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榮,李春霞
(1.四川美術學院 中國藝術遺產研究中心,重慶 401331;2.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中國大運河是世界上距離最長、規模最大的運河,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悠久歷史和文明智慧。大運河由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浙東運河構成,全長近3 200公里,已有2 500多年的歷史開鑿記錄。2014年6月,中國大運河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世界文化遺產。2017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通州區調研時指出,“保護大運河是運河沿線所有地區的共同責任”[1]。2020年11月13日,習近平到揚州考察時指出,千百年來,運河滋養兩岸城市和人民,是運河兩岸人民的致富河、幸福河,希望大家共同保護好大運河,使運河永遠造福人民[2]。今天,運河周邊省區都在大力開展運河文化帶的傳承、保護和利用等工作。因此,在大力推進新運河遺產工程時,有必要了解運河作為世界遺產的知識譜系,進而創建中國運河遺產范式。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布《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1972)后的20多年中,聯合國遺產委員會逐漸意識到世界遺產名錄存在三個明顯的缺失:一是名錄類型過于粗糙,現實中的許多遺產難以被所規定的遺產類型包羅;二是遺產名錄類型缺少跨國、跨區域、跨族群,以及復雜的歷史和文化交流類型的遺產;三是遺產類型和地區分布不均衡。在已有的410個項目中,有304項文化遺產,而僅有90項自然遺產、16項文化與自然混合型遺產,且絕大多數世界遺產分布在發達地區,尤其是歐洲。為此,遺產委員會的咨詢機構——ICOMOS(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于1987~1993年開展了一項全球性調查。調查表明,世界遺產名錄中區域性和類型性失衡,類型上主要包括歷史城鎮和宗教紀念建筑(基督教建筑、重要歷史時期的和精英主義的建筑)。相比之下,所有活態文化(living culture),尤其是傳統文化所占比重明顯不足。2004年,ICOMOS和IUCN(國際自然保護組織)從區域、歷史年代、地理分布、主題四個方面對世界遺產名錄和預備名錄再次進行分析,發現導致名錄失衡的原因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結構性不均與提名程序及文化遺產的管理和保護過程相關;二是數量不均與遺產項目認定、評估及評價體系有關。IUCN的調查數據表明,自然和混合型遺產在全球不同區域的棲息地分布相對均衡,但對熱帶/溫帶草地、熱帶稀樹草原、湖泊系統、冷凍荒漠、苔原和極地等遺產屬地和屬性重視不夠,造成代表名錄少。
隨著全球戰略的推展,聯合國遺產委員會不斷突破遺產定義的限制,努力去認識、保護那些生動的、凸顯人類與土地共存、人類互動、文化共存,以及精神性和創造性表達的遺產項目,進而擴展世界遺產的定義和范圍,使其更好地反映世界文化和自然財富之全譜(full spectrum),并為世界遺產公約的實施提供具有包容性的框架和具體行動的范疇及方法。1994年,聯合國遺產委員會啟動了一項旨在提高名錄代表性、均衡性和可信度的全球戰略,以確保其反映世界突出普遍價值的文化和自然多樣性。為此,展開了一系列區域性調研和主題性專家會議,深挖遺產項目類型的豐富度,提高締約國的遺產申報意識和能力,以幫助那些失衡名錄的遺產項目能夠順利申報。這些努力取得的成就包括:(1)增加新的締約國成員,截至2019年,新加入公約的締約國達39個,其中很多是來自太平洋島嶼的小國家,還包括東歐、非洲和阿拉伯國家;(2)推出新的世界遺產范疇,在原來的遺產類型基礎上,增加了諸如文化景觀、線路遺產、工業遺產等;(3)擴大了地理和區域范圍,今天的世界遺產涵蓋沙漠、近岸海域和小島,非洲,太平洋和安第斯次區域,阿拉伯和加勒比海地區,中亞和東南亞等,同時,在這些國家或地區舉行和舉辦相關主題會議和主題性研究,成功引領了世界遺產公約在這些區域的實施。
在這一背景下,運河作為遺產的特殊類型呼之欲出,1994年9月,世界遺產委員會在加拿大召開的運河遺產專家會議上誕生。會議詳細討論了運河的概念和參與世界遺產提名的可能性、可行性和具體操作建議①UNESCO World Heritage Centre.Operational Guidelines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Z].WHC,2017(1).參見:Guidelines on the Inscription of Specific Types of Properties on the World Heritage List:Annex 3.。從運河遺產類型的出爐可以清晰地看到聯合國遺產類型名錄不斷擴大、細化、完善的過程;同時,又將相關的遺產研究成果引入世界遺產事業中。這些比較性的主題研究與世界遺產定義的擴展、新范疇的確立和執行直接相關,而且通常是與締約國合作進行的。從內容和形式上為相關遺產地及其類型的評估提供了語境,奠定了基礎。這也表明,世界遺產名錄表面上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操作性行為,而事實上包含著專門、專業和專家的深入研究,如果缺乏這樣的研究,便無法提出專業性指南,也無法具體進行指導。
1994年,“運河遺產”專家會議的報告記錄表明,除了專業性外,還具有代表性,特別是那些運河歷史悠久的國家和地區。與會專家除了世界遺產中心及加拿大世界遺產委員會主席外,還有來自ICOMOS、TICCIH(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協會)的成員,也有來自加拿大、瑞典、印度、法國、美國、中國、斯里蘭卡、馬里、荷蘭等國的專家。為了涵蓋運河遺產這一新文化景觀類別的基本內容,他們在5天的會期中討論并確定了運河遺產的定義、價值及其產生影響的領域,進行了原真性和完整性管理,并形成了條文,希望加入1994年版《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的相關條文中。因為隨著遺產事業的拓展,原來的公約操作指南也需要與時俱進。作為特殊的遺產類型,修改意見須突出運河遺產的技術和方法特點。專家報告最后提出,亟須發展相關技術或方法,以便明晰測評運河及其附屬景觀原真性的可能性和可信度。有鑒于此,該會議在1994年版《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標準基礎上擴展出一個指標矩陣(見表1),以保證運河遺產保護項目的規劃、執行,以及在繼續利用等變動中,仍能探知該運河遺產的原真性。但專家們面臨兩個巨大的困境。
其一,遺產申報本身是遺產地的一個重大事件,遺產項目如何在主動、全面、系統的“保護行動”中仍然保持自我的特性和特色,這是專家思考遺產地原真性(authenticity)時必須面對的第一個理論悖論和實踐困境。換言之,“保持自我”是一個重要原則,不能因此而降低遺產本身的主體性。
其二,運河遺產地最突出的特點是其設計和建筑,其使用上表現出歷史語境的特殊性,然而有時某種學術研究概念一旦進入帶有操作性的工具層面,可能會產生含混、言人言殊的情形。比如原真性就是一個例子①關于“原真性”,也譯為“真實性”“本真性”等,參見彭兆榮《民族志視野中“真實性”的多種樣態》,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趙紅梅等《回望“真實性”》,載《旅游學刊》2012年第4、5期。,原真性的語境化作為其根本形式與運河作為歷史遺產,無論在表述上還是內容上,都存在明顯的悖論。也就是說,運河作為一項歷史工程,其承載的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新價值、新技術以及不同時代價值的注入,而原真性的原則是使運河工程保持本真,這也是操作性與學術研究之間可能存在的問題。正是基于這樣的問題,當前,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操作實踐方面,專家更傾向于用“社區參與”這樣的概念,而將原真性的多義、復雜的語義停留在原則性和學術層面。
在運河遺產的具體操作指標方面,專家希圖通過更切實可行的目標,以達到對運河的認定和保護,即使是原真性,也要使之具體化。專家為此設計了一個效果矩陣(the resulting matrix),但并非意味著以一種指導性或機械性的方式來使用,只是在考慮那些顯而易見、相互依存的因素的整體范圍時,提供一個引導性的框架,以便最終提供一個整合諸因素的概貌。該矩陣用關鍵詞及其下級解釋性指標(explanatory subcriteria)勾勒出一個一般性、非排他性的輪廓,以指導和協助申報者考察運河遺產地的原真性,該考察表不是要求具體運河遺產申報項目對每個指標機械作答,而是希望能引導申報者把運河遺產的原真性視為一個整體,使其諸要素綜合體現運河作為遺產的原真性。

表1:運河遺產原真性考察指標矩陣
聯合國遺產事業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操作性。運河遺產是全球戰略的一個成果,該戰略旨在不斷提高名錄代表性、均衡性和可信度。然而,專家們同時面臨理論的應用及實踐的困境,而遺產體系越細化,矛盾和困難就越多。1994年版《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只有47頁,到2017年版,已擴展至172頁,就是一個說明。運河遺產和其他一些特殊遺產類別,如文化景觀、歷史城鎮和城中心、運河遺產和線路遺產,這些特殊類別均為全球戰略多年來在專家的研究和非歐洲代表性不足區域申報國共同努力的結果,這一結果可以從表2清晰地看到。

表2:世界遺產名錄按主題分類統計表
表2中的數據表明,在相關遺產分類中,除國別、提名時間、遺產大類外,增加了以“主題”為指標的選項,“主題”區別于“類型”(文化、自然、混合型),特別是以地理學景觀的視野予以分類,包括森林、海洋與海岸、城市、文化景觀。這是以地理景觀的可視性為視野,對世界整體性“觀察”后的勾勒和劃分。盡管這樣的分類仍然存在一些遺產無法被囊括的問題,但可以看出有更多原來不曾列入的遺產類型已經進入聯合國遺產體系之中,這無疑是一個進步。
啟動全球戰略的原因在于對名錄失衡的關注意識,這個意識的產生需要一個前提,即將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的假設。只有建立這樣一個框架,才有可能去思考部分與部分的關系,部分與整體的關系,才可能感知并意識到名錄在代表“世界”時出現了偏差,在映照和表達世界時若出現失真,那么名錄作為對世界文化和自然財富的表達、保存和保護工具便失去了本來意義,其可信度是建立在其對世界的代表性和均衡性上的。因此,只有把握整體,才能衡量哪些部分代表過度,哪些部分存在不足,才能有的放矢地去補救和完善。這個反思和修正反映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從原來的“單體性”遺產的操作規程轉向全球性遺產整體性視野的過程。
在全球戰略的眾多項目中,專家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首先,世界遺產本身具有極強的專業性,專家的研究可以使之清晰地發現世界遺產是否處于“健康狀態”,他們如同醫生一樣診斷出世界遺產名錄失衡,并把失衡這個抽象的意識轉換為可感的具體內容,比如數據、圖表和具體案例。其次,針對如何均衡地工作,他們不僅要對癥下藥,還要根據情況進行調理,運河、歷史城鎮、線路、天文學遺址等都是這樣的結果。最后,他們還要結合失衡“癥狀”提出處置方案,包括操作指南里的定義、標準、提名細則等。
1.運河遺產的定義。《實施〈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2017)對運河遺產的定義如下:一條運河,是一人工水道。從歷史或技術角度看,它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是這類文化遺產范疇一個或本質或獨特的代表。運河可能是一個紀念性工程,一個線性文化景觀的確定性特征,或一個復雜文化景觀不可或缺的構件。
2.運河遺產的內涵。盡管學術界對原真性并未形成明確的共識,但這仍然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專家們將原真性整體地置于運河價值以及其中相互間種種關系的一個原則。運河作為遺產的一個辨識性特征,是其在不同語境中的情形,即不同時期使用運河的方式,以及對運河進行技術性改造和改變。這些改造和改變及其程度本身可能構成一個遺產元素,畢竟運河遺產是人類所創造的工程,它是一個具有歷史連續性的過程,在各個歷史時期都可能注入和加入不同時代的特點,因此,運河遺產是疊加性的。具體而言,一條運河的原真性和歷史性闡釋囊括了公約所涉實有遺產項目,各種可能的可移動遺產(船只、臨時導航設置),以及相關結構(如橋梁)和景觀之間的關聯。
3.運河遺產的技術性指標。運河的意義可以在技術的、經濟的、社會的和景觀的要素下來檢視。運河有很多用途:灌溉、航行、防御、水能、泄洪、土地及排水。具體包括:運河水道內、里和防水;河道內、里設計結構與其他地域建筑和技術相比而言的結構性特點;建筑方法精熟化過程;技術傳播等。
4.運河遺產的經濟效益。運河對經濟的貢獻方式包括對經濟發展,人、物的運輸等。運河曾是首個人造的有效運輸大宗貨物的線路。運河之于建設國家、農業發展、工業發展、財富生產、用于其他領域和工業的工程技術之發展,以及旅游等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5.運河遺產的社會因素。運河的建造曾經并持續擁有的社會效果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對社會文化具有影響的財富再分配;二是人群和文化群之間的互動;三是大規模的工程曾經并持續影響著自然景觀。相關的工業活動,居住模式的變化,對景觀的形式和模式引起可視的變化。
總體上說,運河遺產是一個整體的遺產,它具有歷史、社會、文化等多方面價值,而專家們在建議方案中提供了完整的操作性實施細則。這意味著,雖然歷史上的運河分屬不同時代、不同區域、不同國家,但作為世界文化遺產,需要按照相關原則和細則來實施保護。
在ICOMOS開展的主題研究中,有三個與運河遺產有直接關聯的事件和因素,它們是理解和實施運河遺產申遺工作的重要理論架構和技術支撐。
1.1996年《國際運河史跡名錄》的產生。在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協會(TICCIH)的協助和贊助下,由ICOMOS提交的《國際運河史跡名錄》(International Canal Monuments List)于1996年發布①ICOMOS,TICCIH.The International Canal Monuments List,1996.,它是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協會行業史跡名錄系列中的一個,旨在協助委員會獲得相關專家對全球范圍內重要遺址、史跡、景觀、古道和走廊的專家共識,以便把全球戰略落到實處。
參與名錄準備工作的專家有來自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協會的英國代表,包括威爾士歷史古跡皇家委員會的 Stephen Hughes(Royal Commission on the Ancient and Historical Monuments of Wales),Milepost Research的Michael Clarke,美國運河協會的William ETrout,加拿大公園管理局的Christina Cameron,Robert Passfield。就全球重要的水道遺產咨詢了20多個國家的40多位專家和相關組織,1994年,加拿大國際運河專家會議提供了工作性定義;1995年,高級建筑研究所(the Institute of Advanced Architectural Studies)在英國約克大學舉辦了運河咨詢會,會議審核、檢查了該名錄的咨詢制度。這些是運河遺產的制度性保障。
2.技術的傳播或本土的發展。運河遺產是歷史上的一項浩大工程,它不僅是一個具有國際影響的工程建筑理念,而且該工程包含的一系列技術創新和傳播也被視為人類共同遺產的核心價值。在18世紀末之前,知識的傳播鮮有記載,雖然運河遺產也是一種文化與技術交流的工程,但由于缺乏相應的完整記錄,致使一些重要的史實數據難以成為完整的資料,比如中國的運河技藝對世界其他一些運河具有重要影響,是一個舉世公認的技藝輸出國,就像絲綢、茶葉一樣,然而中國早期技術從何時如何影響歐洲運河的修建,需要進一步考證和研究,如果這些史實得不到證實、搜集和整理,就難以確定各大陸運河建造技術的交流活動、每個運河遺產的特色,以及它們的整體發展進程。
荷蘭是一個“低地”國家,其運河技術為全球貢獻了一些證據,比如對俄羅斯圣彼得堡新荷蘭地區捷克寧布爾克(Nymburk)運河的影響,這兩個運河均用于軍事防御。波蘭的普魯士—荷蘭運河(Preussische-Holland canal)建于1297年,該地區還有幾個荷蘭村。荷蘭殖民政府在亞洲、斯里蘭卡和印度尼西亞發展了島內水道系統。英國和愛爾蘭的運河兼受荷蘭和法國的影響,是達·芬奇將野心勃勃的水道建設計劃從意大利傳播到了法國。英國Bridgewater公爵受米迪運河重工(the heavy engineering of the canal du midi)的啟發,向曼徹斯特運輸廉價煤炭,對工業革命產生了積極影響。
運河技術傳播到美國,對其經濟的迅速發展提供了重要的支撐,如美國早期運河的木材閘和渡槽。18世紀90年代,英國運河狂潮時期,美國開始建設具規模的運河。1786年,卡羅來納州通過法案,修建連接the Santee和Cooper的運河,該工程長35公里、寬10.7米、深1.2米,能通過載重22.4噸的船。1793年,賓夕法尼亞州聘請英國人設計the Schuylkill&Susquehanna運河水閘,為新一代美國工程師發展運河調查和工程技術奠定了基礎。美國民用工程之父Benjamin Wright是the Erie運河的總工程師,他深刻影響了美國運河和鐵路的建設。美國運河工程記錄清楚地顯示了歐洲運河技術如何直接移植到美國,此外,船舶升降機、大型船舶運河技術的傳播也表明了這些技術的傳播過程。
3.運河研究的評價體系。對于人類歷史而言,首次將一種新技術運用于土木工程或建筑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且該意義取決于這種創新的有用性及廣泛性。運河的歷史重要性因而卓著,它是首個以經濟方式運輸大宗貨物的載體,發達社會得以通過高度經濟和商業性的交換不斷演進,以更經濟的方式為人類謀福祉。將已有技術或新技術用于水道基礎設施的精細化發展乃是重要一環,相關技術的跨國和跨洲傳播也同樣重要。對運輸系統依賴度高的相關工業地域,如礦區也被整合到運河經濟發展帶中。
當然,諸運河遺址、建筑及水道的現狀無疑是運河遺產歷史評估中最為重要的因素。但運河建設中最重要遺址之現狀并不能保證該運河的提名,提名首先考慮的是在更大范圍內能夠代表世界運河進化過程中重要的歷史階段。運河的功能性用途是工業遺址考古特征分類的依據。各具體部分的功能性用途是針對整條運河主要功能的維護而言的,這意味著一個整體機制或基礎設施的有效性,意味著部分為整體或維持、或修改、或更新的變化性,而這種變化與1994年ICOMOS在奈良會議上關于原真性的規定并不沖突。該名錄還承認1994年加拿大運河遺產專家報告中提到的:運河遺產要素要與時代需求相結合。名錄還將運河遺產納入整體因素的考量之中,具體表現在四個方面。(1)名錄標示三類運河遺產:一星(*)為具有一定國際重要性;二星(**)為具有很大國際重要性;三星(***)依據《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1996年),為具有突出的國際重要性,在這個類別下標為1,乃人類創新天才的杰作。(2)強調對核心技術的發展有過重要影響。(3)能夠突出說明人類歷史重要發展階段的建筑或特征的代表性因素和技術。(4)強調在經濟和社會發展中具有直接且突出的普遍重要性。
4.橋作為世界遺產地的特殊作用。有河流就有橋梁,在河流、峽谷、海峽、山谷之間架起的橋梁在人類生存需求和居住需要中歷史性地扮演著重要角色。從古至今,橋梁見證了工程師們了不起的技藝。人們對橋梁有各種各樣的定義,16世紀意大利建筑師和工程師Andrea Palladio切中橋梁建造的本質,他認為橋梁應契合社區精神,展示寬敞、堅固和喜悅。事實上,橋梁修建者總致力于創造足夠寬的幅度以至寬敞和牢固,盡管設計并非總能達成。橋的跨度因此成為衡量工程水平是否高超的獨特標準。就工程而言,討論橋梁的范疇通常包括:設計或橋梁類型(梁式橋、拱形橋、桁架橋、懸臂橋、吊橋、活動橋等);長度(通常指全翼/跨度);建材(石、木、鑄鐵、混凝土和鋼材)。
提名的橋還需要完整的保護法制和管理計劃,從國家到地方,各級保護法的存在是根本性的,必須在提名過程中宣布。題目操作指南中還要求對提名項目與境內外同類同期遺產進行比較說明,并以橋梁的設計類型和建造材料的編年順序排列。除了顯而易見的評價因素,如年代、完整性、建筑者的聲譽,也考慮到橋基結構(支墩、橋臺、基座)和橋梁的上部結構(梁、拱、桁架、懸架、合龍等),建材(強度和屬性),建筑技術的演進,以及是否推進了建構理論或評估建材等的方法。這些細節的確定旨在說明橋梁的重要類型和技術支撐點,其中有的已經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比如法國加爾橋(the Pont du Gard,古羅馬運水道,1985年)和英國倫敦鐵橋。這里并沒有把每座潛力提名的橋梁都列出來。這是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協會的一項工作,其成員國認定并確立優秀橋梁案例,以便他們能欣賞和保護這些偉大的建筑和自然遺址。
毋庸置疑,運河遺產離不開水。ICOMOS《作為文化遺產的水:中東和馬格里布地區水的文化遺產》(2015)的前言“作為文化遺產的水:一項貫徹世界遺產公約精神的主題研究之報告”(Cultural Heritages of Water:Introduction for a Thematic Study in the Spirit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以及聯合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贊助的諸多相關行動均致力于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尤其是幫助人們掌握與水相關的技術、社會和文化等因素[3]。在這種情況下,回到傳統中與水有關的文化遺產(有的甚至可追溯千年)是一個必然途徑。
1.運河作為“水利”的技術遺產。區別體現在一個水文化中兩類主要范疇(活態和遺跡)的重要性。從承載世界遺產公約精神的遺產概念,即有形遺產的層面來看,水呈現在灌溉工程以及與水相關用途極為多元的諸建筑。在給定時段和地域,它們是水文化的技術基礎。水的技術文化(technical cultures of water)這一理念為認定遺產元素提供了主導線索。然后我們考慮地域因素、社會元素和人類學元素,由此再導入對表征和無形遺產元素的考量。
中國是一個“因水而生”的國家,大禹治水,疏通九州,四海會同,貢賦中邦,天下乃定[4]。《水經注》釋:“《風俗通》曰:河,播也,播為九州,自此始也。”[5](39)中國又是一個傳統的農耕文明國家,農業與水的關系非常密切,特別是稻作,“水土”決定著人們的生計:“《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沃野千里,世號陸海,謂之天府”[5](267),這是對成都平原“大堰”①即李冰父子所作都江堰水利工程的描述。的形象描繪。元代王禎《農書》中記錄了大量與水利工程有關的技術,如堤、垱、渠、陂塘等[6](37~38)。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中關于水利工程和工具的記載更為詳細[7](16~19)。而運河作為水利工程,承擔著農業灌溉的重要作用。
事實上,中國的水利工程遺產亦非簡單,“水利”之首務是農業灌溉。先秦時代的水利工程主要表現在農業灌溉為“溝澮”系統,《周禮·地官·遂人》曰:
凡治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于畿。[8](555)
這段話講述了兩個互為相連的系統:一是農田系統,一是灌溉系統。由此可知,“水利”是一個復雜的工程,“各項工程綜合說來,不外乎相度地形和土壤,作蓄水排水及灌溉的水道”[9](132)。同時,防洪和運輸亦為水利工程的重要目的,《史記·河渠書》中有不少關于水利工程的記載,其中較多以防洪和運輸為目的,為灌溉而修建的水利工程主要有都江堰、鄭國渠等[9](134)。
2.運河的政治學表述。運河作為一種特殊的水遺產,包含著強烈的“水政治學”意味。我國古代的運河被稱為漕運,即所謂“官運”,主要限定在貢糧的運輸。以明代為例,大運河是京城和江南之間唯一的交通運輸線,“皇糧”和“朝貢”都需要通過運河[10](14),其管理上反映出封建帝國的特殊形制,所以也叫“官道”。為了保證官糧的運輸,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運河被當作一項軍事工程。歷史上的運河曾經由軍隊管理和實施,明朝初期,運河由軍隊負責;到了15世紀以后,從事漕運的軍役才逐漸為普通勞役所取代[10](35~37)。
事實上,“水政治學”在世界上一直是傳統敘事的重要內容。維柯在《新科學》中認為,文化之所以從水開始,是因為“有先感到水的需要……這就是在獻祭禮之前必須行沐浴(或洗手)禮這個各民族古今流行的一種習俗的起源……也許就是由于這一點,從希臘文politeia,意思是民政治理或政府,派生出拉丁文politus,意思就是清潔”[11](159),也有“政治”的含義。竊以為,如果要用“水利—專制”觀來解釋中國的情形,首先需要回到農耕文明的歷史和社會結構,即“社稷”的體制和形制。
無獨有偶,西方不少學者在談到中國封建專制時認為其因“水利”而產生,最有名的當屬德國人魏特夫,他于1931年、1957年分別出版了《中國的經濟與社會》《東方專制主義——對于極權力量的比較研究》[12],認為中國和其他東方國家的農業是靠水利工程灌溉的,國家對水利灌溉工程的管理確立了東方專制主義,中國為典型——屬于“水利型社會”。換言之,水利灌溉系統決定了中國封建中央集權統治[13]。由此延伸出了學術界不同的概念和爭議性話題,諸如“水利關系”“水利的社會關系”“水利社會”等[14](308~312)。關于技術與水的關系,最值得一說的是英國科技史學家李瑟約的《中華科學文明史》[15]。李氏在中華技術文明史方面有著許多獨特的偉大貢獻,在水利技術文化方面的觀點卻并不新穎,李約瑟在這方面完全秉承了魏氏的觀點[16](81~82)。對于這樣的假說,雖然學術界不認可,但它卻成了了解中國社會的一個“學術原點”。
3.運河作為遺產的現代價值。運河作為人類水遺產工程,是人類用自己的雙手努力使“水害”成為“水利”的歷史過程,也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聯合國運河遺產類型的確立和名錄的設立正是致力于將人類的這種實踐和智慧進行總結。同時,制定運河遺產的可操作性規章,對運河遺產起到了有章可依的作用,使運河這一特殊的水遺產更好地得到保護,更好地造福于人類社會。中國是一個傳統的農耕文明國家,大運河與之相伴相隨,成了人民富裕、國家祥福的歷史寫照。“富”“福”皆從田,田地與灌溉的關系對于一個以農為本的國家而言,既歷史地描述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背景[17],也生動地描繪了國家“社稷”的特殊形貌。隨著時代的變遷,運河作為文化遺產的現代價值也進入了一個承舊彌新的戰略高度。我國的絲綢之路和運河在申報和獲得聯合國“線路遺產”“運河遺產”名錄的時期,國家同時啟動了“一帶一路”和“大運河”重大戰略,從而開創了中華民族新的“水遺產”時代。
總之,運河是人類創建的偉大的歷史工程遺產,無論是狹義上人工開鑿的通航河道,還是廣義上用以溝通地區或水域間水運的人工水道,都具有航運、灌溉、分洪、排澇、給水等功能,書寫了人類獨特的歷史,承載著人類創造性的偉大業績。中國是一個水源分布不均的國家,所以,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運河都在造福中國人民。今天,運河迎來了一個新的發展契機,運河的歷史啟示我們將這一承前啟后的事業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