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威,周雪艷,侯曉剛
(1.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2.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 大同 037000)
人種,亦稱種族,是指具有共同遺傳體質特征的人類群體。朱泓等對諸多考古遺址出土人骨材料研究后提出,中國先秦時期的人種類型包括古中原類型、古東北類型、古華北類型、古西北類型、古華南類型和古蒙古高原類型[1](28)。這一古人種類型劃分體系為我們研究古代人群種族關系與不同人群間的體質特征關系提供了參考。經鑒定,拓跋鮮卑遺存出土的人骨是具有明確西伯利亞蒙古人種成分的古蒙古高原類型居民,而分布在晉北和冀北地區的古代居民則以東亞蒙古人種成分為主要特征[2]。這一情況的巨大變動與拓跋鮮卑政治活動中心的轉移、人群遷徙、與周圍人群交往交流交融的不斷加深有著密切聯系。本文研究的人骨資料來源于晉北的大同市,時間上屬于北魏平城時代。根據歷史文獻記載,拓跋鮮卑的崛起可以追溯至2世紀初,鮮卑首領檀石槐統一鮮卑諸部后,在距大同陽高縣三百余里的彈汗山(今內蒙古大青山地區)建立政權。3世紀至4世紀,拓跋珪帶領鮮卑部族南下并在大同地區建立北魏王朝。隨后,為加強對該地的統治,移民政策就此展開。晉永嘉四年(310年),劉琨遷五縣漢族至勾注山南側并在內建造城邑獻于猗盧,后猗盧遷10萬拓跋部眾居于此地。北魏天興元年(398年),北魏建都平城,該地逐漸成為北魏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與此同時,移民政策仍在繼續,拓跋珪遷山東六州民吏及高麗雜夷36萬人,百工10萬余口至于平城,并將包括鮮卑族在內的大量匈奴、山胡、高車等少數民族遷入其內,此后,太武帝朝借助戰爭將大量被征服區的民眾,包括北燕、北涼等地的漢族居民及柔然、屠各、高車等非漢族居民遷至平城[3]。一系列移民政策使平城在這一階段成為北方民族交融的大熔爐。
20世紀以來,諸多學者對該地出土的北魏時期的人類骨骼進行研究。張振標等通過對大同南郊墓地電焊器廠出土的北魏人骨進行研究后認為,大同北魏組居民顱骨在種族類型方面與東北亞類型最為接近,與華北以北地區的居民關系最為密切[4];韓康信在對大同雁北師院北魏墓群人骨進行研究后得出,其在體質形態上接近于亞洲蒙古人種的北亞類型,但同時存在某些與東亞類型相近的特征[5](402~412);李鵬程在對大同水泊市廉租房墓地的人骨進行研究后得出,水泊市組居民的種系成分屬于東亞蒙古人種,同時不排除在人群交流過程中受到了一些東北亞蒙古人種的影響[6]。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通過對星港城墓地出土的北魏時期的人骨進行人類學分析,結合歷史學、文獻學和考古學資料,對北魏居民的形態特征、人種類型及人群間的親疏關系進行探索。
星港城墓群位于大同市區東面,御河(北魏稱如渾水)東岸,御東區鴻雁路與南環東路交會處。墓群所在地西鄰沙嶺村,東臨石家寨村、大同方特樂園,南鄰寺兒村。2017年5月,大同市考古研究所為配合城市基本建設,對該地進行搶救性發掘,共發現墓葬46座,其中北魏時期的墓葬42座。墓葬有磚室墓、洞室墓、豎穴土坑墓,葬式多為仰身直肢,部分墓葬隨葬有棺槨器具,出土隨葬品有陶罐、陶俑、銅器、錢幣及玻璃器等,另有大面積精美壁畫,頗具北魏時期的風格。綜合發掘情況及地理位置來看,該墓群以北為迎賓大道墓群,東南為沙嶺北魏墓群,西為瑯琊王司馬金龍墓。由此推斷,該地段應是北魏時期一處較為集中的大型墓葬群。這一發現不僅為研究該區域的考古學文化增添了新材料,同時也為研究山西大同地區北魏居民的體質特征提供了重要的標本。
依據《人骨手冊》[7](375~415)對星港城墓地出土的42例北魏人骨進行性別、年齡鑒定。總體來說,星港城人骨保存情況較差,顱骨破損嚴重,后經室內整理、拼對、修復,共有12例顱骨可進行形態特征的觀察和測量工作。本文所使用的12例星港城墓地顱骨標本中,男性和女性各有6例。通過對男性顱骨最大長、顱骨最大寬、顱高、鼻顴角、總面角等84項主要項目進行測量,并對男女兩性的顱骨形態特征及非測量性形態特征進行觀察。采用組間差異均方根函數、主成分分析法對星港城男性組與亞洲各近代組、各相關古代組之間的關系進行比較,并用主成分分析法進一步對相關古代組進行比較分析。
顱骨連續性形態特征的觀察以人類學研究中常用的24項觀察項目為統計標準,包括顱型、眉弓突度、眉弓范圍、前額、額中縫、顱頂縫、乳突、枕外隆突、眶形、梨狀孔、鼻前棘、上門齒、犬齒窩、鼻根凹、翼區、縫間骨、頂孔數、矢狀嵴、腭形、腭圓枕、頦形、頜孔數、下頜角形、下頜圓枕。
星港城顱骨非測量形態特征可概括為:顱型多為菱形,其次為卵圓形及楔形;眉弓突度男性較為發達,女性發育程度較弱;男性眉弓范圍絕大多數都未延伸至眶上緣中點,女性情況亦是如此;前額方面,男性前額中等、平直者較為常見,女性則發育平直;顱頂縫部分,男性和女性的前囟段以微波及深波為主,頂段、頂孔段多以鋸齒狀為主。男性乳突發育情況較為粗壯,以“大”為主,女性則以“小”或“中等”為主。男女兩性眶形以長方形為主,男女兩性梨狀孔以梨形最為多見。男性鼻前棘與女性相比較高,犬齒窩較為發達,男女兩性鼻根凹有些許差異,翼區以H型最為常見,顴骨上頜骨下緣轉角處多欠圓鈍,顎形多為橢圓形,頦形多為方形和圓形,下頜角區外翻者居多,上門齒多為鏟形。
星港城組男性顱骨的主要特征為中顱型與正顱型相結合,額寬屬于狹額型,面寬偏狹,較狹的上面高度,偏低的中眶型和中鼻型并伴有較為中等的面部扁平度。女性組的顱骨主要體質特征可以概括為圓顱形、正顱型及中顱形相結合的特點,額寬平均值為63.44毫米,顯示出狹額型的特征,鼻指數為48.98,屬于中鼻型,與男性組相比,女性的主要顱面特征在眶指數與上面部扁平度方面存在些許差異。眶指數為86.77,屬于高眶形。鼻顴角為138.67度,低于鼻顴角變異范圍的最低值,反映出其上面部扁平度較低。其余測量性狀與男性組基本保持一致。
總體來看,星港城男女顱骨表現出簡單的顱頂縫,鼻根凹陷不明顯,犬齒窩中等偏深,寬闊的面額,中等程度的面部扁平度,顴骨上頜骨轉角欠圓鈍,鏟形門齒的出現率較高。總體來說,星港城男女組顱骨的形態特征都體現出蒙古人種的特征。
為理清星港城北魏居民與各地區現代亞洲蒙古居民在種族類型上的關系問題,尤其是臨近地區的人群關系。本文采用8組近現代亞洲蒙古人顱骨骨樣本與星港城組進行比較分析,主要包括太原組[8]、西安組[9]、榆次明清組[10]、撫順組[11]、華北組、蒙古組、通古斯馴鹿組、愛斯基摩勒俄康組[12](50~81)。通過對這8個近代顱骨組的14個項目的顱長、顱寬、顱高、面寬、上面高、眶寬、眶高、鼻寬、鼻高等9項絕對值,以及顱指數、顱長高指數、顱寬高指數、上面指數、眶指數等5項指數值進行比較,以便理清星港城居民的種族歸屬。下面我們將采用組間差異均方根法,對比星港城組與其他各組之間的平均組間差異均方根,以此來分析各對比組之間的關系。
通過分析,我們可以清楚了解星港城組與這8組近代人群之間的相互關系。星港城組居民與以東亞人種特征為主的西安組、榆次明清組的關系最為親密,表明這4組居民在主要種系特征上最為近似;其次為華北組(0.56)、撫順組(0.57)、太原組(0.59),說明星港城組古代居民受東亞蒙古人種影響較大;與蒙古組(1.19)、通古斯馴鹿組(1.26)關系最為疏遠。親疏關系的程度顯示出星港城組與現代蒙古人種的東亞類型居民在顱骨形態特征方面具有一定的一致性,屬于東亞類型的范疇。
本文選取與星港城組在較大地域范圍內較為接近的相關古代組進行對比分析。選取的古代組有大同北魏組[4](29)、陜西鳳翔組[13](318~326)、小南莊組、聶店組[14]、神木新華組[15](331~354)、神木大保當組[16](138~159)、朱開溝組[17]、甑皮巖組[18]、曇石山組[19]、扎賚諾爾漢代A組[20]、固原彭堡組[21]、水泊寺組[6](40)、喇嘛洞組[22]、南楊家營子組[23]、三道灣組[24]、虒祁組[25]等16個古代顱骨組。其中,屬于古中原類型的組有大同北魏組、小南莊組、水泊寺組、虒祁組;可基本代表現代蒙古人種東亞類型的有朱開溝組、聶店組、陜西鳳翔組、神木新華組,而聶店組雖歸入古華北類型,但與古中原類型的人群關系較為接近;屬古華南類型的有甑皮巖組、曇石山組;屬古蒙古高原類型的有南楊家營子組;屬古東北類型的有扎賚諾爾漢代A組、三道灣組;屬北亞類型的有神木大保當組、固原彭堡組、喇嘛洞組,其中喇嘛洞組還含有東亞類型人種的因素。運用組差均方根、因子分析法進行計算分析,對所采用的變量進行主成分法分析,獲取可代表各組人群顱骨形態的差異性特征,由此判定星港城與其他對比組的人群關系。
組差均方根分析顯示,星港城組與大同北魏組(0.65)、虒祁組(0.67)、朱開溝組(0.70)、喇嘛洞組(0.74)、陜西鳳翔組(0.78)、水泊寺組(0.80)、神木新華組(0.86)、神木大保當組(0.88)的關系最為親密,其次為聶店組(0.90)、小南莊組(0.91),最后與固原彭堡組(1.13)、南楊家營子組(1.16)、三道灣組(1.19)、甑皮巖組(1.20)、扎賚諾爾漢代A組(1.24)、曇石山組(1.34)的關系最為疏遠。從中可以看出,星港城組與隸屬古中原類型人群具有較為相近的親疏關系,與此同時,星港城在某些方面與東亞類型人種存在一定的聯系。
我們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對星港城在內的17組古代人群的14項線性、角度及指數進行因子分析,得出各組線性、角度、指數值的因子數值。前三個因子基本代表了所有項目的總體特征,方差累計貢獻率為80.017%,這一數值基本代表了14個項目的總體特征,第一因子方差貢獻率為41.021%,第二因子方差貢獻率為24.285%,第三因子方差貢獻率為14.710%。此外,各項目在三個因子中的載荷量表現有所不同,在第一公因子中,載荷量較高的原始變量是顱寬、顱高、上面高、面寬、鼻高、顱寬高指數,這說明第一公因子代表了顱骨形態和面部扁平度;第二公因子中,顱長、眶寬、鼻寬、顱指數、顱長高指數、上面指數等因子占有較高的載荷量,這說明第二公因子代表了顱型、眶型及鼻型;第三公因子中,面寬、眶高、眶指數的因子載荷量較大,這說明第三公因子代表了面部及眶部形態特征。

圖1:第一、第二因子得分散點圖
在第一、第二因子得分坐標系中(如圖1所示),古中原類型和東亞類型占據中心位置,組成了一個相對集中的集群,除星港城組外,還包括陜西鳳翔組、聶店組、朱開溝組、小南莊組、神木新華組、水泊寺組、虒祁組、大同北魏組。邊緣屬于古蒙古高原類型和古華南類型分別形成的相應集群,屬于古蒙古高原類型的組別明顯與其他組別拉開距離,表明其在顱面長度、高度、寬度、角度等測量項目上與其他各組存在明顯差異。在北亞類型中,喇嘛洞組雖包含一定的東亞類型因素,但與其他組有相當的距離,表現出在第一、第二因子所代表的原變量項目上有著些許差異。神木大保當組徘徊于隸屬古中原組的組群之間,表明其與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相關性。綜上,主成分分析法與前述的兩種統計分析結果基本一致。星港城組一方面與包含現代東亞類型的聶店組、神木新華組、朱開溝組等存在一定的關系,另一方面更多地聚類于古中原類型,體現出與其較為緊密的聯系。
鮮卑是活動在我國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最初為小范圍的少數民族區域政權,東漢和帝永元三年(91年)至建都平城時期,拓跋鮮卑大舉南下逐漸消滅北燕、北涼等地方強勢政權,占據匈奴故地,占有原屬東晉南朝的山東、關中地區,鮮卑自此漸勝[26](12~40)。在鮮卑族融合漠北匈奴的成分之后,檀石槐在此基礎之上建立起強大的軍事力量。隨著后期瓦解,東部鮮卑退保遼東,分離成宇文、慕容、段氏三部分,北部鮮卑則在檀石槐的軍事基礎上繼續向南發展,并由此逐漸發展壯大起來,最終建立了統一中國北部大部疆域的北魏政權。在隨后的歷史潮流中,逐步形成了“胡國風俗,雜相糅亂”的新興北魏文化。與此同時,政治、文化、經濟的交流也促進了人群之間的交融,各民族間的通婚和聚居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人種的交融與發展。目前,經人類學研究公布的屬于鮮卑族或被認為屬鮮卑祖先的人類學資料有完工組、扎賚諾爾組、南楊家營子組和平洋墓葬組共4處人骨標本。這4處墓葬均被認為屬于拓跋鮮卑或其顯示遺存,其中扎賚諾爾組主要包含西伯利亞蒙古人種的種系特征,但不排除一些東亞蒙古人種的因素。南楊家營子組的人種特征與扎賚諾爾組相比更為接近西伯利亞蒙古人種的特征。從目前的形態特征分析來看,星港城男性顱、面形態的主要特征具有中顱型和正顱型相結合的顱型特點,面寬偏狹,中等的上面高度,偏低的中眶型和狹鼻型并伴有較為中等的面部扁平度。在顱型方面,星港城組男性居民與古中原類型居民所擁有的偏長的中顱型以及高而狹的顱型闊鼻傾向有所不同,這也許與樣本量過少,不具有典型代表性有關。在與古代組的對比上,我們將兩組隸屬拓跋鮮卑的南楊家營子組和扎賚諾爾組加入其中,借用組差均方根的分析發現,星港城組居民與古中原類型的居民組有更為緊密的親緣關系,而與屬于鮮卑族人種材料的兩組聯系不強。主成分分析結果進一步顯示,星港城組居民與東亞類型也有一定的聯系,但更多的是與古中原類型各組有著較為相近的形態特征,而與具有鮮卑成分的居民組之間存在明顯的差異性。
鮮卑人群重視尊卑等傳統禮制觀念,這在墓葬制度上也有相應的體現。北魏平城內的墓葬形成了由北向南的尊卑排列特點,分為北部、中部、南部三大區域[27]。星港城墓地正處于中南部區域,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星港城墓地的墓主生前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從墓葬的墓室結構、墓內出土的隨葬品及墓室風格亦能說明這一點。墓葬多為磚室墓,墓朝向南,墓道及墓室內多有展現中原傳統故事題材的彩色壁畫,隨葬品中有大量帶有中原服飾及鮮卑特色的人物俑、模型明器,墓葬內有殉牲等。這一埋葬特點既有鮮卑文化的特色,也包含了中原漢晉文化的因素。對比北魏平城時期發現的漢族人墓葬,我們也發現了具有鮮卑文化傳統的壺類陶器和具有鮮卑服飾的人物俑。這些墓葬文化豐富的內涵與多樣性體現出平城時期拓跋鮮卑民族文化與漢晉文化相互融合及影響從而形成“雜相糅亂”的特點。同時,依據歷史文獻記載,北魏為了鞏固和加強其政權建設的穩定性,多啟用漢族參與建設。本文是對星港城墓地北魏顱骨資料的初步研究,借助人種學及歷史學的研究方法,逐步確定該墓地古代居民的人種特征。星港城北魏居民組在主體上屬于現代亞洲蒙古人種的東亞類型,但不排除星港城組居民在種族特征方面也受其他民族的影響,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不同時期人種交流的結果。目前,受制于研究材料的有限性,只能做出該組居民初步的體質人類學和社會人類學分析,期待未來有更多的材料可以開展進一步的分析,以便對大同地區的北魏居民體質特征及人種學特征加以補充研究,從而豐富地區人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