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云山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我們村子里的能人。
那個年代,我們村的人口不算多,但也有五六百號人。村子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時段,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段時光是我幼年啟蒙和青年階段的開始。這二十年時間,仍然是中國鄉村最貧窮落后的時段,而我所處的地方又是陜北子洲縣偏西的一個小山村,更是貧困落后。放眼看去,山大溝深,土地荒涼,山上看不到一棵可以支撐希望的樹木,真的是窮山惡水。那種現狀不僅是物質上的極度匱乏,也是文化上的荒蕪蒼白。村子里初高中文化程度的人寥寥無幾,有技術或手藝的人也極少,在外工作的人更少,其中有一個當了副縣長,卻沒能安安穩穩地當下去。我父親當時在糧站工作,算是給先祖光耀了門庭。其余的人只會務農,靠天吃飯。我母親那時不僅是個能持家過日子的人,還是一個有技術有手藝的人才。她不僅是個專管產婦的赤腳醫生,還是一位能給村里社員們帶來溫暖和體面的好裁縫。
母親的審美眼光和裁縫手藝,在我們村里絕對是一流的。無論男的女的,大人小孩,無論拿來什么布料,都能量身裁衣,都能讓村里的人感到滿意和喜歡。
母親的裁縫手藝是自學的。為了學裁縫,我父親給我母親買回來幾本裁縫的書籍,她憑著小時候讀過三個月冬書的底氣,借空就看書學習,并在紙上練習,慢慢地將書本上裁縫的知識和技巧給消化了。她先試著給自己和姐妹弟兄四個人裁剪衣服,然后用手工縫制。手藝初步熟練后,就給住在周邊的人裁剪。后來技術逐漸提高,口口相傳,找她的人就多起來。她每次給別人裁剪衣服都很用心,都想給人家做好。但再好的技術也有出錯的時候。有一次,她把布料給人家剪壞了,被驚得滿頭出汗滿心慚愧,于是趕緊給人家解釋道歉,并堅持給人家賠了錢,弄得人家也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母親做裁縫是很辛苦的。白天有時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其余大部分時間就用在了裁縫上。晚上,在炕上點一盞柱式煤油燈,火苗兒的高低跟她坐著的身高差不多。那油燈閃爍發亮,搖搖曳曳,我有時會看得出神。信天游中唱“藍水瓶瓶點燈滿炕里明”,而窯洞的其它地方卻是昏黃暗淡的。母親坐在燈跟前,燈光映照著她專注的眼神和疲憊的身影,她有時縫衣服,有時納鞋底、鞋幫,有時給破了的衣服補補丁,都做得很認真,也很耐心。她還不時地將針尖在頭皮上劃一下,那動作看上去很熟練,又很優雅,但我不知道那是為了調整做針線的節奏,還是在打磨針尖,或者是做針線時的一種下意識動作。而母親卻說,針尖在頭皮上劃一劃就能沾上頭皮油起到潤滑作用,這讓我大開了眼界。還有那飛針走線發出的聲音,在夜深人靜時我聽得清清楚楚,后來聽多了,就變成我的催眠曲。有時為了趕活,她會睡得很晚,那飛針走線的聲音就一直響到雞叫的時候。
我母親會裁縫的名氣全村人都知道,后來就托人買了一臺“飛人牌”縫紉機,慢慢就成了真正的裁縫。從量體、畫圖樣、裁剪到縫紉,母親總是在不斷總結經驗和吸取教訓中去提高技術,每一步的操作,都按著規范,一絲不茍的去做,所以做的衣服很受歡迎。
母親縫制衣服大多都是白盡義務,村里的人來做衣服有時不收錢,在我家種自留地時人家過來幫忙給還工。后來求母親做衣服的人多了,母親就光收針線錢,她因此得到了好的名譽。
我母親還是個赤腳醫生,是經過縣上衛生部門培訓發了赤腳醫生證的,但她不會看病,只會幫助孕婦生產,如有胎位不順的就給予指導或者扶正,再就是定期做孕期檢查,判斷預產期。當查出來孕婦的胎兒頭部入盆固定,或者是臀位入盆固定了,就告訴孕婦快要生產了。那時沒有通信工具,每遇有臨產的孕婦,她就哪里也不去了,隨時準備迎接新的生命。
我母親從醫二十來年,村里的孕婦生產基本是她給處理的。無論孕期檢查還是助產接生,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故,也沒有收過產婦的一分錢。
母親心靈手巧,不僅會裁縫,會接生,有幾年還自己紡線織布。小時候,我們弟兄姐妹都穿她織的粗布。她還會剪窗花,會刺繡,會給做鞋墊的婦女在鞋墊上畫畫,后來還在村里當了好幾年婦女主任。
母親為人直爽,敢說敢做,自身愛好干凈,穿衣也十分講究,無論在家還是趕集走會,只要不是下地勞動,都要穿得整潔漂亮。家里門院也收拾得整潔有序,干干凈凈,成了村里有名氣的愛干凈的人。
母親年齡大了之后,就隨我住進了縣城,后來又住在了榆林。但她閑不住,只要能做的事還要做。在我們的孩子幼小時,穿的衣服,蓋的小被,都是她給做的。直至現在,我用的鞋墊,密針細線,花草刺繡,都是她給我做的,那種綿實溫暖的感覺和母愛的溫馨常常在我心頭升起。