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馥源,易 平
(成都中醫藥大學 外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身份認同在澳大利亞一直是長久不衰的話題。澳大利亞作為曾經的英國殖民地,在經歷了民族主義運動,成功建國之后,迫切希望構建其身份認同,并在接下來的每一個歷史階段,這一問題都是澳大利亞不斷探索,謀求改進的關注點。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多元文化主義成為澳大利亞國策之后,面對種族、民族、文化、語言等各個方面的多樣化,澳大利亞再一次展開其對身份認同的探討。
多元文化主義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等移民國家,70年代由社會思潮轉變為社會政策。1973年澳大利亞惠特拉姆政府執政,將多元文化主義定為國策推行,以取代白澳政策,旨在推動文化多樣性,自此澳大利亞正式進入多元文化主義時期。
身份認同是西方文化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從后殖民主義視角來看,“身份認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體在強勢與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由此產生了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1]
長期以來澳大利亞的民族身份認同僅僅是英國社會文化在南半球的復制。19世紀末20世紀初,澳大利亞民族主義運動興起,民族意識被喚醒,其民族身份認同開始努力擺脫英國的影響。“文學作品也由傳統的浪漫主義殖民化文學轉向對當地人心中‘什么是澳大利亞’的探討”。[2]以亨利·勞森為首的一批民族主義作家,創建“叢林人”這一民族形象將澳大利亞人和英國人區分開來。到了一戰時,這一民族形象又被澳新軍團士兵所替代,他們在戰爭中守望相助的精神成為了叢林人伙伴情誼的延續。而隨著戰后移民結構的變化,統一的“澳大利亞生活方式”成為了新的民族身份認同。作為同化政策的一部分,不同背景的移民被要求放棄自己的民族身份以符合澳大利亞生活方式。70年代以后多元文化的推行,一個擁有全球100多個民族血統的國家不可能再有單一的文化和身份認同,關于澳大利亞身份認同的探討繼續展開。本文將以這一時期以及之后澳大利亞經典小說為例,從美國化危機、移民小說和土著小說三個方面來進行探討,透過文學作品我們可以一窺澳大利亞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對身份認同的探索。
兩次世界大戰讓美國的實力逐漸凸顯,其影響通過經濟、政治、文化等各個方面滲透到了世界其他國家。二戰后,美國化的現象在澳大利亞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其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隨著20世紀50年代電視的普及和好萊塢的強勢推進逐漸滲透到了澳大利亞社會的各個方面。這一時期的澳大利亞處于同化政策與多元文化政策的拐點。曾經試圖通過構建統一生活方式來確立身份認同的澳大利亞漸漸面對多元文化的事實,而此時強勢來襲的美國化生活方式讓這一抉擇變得進退兩難。這種美國化的擔憂充分的反映在了20世紀60、70年代的文學作品中。
20世紀70年代多元文化政策在澳大利亞實行伊始,國際時局的沖擊和后現代思潮的影響,塑造了這一時期沖破澳大利亞傳統文學范式的“新派作家”。他們不再著眼于澳大利亞叢林這一傳統民族意象,竭力描寫城市生活,雖然其情節怪誕,敘事視角跳躍,但其實也“旨在通過新的文學形式和技巧來探索社會現實”。[3]而這一時期澳大利亞面臨的社會現實中,美國化影響就是令人矚目的一個方面。
新派文學的代表作品如彼得·凱里(Peter Carey)的短篇小說集《歷史中的胖子》(The Fat Man in History,1974),弗蘭克·默爾豪斯(Frank Moorhouse)的短篇小說集《美國佬,膽小鬼》(The Americans,Baby,1972)和默里·貝爾(Murray Bail)的小說《霍爾登的表現》等(Holden’s Performance,1987)都聚焦于美國文化對澳大利亞的影響。通過對美國化危機的反思,這一時期的新派小說表達了對民族身份認同的焦慮。明顯的美國化生活方式通過大眾傳媒融于到了新的身份認同的構建中,作家們傳達著該如何在美國化趨勢下保持澳大利亞文化特質的思考。彼得·凱里的名篇《美國夢》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美國夢》這篇短篇小說從一個小男孩的視角講述二戰后澳大利亞山谷小鎮上的生活。這里的居民們一心向往著美國而忽略家鄉的美景。然而當美國游客來到小鎮之后,美國人的居高臨下又讓居民們無法接受。
故事從三個方面傳達了作者對美國化危機的擔憂。首先是小鎮居民對美國生活方式的向往。作者借小男孩之口傳達了澳大利亞人對美國化生活的憧憬:“我們向往大都市、大把錢財、現代住宅和豪華轎車,我父親稱之為美國夢”。[4]居民們夢想著美國電影里所傳達的物質至上的生活圖景。第二是對美國強勢文化的直接描寫。故事中來小鎮旅游、參觀小鎮模型的美國人其實就象征著美國文化的強勢來襲。他們帶著獵奇的心態來到小鎮,并要求小鎮居民擺拍。在這樣的場景中,小鎮居民成為了被觀察被擺布的對象,是被凝視的“他者”。第三是小鎮居民在美澳文化之間的兩難心態。當和美國人實際接觸的過程中,小鎮居民們曾經勾勒的美國夢圖景被粉碎。他們雖厭煩拍照,但最終放棄爭辯,任由擺布。小男孩拿著游客付給自己的拍照費,充滿著無奈和憂郁。這些都反映出“因引進美國生活方式而在經濟上受制于異邦的鎮民們內心所感到的悲涼”。[5]
作者在作品中通過描寫美國產品的輸入和小鎮居民們對美國游客消費的期待,巧妙地勾畫出澳大利亞與美國在戰后緊密的經濟聯系,也通過小鎮模型的再現和居民們面對美國文化輸入的無奈與憂郁,表達了對澳大利亞文化傳統的呼喚,和美國化影響下正在失去民族身份認同的擔憂。然而“即使他們對美國文化抱有敵視態度,但不可能忽視或逃避美國的強大、美國的國際金融力量以及源于美國的全球文化”。[6]在這樣的情勢下,想要在民族身份上維持單一的澳大利亞化已經不可能了。與此同時,除了來自美國的強大影響之外,多元文化下的澳大利亞也迎來了移民主體意識的逐漸覺醒,來自全世界的文化在這里交融和并存,共同塑造著澳大利亞的身份認同。
澳大利亞的移民主體一直以英國移民為主。直到1901年聯邦建立之時,“這個新興國家98%的人口為英國人,比任何一個英屬自治領,甚至比英國本身都更有不列顛特性”。[7]聯邦建立之后澳大利亞推行種族主義的白澳政策,通過排除其他種族和文化來試圖保持其以不列顛為基礎的同質性和民族身份純潔。“到1947年,不列顛血統澳大利亞人口占99.5%,澳大利亞完全是一個單民族、單一文化的國家”。[8]而二戰后,這種單一的移民情況發生了改變。戰后英國勞動力緊缺、移民減少,而時局動蕩的東南歐國家移民數量增多,大量的非不列顛人口進入澳大利亞。而70年代白澳政策廢除,多元文化主義被正式確立之后,移民的來源范圍更廣,數量也更多,想要通過建立統一的澳大利亞生活方式來實現民族身份認同的做法顯得不合時宜。離開故土的各少數族裔移民,其本民族的傳統和文化生活記憶是深刻的,他們有著堅持自己族裔文化獨立性的需求,發出自己到底是誰的拷問。
澳大利亞移民文學的繁盛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作家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出移民們生存錯位的困惑以及對文化身份的探索,其中歐裔移民作家朱達·沃頓(Judah Waten)的小說《沒有祖國的兒子》(Alien Son,1952),伊麗莎白·喬利(Elizabeth Jolly)的作品《牛奶與蜂蜜》(Milk and Honey,1984),英裔作家亞歷克斯·米勒(Alex Miller)的代表作《祖先游戲》(The Ancestor Game,1992),以及亞裔移民作家布萊恩·卡斯特羅(Brian Castro)的作品《漂泊者》(Birds of Passage,1983)等都傳達了移民們參與澳大利亞身份認同塑造的呼聲。通過對各國移民在澳大利亞新環境下的生存困境的刻畫,矛盾心態的描寫,還原了移民們試圖融于澳大利亞主流社會的努力,同時又通過尋根意象的描述,表達了澳大利亞移民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保留民族傳統和身份的述求。卡斯特羅的《漂泊者》是這一時期移民文學的代表。
布萊恩·卡斯特羅具有中葡英多國血統,他的身份認同的探索既有英國文化的影響,又有東方文化和歐洲文化的滲透,具有混雜性的特點。《漂泊者》的故事由兩條線索構成。一個聚焦1857年從廣東來到澳大利亞淘金的羅云山,歷經艱苦,飽嘗敵意;一個講述生活在20世紀70年代的華裔西莫斯,處處碰壁,倍受質疑。
小說從三個方面表現了移民文學對身份認同的探索。首先是對華裔痛苦生活的描述。羅云山淘金的種種經歷就是華人移民的一部血淚史。而生于澳大利亞的西莫斯也因為其華人面孔而時常遭受不公待遇。他因不懂中文而被嘲笑;因不喜米飯而被蠻橫診斷為厭食癥。這些經歷讓西莫斯體會到了一種孤獨和無助。第二是華裔移民對身份的困惑。羅云山的來澳之旅讓他從一個廣東教師的儒生形象變成了被妖魔化的邪惡華工,而作為一個失去話語權的邊緣人,只能沉默的接受所有污名和定義。西莫斯對身份的困惑表現在他執著地攜帶護照這一舉動。因為在不斷的被質疑的過程中,西莫斯已經不知道該怎么來定義自己和證明自己。第三是移民融入新文化的努力。羅云山學習白人文化和語言,嘗試著融入主流社會以獲得自己的立足之地。西莫斯在遭受一系列的質疑之后,意識到自己和土著人一樣,具有“既是外國人也是本地人”的屬性。[9]
作者通過兩個跨越百年的人物的相似經歷和心路歷程,展現了華人在澳大利亞的苦難歷史,揭示了華人在不同時代所進行的同樣的身份探求。兩個主人公跨越時間和空間的聯合,共同指向移民在澳大利亞社會的身份認同探索。邊緣文化與主流文化的混合中,文化差異無法避免,但是必要的文化交流和融合也許可以給移民的身份認同指引一條雜糅性道路。非此即彼的固守或者單一身份形象的探求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已經不合時宜。
土著民族在澳大利亞居住的歷史大約始于五萬年前,近代白人殖民者的到來開啟了土著人的苦難歷史。他們的土地被占領,資源被搶奪,大批的土著人被無情屠殺。聯邦成立之后,在白澳政策的影響下,澳大利亞政府繼續對土著群體采取同化和歧視的政策,力圖鏟除其文化根基。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隨著世界民權運動的浪潮,土著人的境遇才逐漸得到改善。雖然土著民族不斷進行著權力和地位的抗爭,也取得了一些成效,但總的來說,無論從政治權利,還是醫療、教育、就業等各個方面,目前土著群體依然是澳大利亞社會中境遇最差的民族。
隨著土著權利意識的覺醒和族群境遇的改善,土著文學逐漸繁榮。土著小說的繁盛期開始于80年代,并逐漸展示其魅力和國際影響力。其中有土著代表作家如阿爾奇·韋勒(Archie Weller)的小說《狗一般的日子》(The Day of the Dog,1984),薩利·摩根(Sally Morgan)的自述體小說《我的位置》(My Place,1987),多麗絲·皮金頓(Doris Pilkington)的作品《沿著防兔籬笆》(Follow the Rabbit-Proof Fence,1996),以及亞歷克西斯·賴特(Alexis Wright)的作品《卡彭塔利亞灣》(Carpentaria,2006)等。土著作家的作品旨在提出話語權訴求和謀得歷史的重構,致力于控訴社會不公,批判白人殖民者對土著族群的致命傷害,并且通過再現和重構歷史,極力改變土著人在白人文學中被描述,被改寫的他者化形象。賴特的《卡彭塔利亞灣》是這一時期土著小說的典型案例。
亞歷克西斯·賴特是澳大利亞當代著名的土著作家,她的《卡彭塔利亞灣》于2007年獲得澳大利亞最高文學獎邁爾斯·弗蘭克林獎。這部小說以澳大利亞北部卡彭塔利亞灣的德斯珀倫鎮為背景,聚焦該鎮上土著部落之間,以及土著人和侵占領土的白人之間的激烈沖突,展示出白人的貪婪和土著人的困境。
這部小說從三個方面反映其對民族身份認同的呼喚。首先是對土著傳統文化的展現和贊美。小說中描繪了土著人豐富的精神世界:神話里的創世虹蛇,巨雷的傳說,以及充滿神秘力量的大海、狂風、古老巖洞。“這就是土著人的真實生活。她(作者)希望通過展現豐富多彩的土著儀式、音樂歌舞、土著語言,讓人們感受、傾聽、思考,向人們展示古老的土著文化,土著生活風貌,從而讓人們了解真實的土著世界”。[10]第二是控訴白人對土著生存空間的破壞和對土著人尊嚴的踐踏。故事里白人占領了世代屬于土著部落的土地并肆意蹂躪,還將土著人看作低下種族隨意處置。土著人失去了土地,成為了地理上的邊緣人;他們遭受歧視,也是社會上的邊緣人。第三是對白人中心的顛覆,表明尋回土著民族身份的決心。這一點從小說一頭一尾的神話暗喻中可以看出。小說開篇,創世虹蛇力量巨大,它爬行的痕跡造出了江河湖海,呼出的氣形成了風,是土著人精神力量的象征。在小說結尾,虹蛇借其神力降下末世洪水,摧毀了這個被白人統治的小鎮,只剩下一老一少兩個土著人重建家園。作者將虹蛇賦予了守護神的意象,以巨大的力量顛覆白人的統治,讓一切歸于原點,彰顯了土著民族要求重新定義自我身份的呼喊。
土著群體想要參與到民族認同的構建之中,首先要能為自己發聲,改變由于長期的壓迫而失語的狀態,爭奪話語權以期還原歷史真相,改變被白人殖民者野蠻描述的他者形象。通過自我重構歷史,以激勵土著群體的民族自豪感,才能在此基礎上定義自己并在澳大利亞身份認同中獲一席之地。通過發聲和歷史重構,也要使土著群落能在多元文化的社會下和其他民族享有同等的生存權力,享有一樣的發展空間。
在多元文化和全球化影響下,在國內各少數族裔紛紛覺醒參與到民族身份構建的今天,澳大利亞身份認同究竟應該是怎樣的?一個移民的國家畢竟是不同文化混合的產物,有不同民族的成分和不同的歷史背景。因此,過去種族主義時代的單一民族形象不僅是錯誤的,而且不能包括這里生活的所有群體,雜糅和混合是必然之勢。“混雜性策略或話語開辟出一塊可以協商的空間......這種協商不是同化或合謀,而是有助于拒絕社會對抗的二元對立,產生一種表述的間隙能動性”。[11]在保持自身文化傳統獨立性的同時,相互適應,相互包容是不可缺少的態度。
“多元文化往往意味著更多的選擇和更多的思考”。[12]族裔、姓氏、文化、出生地這些因素并不是確定民族身份的單一選項。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人們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選擇和傾向。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確定的身份來定義自己的話,也許公民性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這是超越民族,族裔屬性的維系國家統一的共同身份。這是一個承認差異、接受不同、實現各民族平等、為一個共同目標而奮斗的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