偷市場”與汽車房交易,總統(tǒng)選舉等等。在花絮的最后,王蒙不禁感嘆美國真的是一個五花八門、時刻變化的大國。在《西雅圖雜記》中,梁實秋專注于描寫美國人的家庭生活,并與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進行對比。在住宅方式上,美國人不喜歡設圍墻,而中國俗話說“親兄弟,高打墻!”[9];在表達孝心上,美國人心有所感便直說出來,而中國人則是藏在心里,或是以百里負米、臥冰求鯉等行動來表達。美國的菜市場——超級市場講究方便快捷、明碼標價,而中國人在菜場則喜歡討價還價、討個姜取個蔥之類的。在《美國是個裸體》中。馮驥才通過比較東西方文化來,試圖尋找東西方截然相反的區(qū)別,對中國人和美國人的個性和行事方式進行了比較。美國人性急卻不能侵犯別人,不干涉別人私事。美國人通過演講展現(xiàn)個性施展魅力,而中國人從小的教育是聽話而不是講話。美國人把債務當做一種資本,而中國人怕欠債,認為無債一身輕。美國人把鬼當做一種情緒刺激,而中國人認為鬼是人間的陰影。美國人講究“露”,而中國人不尚招搖,講究含蓄美。美國與中國在文化和傳統(tǒng)上有如此多的不同,但是,“只有互相認識到區(qū)別,才能如山水日月,光輝互映,相安共存。”[10]
文學、藝術作為一種交際媒介,在國際關系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是,整個美國出版界以及美國青年對中國的了解卻是少之又少。在美國,翻譯中國的文學書籍非常少,有的美國作家連魯迅都還不知道。甚至“前些年好多美國青年不知道有中國……好像中國在地球上根本不存在。即使是大學的世界歷史課本,中國也只有兩三頁,所以很多美國青年,只知道中國有個孔子,再一點就是知道中國還有個李小龍!”[11]對此,李準寫到:“這種在文化交流上的‘沙文主義態(tài)度是一種愚蠢的表現(xiàn)。”[12]與美國青年對中國的無知形成鮮明的對比的,是美國作家對中國文化的盛贊和渴望交流的愿望。在與美國作家的接觸和交談中,讓李準觸動的是不少美國作家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和情感。美國作家對中國古老悠久的歷史、中華民族所經(jīng)歷的坎坷命運、中國文化中所蘊含的道德倫理力量以及中國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的生活懷著濃厚興趣和真摯關懷,對兩國文學藝術和社會生活交流有著強烈的愿望。談及兩國文化藝術的差異時,他們都是世界主義者,將兩國的文化藝術視為對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美國隱逸派詩人施奈德提出,“把東方古代神秘主義移植到美國來改變他們的生活格局”[13],表達了東西方文化融和與交流的美好愿望。這種世界主義的精神和東西融合的愿望,使得兩國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對抗與沖突被弱化了。
在20世紀60-80年代,中國作家書寫美國時始終保持著再現(xiàn)美國、審視美國以及反思自身的態(tài)度。旅美游記再現(xiàn)了美國都市的繁華景象和美國人的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審視了美國暴露的社會問題和精神危機。面對中美兩國不同文化和觀念的差異,中國作家保持著開放、融合態(tài)度,在借鑒美國的同時反思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思考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路。
參考文獻
[1]徐遲:《美國,一個秋天的旅行》,見徐遲《徐遲文集(第四卷)》,作家出版社,2014年10月第1版,第338頁
[2]李準:《彼岸集》,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1月第1版,第67頁
[3]李準:《彼岸集》,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1月第1版,第67頁
[4]楊牧:《昨日以前的星光》,花城出版社,1989年4月第1版,第215頁
[5]李準:《彼岸集》,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1月第1版,第51頁
[6]梁實秋:《西雅圖雜記》,見《梁實秋文集(第三卷)》,鷺江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第279頁
[7]馮驥才:《美國是個裸體》,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89年4月第1版,第140頁
[8]馮驥才:《美國是個裸體》,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89年4月第1版,第124頁
[9]梁實秋:《西雅圖雜記》,見《梁實秋文集(第三卷)》,鷺江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第234頁
[10]馮驥才:《美國是個裸體》,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89年4月第1版自序
[11]李準:《彼岸集》,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1月第1版,第60頁
[12]李準:《彼岸集》,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1月第1版,第58頁
[13]李準:《彼岸集》,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1月第1版,第24頁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