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源
作為美學研究的一個關鍵命題——審美對象(的內容與形式)與審美主體的感受(即美感)之間的關系問題,始終是歷代美學家討論的重點。而在中國古代,審美感受與審美對象的關系問題還突出表現為兩個著名的命題之上——“聲有哀樂”與“聲無哀樂”。這樣兩種典型的藝術觀,其背后反映的則是“美感”與“對象”關系問題上的兩種對立性觀點。
一.兩種典型的藝術觀
一般認為,“聲有哀樂”反映的是以儒家為代表的正統(政治)美學思想,而“聲無哀樂”更多地體現為道家(或玄學家)的自然(出世)美學思想。i這是主流的研究視角,但本文并不致力于這種主流研究的維度,而是單從藝術觀的角度考量“美感”與“對象”關系問題上的美學價值。
“聲有哀樂”的藝術美學觀大概可以從先秦的“詩有哀樂”的觀點說起,而“詩有哀樂”的思想又最終追溯到“詩言志”的觀點:從《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記載的趙文子對叔向所說的“詩以言志”,到《尚書·堯典》中記帝舜所說的“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ii再到孔子的感慨:“《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iii一語道破“詩有哀樂”。其后,這種觀點繼續演變與發展,到了漢魏時期,呈現為兩種相輔相成的觀點——“聲有哀樂”(主要體現在《樂記》當中)與“詩緣情”(主要體現在漢魏五言詩及一些詩論當中)iv。這兩種觀點雖然是針對兩種不同的藝術對象而言,但其本質思想卻是一致的,即,它們都認為藝術對象是有“哀樂”的。換句話說,這種“哀樂”的藝術觀表現在“詩歌”藝術之上就是“詩緣情”,表現在“音樂”藝術之上,則是“聲有哀樂”。
與之相對,“聲無哀樂”的發展脈絡則不是那么清晰,而且其流傳度與接受度也都不及“聲有哀樂”,但這似乎并未妨礙其地位與價值。一般認為,“聲無哀樂”的思想大概最早見諸于老莊的自然哲學之中,老莊講的大音希聲、大音棄聲,所謂“希聲”、“棄聲”,指的是一種純粹的“無我”(無情)、“忘我”(忘情)自然的狀態;這種觀點雖然已經暗示了“聲無哀樂”的意味,但畢竟沒有明確道破,只是到了嵇康這里,“聲無哀樂”的觀點才被正式提出來。在嵇康看來,“聲音”(音樂)無所謂“哀樂”,“哀樂”只是聽“聲音”的“人”所具備的情感體驗。
二.兩種語境的碰撞
“聲無哀樂”與“聲有哀樂”雖然看似矛盾,但實際只是作為兩種不同理論視域下的產物,二者都從各自的語境下闡述了美感與對象的關系問題,也正展示了這一問題的復雜性。
《樂記》v開篇就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也就是說,先有“人心”后有“音”,“音”是“人心”的產物與結果;后面緊接著又說,“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就是解釋“人心”,認為是“物”促使了“人心”的變化。這是一系列反向推導的過程,推到了最初原因——“物”——是“物”促使了“人心”的變化,而“人心”又促使了“音”的產生。這是一個總體的邏輯鏈條,主要說的是音樂創作過程中的“物”—“心”—“音”的關系,后面在此基礎上又繼續細化和補充了其他因素,這就是“聲”和“樂”。“聲”是介于“心”與“音”之間的一個環節,是“人心”在“感于物而動”的基礎上“放行于聲”得到的。形成了“聲”之后,“聲”之間相互“應”和產生“變”化,變成“方”(即條理次序)的狀態,就“謂之音”了,把這些“音”組合起來并且通過“樂”(即演奏)的方式表現出來(即“比音而樂之”),就是“樂”了。到這里,全部的邏輯鏈條已經完成。
我們可以表述為:“物”—“心”—“聲”—“音”—“樂”。后文緊接著說,“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樂心感者……其喜心感者……其怒心感者……其敬心感者……其愛心感者……: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vi這段話一方面再次重申“心”與“樂”的邏輯關系:“樂”是由“心”“感”于“物”而產生的,本質上是“心”中“感”的產物;另一方面著重強調“樂”“心”關系的邏輯結論:“是故”“樂”就呈現出“哀心”、“樂心”、“喜心”、“怒心”、“敬心”、“愛心”這六種“感”的狀態,也就是——哀心之聲、樂心之聲、喜心之聲、怒心之聲、敬心之聲、愛心之聲——這六種“聲”。
《樂記》中反復強調“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成于聲”,其實質可以概括為八個字:人心“生”音,情動“成”聲。然而,不管是“生音”,還是“成聲”,它們又都同時指向了一個東西,那就是“創作”:“聲”“音”“哀”“樂”等等,都只是針對音樂“創作過程”而言的,是“創作層”的“聲音”的“哀樂”問題,而不是針對“接受層”(受眾)而言的;另外《樂記》所謂的“樂”,是在“相應”之聲、“生變”之方、“成文”之音、“比音”之樂的基礎上,配以“戚羽”舞蹈而形成的,其實質是“樂劇”,也即儒家所謂的“詩舞樂”之于一體的“樂”,因而這里說的“樂”是有“內容”的“樂”,是“內容層”上講的“樂”。
下面再來看看嵇康的《聲無哀樂論》vii。《聲無哀樂論》全文是以“‘秦客與‘東野主人兩人之間的反復辯駁,來論證‘聲無哀樂的命題”viii的,因而把握二者辯論的焦點才是快速切入文章邏輯的關鍵。通過文章梳理,我們發現《聲無哀樂論》文章的前兩段分別作為全文的立問與立論段,其中涵蓋了所有后文要“辯論”的和要“反駁”的觀點。據此,我們只需要梳理清楚這兩段的邏輯,就足以把握全文的邏輯結構。
首先是立問段。文章伊始,“秦客”就引經據典來重申“聲有哀樂”,這里“秦客”主要舉了兩個經典的例子,一是《樂記·樂本篇》當中的一個重要結論——“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二是提到孔子與季札的故事。這是兩個很典型的說明“聲有哀樂”的例子,“秦客”據此發難——“聲無哀樂,其理何居?”
其后是全文的立論段,在這里,嵇康主要從以下四方面說明“聲無哀樂”的:其一,“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天地之間……其體自若,而不變也。”也就是說,他認為“音聲”猶如“氣味”,是一種純粹的自然的東西,它的本體永遠是自己原來的樣子,不會(因為“人”的介入)有什么變化;其二,雖然“因事與名,物有其號”(名實對應),但是同樣的“哀樂”卻對應著不同的“聲音”,即“聲音”與“哀樂”并沒有絕對的固定的匹配關系,因而“聲音”與“哀樂”并沒有對應關系;其三,“夫哀心藏于苦心內,遇和聲而后發”,“哀樂”是內心深處本就有的,只是遇到了“和聲”而表現了出來,因而并不能說“聲音”有“哀樂”;其四,審美對象只是喚起主體的“愛”、“憎”、“喜”、“怒”,但并不是對象就具有了“愛”、“憎”、“喜”、“怒”的情感,它從本質上只是喚起了主體“哀樂”的一個工具,工具本身無所謂“哀樂”。這樣,嵇康便通過“音樂的本體不變”、“聲音無常”、“先有哀樂而被激發,哀心有主”、“聲音只是一種喚起哀樂的工具”這四條細致的分析論證了“聲無哀樂”。
由此可見,在嵇康這里,“哀樂”是聽眾內心的情感,音樂則只是喚起“接受主體”內心已有的“哀樂”,因而“哀樂”只是“接受者”內心的“哀樂”,是從“接受層”(聽者角度)來說的,這顯然與“聲有哀樂”所指向的“創作層”恰恰相反;此外,嵇康多次提及“天地”之“音”、“至和”之“樂”等,是一種沒有“文”、沒有“詩”、沒有“舞”的純粹的“樂”,“按照儒家的樂觀,這個樂其實是屬于‘音的層次而非‘樂的層次,”ix因而嚴格意義上講,這里的“音樂”(更多的是物理意義上的旋律和音符)只能稱之為“樂音”,如果是人為的,則約略相當于現在意義上的“純音樂”。因而從本質意義上講,這是一種側重于“形式層”的“樂”,而不是儒家美學所追捧的有內容(質)的“樂”。
三.結語
據上可知,雖然從結論而言,“聲無哀樂”與“聲有哀樂”看似針鋒相對,但它們在各自的理論視域內是有效的,因為它們各自針對的美感與對象的關系層次是相同的:一方面,就“創作層”而言,由于創作“音樂”的人(藝術家)本身是帶著情感創作的,因而難免會其情感灌注于作品對象之中,使其存在本身就充滿了主體心理中的“哀樂”等情感。而就“接受層”而言,藝術對象只是作為一個召喚我們情感感受的客體,其本身無所謂“哀樂”,它只是充當了一個喚起主體內心“哀樂”感受的工具與手段;另一方面,單就審美對象而言,“哀樂”的存在也是分層次的:審美對象的“內容層”由于它們本身就含有“意義”、“意蘊”x,所以往往是存在“哀樂”的。而審美對象的“形式層”,由于它們本身只是承載“內容”與“意義”的客觀的“符號”,因而也就無所謂“哀樂”與否。
注 釋
i徐文武:《嵇康<聲無哀樂論>再識》,《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06年6月第25卷第2期,第40頁。
ii于民:《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0頁。
iii于民:《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9頁。
iv參見戴偉華:《論五言詩的起源——從‘詩言志、‘詩緣情的差異說起》,《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
v參見樂本篇(一)、(二)中的部分段落。于民:《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9-50頁。
vi于民:《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9頁。
vii此部分后面的引文皆出于嵇康之《聲無哀樂論》,故后面不再贅述。參見于民:《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9—120頁。
viii車坤:《論心與音樂的關系——嵇康<聲無哀樂論>音樂思想初探》,《山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9期(總第181期),第71頁。
ix楊艷香:《聲有哀樂:論音樂的‘情感——以嵇康的<聲無哀樂論>為例》,《安徽文學》,2008年第8期,第139頁。
x從內容層面上說,譬如有文字的文本,內容中往往是包含有情感的,中國古代王弼所說的“言”、“象”、“意”,對應到現在比較通行的說法就是“形式”、“內容”、“意蘊”(即情感意蘊),而“內容”與“意蘊”是同屬于廣義上的“內容”的,也就是說“情感”本身就作為“內容”的一個層面而存在,所以“內容”中往往必然包含“哀樂”(情感)。參見王宏建主編:《藝術概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281—301頁。
(作者單位:廣東科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