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的故事

王占黑

在獲得一個和手表品牌有關的文學獎之前，沒有人問過我關于手表的問題。現在偶爾被問起，我也就趁機仔細想了想，發現在沒有手機的童年時代，手表算得上一個長久的夢。小孩子褪下嬰兒期的銀鐲，又不被允許戴什么飾品（其實曾也流行過用各色細線編織的掛著小珠子的手鏈），我常常期盼一塊手表。

作為曾經的結婚三大件之一，手表當然也存在于我爸媽的婚姻。我記得那是一對上海牌的全鋼手表，男表的鋼帶很粗，摸上去冰冰冷;女表帶很細，像鏈子，橢圓的表盤小得要瞇起眼看。從我認識這兩塊手表起，它們就一直躺在爸媽臥室五斗櫥的抽屜里。我媽說，做體力活的人戴什么手表，從來不用，后來那塊表壞了，原因是她忘了把紐扣電池取出來，等電走完，表芯就爛了。我爸挺傷心的，說這塊表是他精心挑選的，爛了可惜（那大概是我爸送我媽僅有的幾件禮物之一）。我媽說，你自己也不戴呀。兩個人就算扯平了。其實他們不知道，大人上班的日子里，我會一時興起拿出來套在自己手上，就像穿我媽平時舍不得穿的呢子大衣一樣。那時我的手腕完全支撐不住，有時會被鋼帶夾得汗毛痛，但還是喜歡玩，好像這就是當大人的一個標記了。

我爸是地攤愛好者， 他買給我的各種玩具都是地攤上淘來的。追究貨源，據說有些是進出口公司淘汰下的次品，有些是從派出所或海關流出來的贓物，但這從不影響我們逛來逛去的興趣，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湊，什么便宜就買什么。我的第一塊手表就是在那兒買的，綠色的電子表，有一點熒光，十塊還是十五塊，我爸買給我，我上學就天天戴著。地攤是逛不厭的，它好像永遠有辦法長在我的想象之外，帶回家的也永遠是媽媽猜不到的驚喜（嚇）。我在那兒見到過很多好看的手表， 不過有了綠色電子表，我就不想別的了，好像手表不是商品，而是一個器官，裝上就好，但毛絨玩具，我總想要更多。跟商場比起來，地攤是一個可以讓工人爸爸們覺得自己很厲害的場所，看上什么，爸爸給你買，這樣的話隨隨便便就能說出口。

那時我一直穿鄰居哥哥姐姐穿剩下的衣服（最原始的友鄰衣物互助），過氣的時髦到小學生手里總能照單全收。有一個姐姐除了衣服，還順便給了我一塊Hello Kitty手表，其實我更喜歡Snoopy，可我沒得選，漸漸也就習慣了那只看起來很乖的貓。后來，我去當本地晚報的小記者，也被獎勵過一塊手表。還有一塊玩具表，是爺爺的弟弟為了吸引我放假去他家玩給的。他說，你來我家白相（白相，指嬉戲游玩），我就給你看一個好東西。我當然經不住誘惑，就跟去了。那塊手表上有一只米老鼠，很可愛，我以為他只是給我看看，沒想到走之前，他真的送給我了。爺爺的弟弟沒有小孩，據說有一個領養的，成年之前跑了，自然也就沒有孫輩。我不知道這表是哪兒來的，如果是自己買的，他大概真的很想有小孩去他家玩吧。我不知道他準備過多少樣小孩想要的物什，也不知道他邀請過幾個小孩去他家玩。前幾年他去世了。

那些玩具表很容易壞，紐扣電池差不多一年一換。可商場里換電池可貴了，我爸每次都帶我去一個姓徐的叔叔家里。他家是一個“隱形”修理攤，櫥里有很多很多廢舊的手表鬧鐘，修不好的就扔在那兒。徐叔叔的基本操作是拆東墻補西墻，收費按心情走。他修東西，我爸跟他聊天，我就在櫥窗前看來看去，有時能討一些他不要的零件帶走。后來徐叔叔搬家了，但修理店沒耽擱，盤了個門面，賣些洗頭膏之類的雜貨，電水壺之類的小家電，他也能修。去年我去了一趟，才發現他早就不是伯伯輩的了，他成了一個正宗的“爺爺”。幾乎是同時，我才意識到我這個年紀也不是什么“小朋友”了。等換表帶時，我問他店里東西怎么變少了？他說，準備關張了。仔細聊，才知道他老婆摔了一跤，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顧;他兒子人到中年，突然得了某種血液病，花了好多錢也沒治好，接下來可能要去杭州、上海的大醫院看看。徐叔叔說話很慢，跟他手上的精細活一樣慢，也聽不出什么情緒變化。一家店開了一輩子，到老來落寞收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店門口有兩條狗，都是走丟的大型犬，路過這里，吃了幾口飯，就此住下了。徐叔叔說，附近的人要是喜歡，想養，直接牽回去就好了，疫苗都打過的。那兩只狗就一直圍在他的電瓶車旁邊，挺乖，沿街來來往往，它們也不叫。

那次我拿去修的表，是大學里一個男同學送的。其實我也是在寫這件事的時候才想起來當時的場景，突然覺得非常遙遠了。具體是什么原因記不清，只記得他送我到火車站，買了站臺票，站在車廂外頭看我，我也隔著玻璃窗看他。臨發車，他走進來，送了我一只小盒子，好像也沒說什么。火車開動之后，我打開看，是一塊黑色的方塊手表。后來我們的聯系并不太多，現在也無法追究了。但手表一直在身邊，戴久了，表帶爛了，又舍不得扔，就拿去徐叔叔那里換。他一邊修一邊說，這只沒有你爸爸給你買的那只好。然后又說，啊，你爸爸走了也兩年啦。

徐叔叔說的那只，是我這些年一直在戴的卡西歐。高中畢業前，我跟我爸說，想要一塊好一點的手表，那會兒同學里都流行Swatch。我爸肯定是沒錢，嘴巴答應得響，手上就一直跟我拖， 說高考完再買。還跟我約好，考幾分就買幾塊錢的手表， 因為那會兒S w a t c h 差不多是五六百塊嘛。結果我意外考了一個很高的分數，我爸就說，哦喲，你真厲害，分數這么高，我都買不起啦。就叫我再等等。一直等到大二暑假，我們一家三口去商場挑了一塊卡西歐女表，不銹鋼寬表帶，圓盤，外面一圈陶瓷，有六顆鉆，還挺沉的。我爸按照約定出了700左右，剩下的1千多塊由我媽來補。那是我從小到大得到的最貴重的東西，也許因為等了好多年，就特別喜歡，一直戴。我又有醒來看時間的習慣，基本上睡覺也戴著。但我不是個小心的人，東磕西碰，六顆鉆變成五顆、四顆……幾年工夫，一顆也沒了。我媽就說我這個人不配用好東西。那時我已經自己打工賺錢了，就頂嘴說，兩千塊也算好東西嗎？ 我媽說， 你眼界真高，有了錢自己去買幾萬塊的吧。我就笑說，等我爸買彩票中獎了，我叫他給我買。我爸躺在床上嘻嘻哈哈，像從前一樣，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了，好像已經中了彩票一樣。

前幾年因為某手邊品牌相關的文學獎，我有了一塊新手表。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上鏈條這件事，但因為經常忘記上鏈條，總搞不清時間， 日期、月相什么的就更搞不清了。朋友見面說，借我看看你這個很貴的東西。我拿出來，他們都說，單看是挺貴重的，戴到你手上，就很像玩具手表。我想起以前在地攤上買的那塊綠色的電子表，覺得它們倆確實有點像，小小的圓盤， 簡單的數字。主辦方委托梁文道先生給我的時候，準備了兩條表帶，深藍和淺藍。我選了先戴淺藍，總覺得這個顏色更活潑一點，比較適合。現在馬上要30歲了，總想找個時間，去店里換成那條深藍色的表帶。好像即便30歲，還是不像個大人，但也還是想努力當個大人。就像即便身上已經不離手機，也還是不愿意摘下手表。人生的齒輪轉個不停，今天雨，明天晴，我不想把喜歡的東西鎖在抽屜里，我想讓它們和我一起出來，出現在各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